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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勋章、鲜血与最后的荣誉
作者:白武𬘭(娜英代发)
《勋章、鲜血与最后的荣誉》是由白武𬘭作,娜英代发的一部小说。
前言
作者不是我。
得到了授权才发的。
这是他的记录。
感谢你的观看。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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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娜塔莉亚·白
军衔:中尉
年龄:23
……”
银色长发的少女用难以置信的眼光读着这张纸上所写的内容。
“娜塔莉亚·白同志在阿富汗执行国际主义任务、帮助阿富汗无产阶级抵御了美国、巴基斯坦与契丹的入侵和打击了极端宗教势力与资本主义势力的渗透方面表现杰出……”
少女瞪着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呵,都到什么时候了还是“同志”这个称呼……
“由于其服役期已满,现决定……”
看到最后一行字,她睁大了眼,泪水将要涌出,如同杯装之水将被打破。𬘭的军龄只有6年!军校上了四年,而到战场上的时间实际上只有两年。
她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手中的似乎不是文件而是张充满污秽语言的废纸。手指紧紧地捏住文件指尖发白——这是她的退伍通知书。她伏在桌上,双手掩面,本发亮的如同红宝石般璀璨的眼此时黯淡无光。眼睛里留着的是什么?那种眼神又算什么?不尽的懊悔?愤怒?悲伤?退役是“稀松平常”的事,每个士兵到了时间都该退役,她却难以接受它的发生,这是个噩梦?这是个噩梦!——这是第三次,她第三次所发生的永恒的噩梦。
第三次……第三次。……第三次!𬘭狠狠地把文件揉成一团,撕碎,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她所经历过三次失去,失去她所爱的家。
可是她又能做些什么?
只能像个10岁的小女孩一样捂着脸趴在桌上,强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她是一只独自舔舐自己伤口的幼豹,是盒子里的猫咪,是军犬。她揉了揉眼,试图坐直,像平常似的挺直腰身,掩耳盗铃般装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让自己得到些微不足道的心灵安慰。
叹息是没意义的,自己已经再次变成“孤儿”,已经再次被“遗弃”了。小姑娘一步一踱地走向司务长的办公室。自己好不容易终于有容身立足之地,终于能被再次收留,但可恶的裁军让她又一次被抛弃。𬘭走着,每走几步都回身望了望自己宿舍房间,就那么凝望着那个不再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地。明明到司务长的办公室不过几步路而已,明明自己已经走过这条路36次了,可小姑娘却觉得这几乎如同永恒一样漫长。
“这是你的退伍补贴,拿着。”司务长头也没抬递过来一沓钱。
“可是我……”𬘭不甘心地试图插话,试图获得哪怕一丝回旋的余地。
“别可是了,下命令的不是我。把钱拿着,然后去整理你的东西吧。”司务长冷冷地说道。
接过这一沓钱,一沓在通货膨胀下如同废纸一样的卢布,𬘭低着头再次往自己宿舍房间的方向走着。在不知所措的茫然中,她在回自己的宿舍的路上游荡着。
“哟,这不是排长吗?”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阿……阿列克谢?”一阵惊慌后𬘭转头望向背后,是自己同排的一个火力手。
“排长你也被裁了啊?祝贺你脱离苦海了呢,哈哈哈——”
“你也被退役了?”
“不然呢?听说上面说要把我们所在的团都撤销编制呢。排长你准备以后干什么呢?”
“我……唉……”
“怎么啦,排长?”
“没事的,我去收拾东西。”
𬘭逃也似的跑向自己的宿舍房间。
……
“书已经齐了……还有换洗衣物……”
漫不经心地清点着自己的个人物品,𬘭的注意力却全在被迫退役这件事对她的冲击上。这颗“弃子”在想些什么呢?第一次被“抛弃”是在10岁时,自己那身为外交官的父母在空难中去世,𬘭失去自己的父母。第二次是亲眼看着那红旗如同一片晚霞一般飘落进黑暗的深渊,𬘭失去了自己的祖国。现在是第三次……第三次是被踢出现役,像个累赘一样扔进“垃圾桶”。
手在阴暗的柜子里摸到一个小硬纸盒,𬘭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来。这是个红色的硬纸盒,里面似乎装有什么东西。因为悲伤而心烦意乱的𬘭无心去猜里面到底是什么,直接打开了它。里面是一枚列宁勋章,正中是铂金制成的列宁胸像,两边环绕着黄金制成的麦穗。胸像顶部有一面珐琅红旗,上面用黄金写着“Ле́нин”几个大字,左上角是一颗珐琅红星。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获得的如此高级的勋章……
𬘭试图压制住悲伤与不知所措所带来的心烦意乱与惊慌。整理了一下思绪,在记忆的碎片中努力搜索着与之相关的信息……啊啊,这是在阿富汗执行国际主义任务时,身为中尉排长的自己指挥全排40人在炮火支援与两辆BMP-2D的援助下,抵御了一大群武装分子的袭击,消灭了300个敌人但因指挥得当,己方仅伤亡5人所获得的。
努力回想起自己勋章奖励卡的内容,又低头望向那枚勋章,𬘭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枪弹的呼啸声与爆炸声,仿佛那带着烟尘迎面吹来的干燥炽热的风又一次拂过脸颊。这份荣誉,就留下吧……
𬘭喃喃自语道。
毕竟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为自己所挣得的啊,这可是代表着自己军人身份的象征,上面凝聚着身为军人的荣耀与战友的鲜血啊……
“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啊,都齐全了。”𬘭轻轻地咕哝着。
取下明明没有换上超过两年的双头鹰帽徽,摘下肩章,撕下臂章与领章,𬘭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未来会是什么样?
把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关好锁上,将列宁勋章小心翼翼地别在左胸胸前,𬘭再一次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𬘭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呼唤起了战友的名字。
“我在呢,排长。有什么事吗?”
“你能帮我找一把这个东西吗?”𬘭在阿列克谢耳边低语道,比了个手势。
“这个……恐怕……”明白了𬘭的意图,阿列克谢十分为难。
“事情办成了,这些都是你的。记得带上几个弹匣的子弹。”说着,𬘭掏出了自己的退伍补贴,并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阿列克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我把我最近三个月的军饷也给你好了。”𬘭提高了价码。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阿列克谢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要洞穿面前的战友他内心中的一切思绪一样。
“行,我去找找吧……”阿列克谢惴惴不安地离开了房间。
“呵,这就是我们的军队啊……连武器都可以私自贩卖,真的是可笑。这就是所谓‘资本主义’吗……”望着战友离去的背影,𬘭苦笑着叹息道。“不过这不是祖国的军队,爱怎么着就这么着吧……”
……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基地大门,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自己的家当全在这里了……习惯性地摸向自己右侧腰间,空空如也。啊,手枪还在行李箱里呢,为了逃避检查。打开行李箱一阵翻找,终于找到了。一把几乎全新的斯捷奇金手枪,外加3个满是子弹的弹匣。将弹匣塞进手枪,沉甸甸的金属造物握在手中,一种安心的感觉涌上心头。尽管是几乎全新,但上面还是积了不少灰。拂袖将手枪上的灰烬擦干净,把它挂到腰间,𬘭走向了城市,朝着自己那未知又令人不安的未来走去。
在公路边站了快两个小时后,𬘭终于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她用尽全力将行李箱塞进轿车的后备箱里,然后上车。
“到哪?”司机看也不看,直接问道。
“莫斯科市区。”𬘭叹了口气,慢慢说道。
“200卢布。”司机报了个价。
“能不能少点……”
“就这个价,你也知道卢布现在成废纸了。连克格勃都没钱发工资了,你们当兵的不可能不知道现在是困难时期吧?嗯?你是想让我饿死不成?要知道这里离市区可是有20多公里的路,你一个小姑娘走得过去吗?”司机试图说服𬘭。
𬘭咬咬牙,从口袋里所剩无几的卢布里掏出两张给了司机。
拉达轿车90匹马力的引擎喷出浓烟,载着两人向莫斯科城区前进。
“司机同志,有烟吗?”视线从窗外一望无际的白桦林转回车里,𬘭打破了持续了十多分钟的沉默,向司机问道。
“借你一支烟可以吗?如果可以,谢谢了。”
“车门上有,火也是。”
𬘭找到了香烟,叼住一只,熟练地点燃。
“嘶——”深深地吸了一口。
“呼——”吐出烟雾。
“诶,话说司机同志,您以前是干什么的啊,感觉您的气质与……”𬘭试探着问道。
“高级工程师,莫斯科国立机械制造大学的。现在是出租车司机,呵……这狗屁改革让老子从高级工程师变成了个家徒四壁只能开出租车糊口的司机。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真他妈的‘伟大’啊。”司机摇下车窗向车外唾了一口。一本明晃晃的下岗证书放在车门上。“那您呢?退伍士兵?不过看您胸上那个,看起来不像是啊。”
“一个小小的中尉排长罢了,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勋章啊……是在阿富汗执行国际主义任务拿到的……”
“你是‘阿富汗人’?”仿佛听到了什么令他震惊的消息,司机立刻质问道,用锐利的眼光打量着身边的这个银发小姑娘。
“……”𬘭似乎发现了自己说错了什么,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看司机一眼。
“等一下。”在路过一座路边的电话亭时,司机突然刹住了车。
“啊……怎么了?”𬘭带着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
“我可以下车打个电话吗?我跟家里说点事。”司机盯着𬘭说道。
“哦哦,那可以啊。”
“那你在车上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司机打开车门下了车,翻过高速公路的护栏,一路小跑跑向了电话亭。而𬘭则趴在车门上,静静地等待着,并试图听出什么东西。
“喂?是我,米沙,怎么样,吃的买到了吧?什么?一点都没有了?那今晚我们又是要饿肚子了?黑市?你真想得出来,那里的东西咱们买得起吗?不过今天四处转悠终于揽到一个主顾,进莫斯科城区,我要价两百俄联邦卢布都接了,算是遇到一个阔佬……”
听到这里,𬘭叹了口气。
……
窗外依旧是成片的白桦林,从出国到现在都一成不变。突然一个猝不及防的急刹,小姑娘一下扑向前面。
“Сука……”刚想抱怨几句的她抬起头,却看到了检查站与一个正在走近的军警。
“啪啪”,检查站的军警用力拍了拍车窗玻璃。
“你们是干什么的?”
“哦,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司机耸了耸肩“我开出租车的。那位”,他指了指一脸茫然的𬘭,“她是乘客,去莫斯科城区的。”
“证件拿来我看看。”
“给,你要的。”𬘭和司机将自己的证件递了出去。
“行吧,你们走吧。”随意瞟了两眼后,那位军警把证件塞了回来,大手一挥。
沿路的风景开始变化了。装甲车,坦克,军用卡车……仿佛又回到了战争年代,又回到了满是血与火的阿富汗。
“喂,醒醒!别睡了,你要到的地方到了!喂!”司机摇了摇低着头,还在沉睡的𬘭。令司机没想到的是,这个沉睡中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却一下子抓住了他伸过来试图摇醒她的手臂,并且紧紧的钳制住了。
“啊啊啊,该死的‘阿富汗人’!到地方了,赶紧把东西收拾好滚下车!”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之下,司机咆哮道。
“哇啊啊——!怎,怎么了?敌人……”惊慌失措的少女急忙松开抓住司机右臂的手,迅速摸向自己背上的那把并不存在的突击步枪,防弹衣……我的防弹衣呢……焦急地寻找着现在早已不存在东西,可是无意中向四周一望……
“脑子打仗打坏了是吧?我告诉你这里不是战场,你现在正坐在我车的副驾驶上!搞清楚没?”司机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少女。
“地方已经到了。快拿着你的‘宝贝’下车吧。”司机略带恼火地说道,把头扭向一边看也不看𬘭。
“抱歉……我总是会被这样吓一跳……真是对不起呢。”𬘭略带辛酸地笑了笑,尴尬地道了歉。
长舒了一口气后,𬘭向司机道了谢,费力地从后备箱取出了自己的行李。
“今天接到了个什么人啊,上来就打人……真晦气。晚上再去喝两杯吧。唉,Сука,现在酒真的越来越贵了……”出租车带着司机抱怨的自言自语疾驶而去。
拖着行李箱走上莫斯科的街头,碎玻璃瓶、没有完全燃尽的废纸和垃圾遍地都是。不怎么合脚的军靴踩在玻璃渣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现实,与记忆中的莫斯科大相径庭。被砸碎的橱窗,街上随处可见垃圾,燃烧着融化了周围积雪的垃圾桶,还有背着突击步枪的军警……恍眼中自己似乎回到了阿富汗,那个战火纷飞的阿富汗。
“他妈的,国家怎么变成了这样……”𬘭愕然地,带着不可思议的心情凝视着这混乱的街头。一阵寒风吹过,从街边的门洞里吹来了令人不适的味道——垃圾燃烧的臭味,香烟味,还有那熟悉的干“希哈什”味。
呕……这可恶的味道……
𬘭拧着脸,一脸嫌恶地在用手在鼻子前扇着,试图减轻一点这领她作呕的气味。她想起了看着其他部队的战友陶醉地吸着这麻痹神经与精神的东西。恶心,真令人恶心。
“你们怎么可以抽这种东西?!你这样是苏联军人吗?!”
“闭嘴吧,小婊子。你他妈的上过战场吗?”那个抽着希哈什的老兵油子从嘴上取下烟卷,对着𬘭的脸啐了一口。“老子抽这烟妨碍你啥了?哟,还是个中尉,军事院校读书读傻了吧?我就告诉你,在这里,你读多少书有多少他妈的狗屁理论都算个屁!滚!”
恼火的骂声和嘲讽声依旧回荡在耳边。
伴着希哈什的味道,𬘭似乎又闻到了铁蒺藜那让人可以当场呕吐的、刺鼻的恶臭。这恶臭伴随了她两天两夜,伴随了她看着五条生命的消失……
阿富汗啊阿富汗……
苏联啊苏联……
这到底是一个说着俄语的阿富汗,还是一个已经沦为阿富汗那样混乱的俄罗斯?
拉着行李箱在莫斯科街头漫无目的游荡着,她看见了排成了长龙的人们。
“请问这是……”𬘭拍了拍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
“你也来排队啊?”那个身影回头用苍老的声音问道,是个老太太。“别等了,我都快等不到买面包的时候了。”没等𬘭说出下句,老太太继续说道,“你看我背后还有这么多人,你还不如明天凌晨来呢。”
“啊……”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还有,你这军服和胸上挂的东西是……”看到𬘭的军服,那个老太太顿了一下。
“我我……这个……我其实……”当注意到自己仍穿着军装,胸前佩戴着列宁勋章时,𬘭一下子惊慌失措,尴尬地捂住勋章试图辩解,但她紧张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也有一个儿子也是去了阿富汗……”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道,他跟你一样,就可惜留在那里再也回不来了,送回来的只是一具锌皮棺材……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里面……唉,我的谢廖沙……让我抱抱你吧,可怜的孩子……”说着,老人伸手抱向了𬘭。
等等,谢廖沙……?听到这个名字,𬘭抽搐了一下,双眼一下子失去了神采。抬起头,呆滞而冰冷的目光望向远方。在残破的记忆里,她搜寻这与这个名字相关的一切。这名字太熟悉了……但少女一直不敢想象老太太口中的“谢廖沙”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可不知为何,两行清泪却已从自己的眼眶滚滚而下。
“不不不,大婶,你用不着这样……”𬘭一边擦去莫名其妙流出的泪水一边有些尴尬地说道。
“唉,愿上帝保佑你们,保佑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老人一边说一边用手画了个十字。
“喂,那个毛孩子,那个白头发的,你站这里是他妈的准备插队对吧?如果不是,赶紧滚一边去!”身后传来了不耐烦声音,“老子等了五六个小时了不是等你这混蛋来插队的!”
𬘭一边从老太太的拥抱中挣脱,一边道着歉,拖着行李箱逃也似的挤过排队的人群,殊不知,她的背后早已有无数双带着觊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该找个安身之处了……可是𬘭的家在哪?她回想起自己10岁前的那个家,那是一栋大洋房,𬘭这一生中最快乐的10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可父母死后,政府收回了那套作为职务住房的住宅,让𬘭进了孤儿院。
房子……哦对,苏联时期爸爸妈妈那里还有一套房子,我可以住那里。想起这个,𬘭似乎又有了希望。
拉着行李箱一路小跑进莫斯科市政府的大楼,急匆匆的公务员们正为着不同的事从一个办公室跑到另一个办公室。
“同志,请问一下……”𬘭试图拦下一个公务员询问她的住房。
“让开!你没看到我很急吗?”那个公务员恼火的回应道。
“我只是想问一下,查询自己在苏联时期分到的住房该找哪个单位?”𬘭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去那里乖乖排队!”公务员用手指了指排成长龙的人们前的几个咨询窗口,“我没有这个职权和义务处理你的破事。”说罢,那人拂袖而去,只留下望着人群愣在原地的𬘭。
在几个小时的等待后,终于,𬘭来到了窗口前。
“你好同志,我可以查询一下我在苏联时期的住房及其位置吗?”𬘭急切地问着。
“你找错了,这里是俄罗斯,不是苏联。”接待的公务员冷冷地回答道。
“求求你了,我只是想查查位置啊……”𬘭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明天再来吧,我马上就下班了。”公务员看也不看,慵懒地抛下了这句话。
“可是……”
“你没听到吗?明天再来!”那个男人有些恼火,为眼前这个落魄草民的不识时务而恼火。
听到这句话,𬘭叹息了一声,突然瞬间收起了那副急切得快哭出来的表情,将双手放窗口上,冷冷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肥头大耳的办事员。深得接近黑色的棕色双眸如同一潭清水一样,但深处却是望不到底的渊薮。虽然目光里所包含的情绪静如止水,但这平静,却是那种透过自动步枪的觇孔和准星,瞄准敌人的头颅,扣动扳机前的平静,除了杀意,不带一丝一毫情感。
“就现在吧。”少女轻轻吐出这句话。
她俯视着办事员,这一刻杀人不眨眼的前GRU特种部队排长代替了纤弱的小姑娘。终于,在𬘭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逼视下,那个被她瞪得额头冒出冷汗的接待员终于屈服了,连连承诺立刻查询,然后转身逃跑一样的冲进背后的档案室,躲避着那可以杀人的目光。
又是四十多分钟过去,终于,接待员回复了𬘭。
“格里格尔大街,177号。”办事员双手递上凭证,“谢......谢谢您。”
“谢谢。”𬘭收起了那可怖的狰狞神情,试着挤出一个笑容,将要有家的愉悦感冲淡了刚才的不快。
“格里申卡,你看上那小姑娘了?怎么没早退?给她找资料还挺殷勤的嘛。”她离开窗口,两人交谈的余音飘进了耳朵里。
“妈的,那是个当兵的。”办事员微微喘着气,听起来心有余悸。“你知道吗?几年前,我在塔什干见过那种眼神,只有那些在‘阿富汗人’身上才有,那时我还在海关给他们办过回国手续……那娘们绝对是个特种部队的,他们用手就能杀了你......”
“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鹰犬。”同事愤愤说道。
家!马上就可以回家了!𬘭激动地攥着纸条,想象着自己回到家后的生活。拦下一辆出租车。放好行李箱,𬘭跳上车,对司机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
“你要去这地方?你没有搞错什么吧?你这是在阿富汗被打出脑震荡了吗?”司机用惊诧和奇怪的眼神看着𬘭。
“我家就在那里呢!”𬘭全然不顾这些,带着兴奋说道。
“行吧,反正到那里你自己看吧。”司机略带无奈地叹息道。
出租车疾驰在道路上,回到𬘭自己家的道路上。终于,在她感觉漫长到似乎是永恒的等待后,车停了下来。
“唉,你这小姑娘也是不死心啊。都说了那里……算了,你自己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司机无奈地叹息道。
一个箭步冲下车,𬘭跑向了属于自己的家。一栋被拆了一半的住宅楼赫然在目。在楼房周围摆满了隔板和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的告示牌。她愣在原地,就如同木桩一样站着。
“喂喂,你在这里干什么呢?没看到告示牌上写的?”身后传来声音,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𬘭突然地惊慌失措地迅速转身,像跳似的后退几大步,带着警戒的眼光看着刚才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我说,你有必要这样……哦你是‘阿富汗人’啊。没事了。还有,你为什么站在这里?”那个戴着安全帽,身穿建筑工人反光马甲的人一脸奇怪。
“这里要被拆迁了吗?”
“不然呢?”那个建筑工用手在空中画了一条线。“这一片楼都要拆掉。”
“啊?!可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在这里啊!就在那栋被拆了一半的楼那里啊!”
“你家?你家被拆了关我什么事?我们的任务就是拆了这片楼,为什么还要管其他的事?”那个工人一脸不爽的看着𬘭。
拖着沉重的双脚,𬘭走回了出租车边。爬上副驾驶,用力甩上车门。暗淡的双眸看着司机。“把我送回城区吧。”
“可以。100卢布?”
“给。”𬘭有气无力地的掏出了钱递给了司机。
出租车回到莫斯科的街头时,已是黄昏。司机在车上安慰𬘭的话,如同风一样吹过她心里的那潭死水,没起一点波澜。
“就把你送到这里了,我还有别的事。”司机在车上对𬘭说道。“像你这样的小姑娘真不应该是‘阿富汗人’,真不应该。”
叹了口气,𬘭缓缓走向街角的一扇门,一扇门上歪歪扭扭的写着“гостиница”(旅馆)几个字的门。
提着沉重的行李箱上楼,一大股香烟、希哈什还有其他叫不上名的наркотики的味道涌进𬘭的鼻腔。她干呕着俯下身子跪在地上,一只手搭在行李箱上。наркотики的味道并没有使小姑娘兴奋,反而让她跪在地上呕吐出一摊又一摊胃液。这还能叫祖国吗……在呕吐的间隙,𬘭低声问着自己。
直起身子站起来,走在楼道中。遍地都是废纸、垃圾空酒瓶与玻璃碎片。针头与用过的一次性注射器,用过的避孕套,就被随意地扔在地板上,无人清理。推开那破旧的摇摇欲坠,仿佛再用点力门板就直接垮掉的门,𬘭走进了旅馆。香烟、наркотики与恶臭还有说不上名的腥味越来越浓,𬘭忍着呕吐的反应艰难地看着店主。
“怎么?你想住店?”店主面无表情的问道。
“呕——”𬘭干呕着,“是的,我想住……”
“500卢布一晚上。”
“这……你便宜一点吧……”
“就这个价,爱住不住。”店主冷冷地看着𬘭。
“那就……”忍着呕吐感,𬘭的手伸向了快变得空空如也的钱包。
“等等——你是‘阿富汗人’?”店主仔细打量了一番𬘭。
“不,不是的……我只是……”再一次变得惊慌失措的小姑娘试图撒谎。
“滚出去。”店主冷酷地下了逐客令。
“可是我——”
“滚出去——!老子这里不欢迎阿富汗人!懂得起不?”店主愤怒地以近乎咆哮的声音对𬘭喊到。离她最近的一个房间里发出的颠鸾倒凤的声音停止了。一阵房门打开声,几个好奇的家伙从门后探出头,静静地看着小姑娘。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𬘭喃喃着。
“带着你的那些阿富汗习气滚出去!你们他妈的除了惹是生非,把条子招过来给我各种麻烦还会干什么?!滚!”咆哮声回荡在耳边。
拖着那碍事的行李箱与疲惫的躯体,𬘭被赶出了那个又脏又破的旅馆。这下可好啦,因为自己的“阿富汗人”身份,所有人都挤兑她、蔑视她,嘲讽她。可她的确是去参加了国际主义任务啊。这错,错在谁?
“不,不可能……祖国母亲是不会让我去做这种事的,这是不可能的……”她哽咽着喃喃道。尽管不论是从新闻,人们的态度还是自己在阿富汗的经历,都指向了那个她最不愿意去想也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但小姑娘倔强地极力否认着,不愿意面对它。毕竟,承认它对自己而已就意味着自己思念的,自己心目中的那个祖国母亲,彻底瓦解了。
顶着沉沉夜色,𬘭来到了一座大桥的桥下。桥洞里躺满了人,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又是希哈什的味道。这气味似乎就是故意要与她作对似的,给了她生理上的恶心反胃与精神上的痛苦折磨。随便找到一个角落蜷缩进去,寒冷的穿堂风带着雪花穿过桥洞。位置刚好,离火堆不是太远,可以感受到火焰带来的温暖。𬘭略带恼火的将胸前惹了不少麻烦的勋章小心翼翼地取下,塞进了装着证书的小盒子。但她同样也没有注意到,不知有多少双带着贪婪的眼睛看着她将这块黄金与铂金制成的勋章放进了盒中。
取出薄薄的夏装,叠好垫在后脑,再扯出厚厚的军大衣盖在身上勉强当被子,𬘭睁着眼凝视着桥洞里的一切。有人在窃窃私语,但风声吹散了他们的话语,不知道在说什么。有人抽着希哈什,因为наркотики带来的快感而一脸兴奋。直到这时,𬘭心中那幼稚的“祖国爱着她”的幻想才彻底破灭。是啊,祖国爱她,可为什么要把她送上侵略战争的战场,让她成为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刽子手?就算那个祖国母亲爱着她,可俄罗斯是祖国吗?俄罗斯有理由爱她吗?
“你看,又是一个流浪汉……”
“啊,她是女的啊,看样子还挺年轻呢。”
“看样子是个窑姐儿吧?”
“这小丫头穿着军装呢,还戴了枚那啥勋章!”
“不可能吧?”
……
风改变了方向,将寒冷与周围的人的窃窃私语吹向了𬘭。无视了这些闲言碎语,少女合上疲惫的双眼,静静地蜷缩在桥洞的角落。
不知何时,迎面而来的风变得炙热干燥。头顶与背上的沉重感,刺眼的阳光,干燥的,带着沙尘的风。太阳将酷热的阳光倾泻到大地。
“这里是哪……”睁开眼睛的𬘭看着荒芜的山谷、遍地的细沙与碎石、蔚蓝的天空、燃烧着的步兵战车残骸,还有身边的一栋小楼。
309高地哨所。𬘭想起来了,就是在这里,40人的GRU特战排在步兵战车与火炮支援的掩护下击退了无数次武装分子的进攻。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枪声,“杜什曼”发起了新一轮冲锋。子弹在头上飞舞着,𬘭艰难地探出头用望远镜观察着战场。
“通讯兵在吗?快把电台给我。”
“我在呢,排长,有什么事?”名叫叶戈尔的通讯兵赶紧跑到𬘭的身边。
“得来点大的,让这些‘杜什曼’知道我们可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𬘭拿起了麦克风。
“A09呼叫树林,A09呼叫树林。请求在坐标337,293处进行一轮火炮打击。”𬘭在无线电里对着炮兵指挥官喊道。
“树林收到,炮火打击将立刻开始。”
18辆一字排开的2S3M“金合欢”转动着炮塔,炮口指向了目标所在的方向。
“炮兵营,开火!”
火炮射击的炮声如同雷鸣般响起,43.56千克的高爆弹带着死亡与烈焰飞向了十几公里外的目标。
“呼——”拖着哨音的死亡自天而降,𬘭和战友们赶紧捂住耳朵。剧烈的震动让人摇摇晃晃几近跌倒,哨所的小楼在冲击波中颤抖着晃动着,似乎被震得都要垮掉似的。捂着耳朵也不能让几乎可以震聋的爆炸声减轻半分。沙石四处飞溅,打在头盔上,烟雾与尘土掩盖了整个阵地与目标地点。
烟尘终于散去,𬘭再次从战壕中爬起,拿着望远镜观察着阵地。那个原本是小山丘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弹坑,除了被炸得粉碎的巨石与沙砾什么都没有剩下。在极远处,𬘭似乎看到了什么像残肢断臂一样的东西,但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看样子那些杜什曼们怕了,除了哨兵,所有人休息一下吧。”𬘭拿望远镜再次眺望了一番后说道。
酷热的阳光与精神高度紧张后的疲惫逼着她蜷缩进阴凉的地下室里。已经快一天没合眼了,尽管没有困倦感,但不堪重负的身体告诉她,该休息了。
提着手里的AK-74U,𬘭走向了哨所的地下室,试图躲避那酷热的阳光与惨烈的战场。凉爽的地下室里随意地摆放着弹药箱、手雷、步枪,还有几张行军床。
“妈妈……”
“妈妈……我疼……”低低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
发出呻吟的是其中一张行军床上躺着的一具躯体。他是谢廖沙,𬘭指挥的排里面的一位战友。在一天前的战斗中,谢廖沙被敌人击中了大腿和右胸,是𬘭和其他战友顶着敌人绵密的火力把他拉回战壕抬进掩体的。
“妈妈,我想要妈妈……”谢廖沙在昏迷中喃喃道。
两行热泪不争气地从𬘭的眼眶中夺眶而出。在重伤昏迷中,这个娃娃兵依旧思念着自己的母亲,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
走到他身边坐下,𬘭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谢廖沙在痛苦中伸出的手。
“谢廖沙,我的好孩子,妈妈……妈妈就在你……你身边呢,别害怕,妈妈……握着你的手呢。”强压着哽咽,少女排长伏在少年士兵的耳边轻声说道。尽管子弹没有碰到,也许没有碰到大动脉,尽管扎着止血带,但那红黑色的血液带着少年那所剩无几的生命依旧渗出伤口上包扎的绷带,汩汩流出,与他的体温一起渐渐消逝。
“妈妈……抱抱我吧……”在失血导致的幻觉中,谢廖沙低声喃喃着。
𬘭用带着不知所措的震颤着的双手,轻轻地扶起了谢廖沙,轻轻将他搂入怀中。少女感受到了面前这个娃娃兵对于死亡恐惧的颤抖,对活下去的渴望与不甘。谢廖沙沾满鲜血的手拂过𬘭的银发,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染在了少女的银发上和胸口上。他拼尽了自己最后一点力气,紧紧地搂住中尉,颤抖着搂住中尉。
中尉的心脏似乎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她见过太多死亡了,被炸得只剩半截身子、头被一发7.62mm子弹打开花、脚连同腿一起被炸掉失血过多而死……尽管她见过如此多的死亡,甚至都认为一条人命的重量,顶多就是一发7.62mm或者14.5mm子弹的重量。但这一次,一点也不一样。她看着曾经跟自己谈笑的娃娃兵战友正流着所剩无几的鲜血倚靠在她怀里,带着似乎残存的一点意识紧紧地搂住自己,就如同搂着他深爱的母亲一样,就如同搂住对活下去的渴望一样……而悲恸不已的自己却只能假扮成娃娃兵的母亲安慰他,试图抚慰他的痛苦。除了这点,这位少女中尉什么都做不了……
“妈妈,你……能吻吻我吗……”谢廖沙断断续续地低声喃语道。
听到这个请求,𬘭颤抖了一下,因为惊愕和羞涩颤抖了一下。但为了安慰这位已经命悬一线的袍泽兄弟,为了让他能获得心理上的一丝安慰……小姑娘笨拙地吻了吻这位娃娃兵的脸与嘴唇。
“谢廖沙,你一定要挺住啊……支援……支援已经在……路上了。相信我,医疗兵快到了……”带着哽咽,𬘭在谢廖沙的耳边轻轻说道。
“啊……这就好……了……”谢廖沙淡淡地吐出这句话,头便轻轻地歪向另一边。他胸口的搏动感越来越轻,呼吸渐渐地,渐渐地微弱,脉搏衰减得很快都要感受不到了。
“谢廖沙!挺住啊!你一定没事的!”可是谢廖沙的体温依旧在一点一点的降低。
“谢廖沙!谢廖沙——”少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这个娃娃兵的名字。
“谢廖沙啊啊啊啊啊啊——”少女带着哭腔嘶喊着,从噩梦中醒来。一个挺身从地上坐起,夹杂着一点雪花的刺骨寒风吹到脸上,之前熊熊燃烧的火堆已经只剩下阴燃的余烬,外面依旧漆黑一片,看样子像是凌晨。一阵冰冷消散了她的全部睡意,是还没有被冻住的眼泪染湿了领口与脸颊。旁边几个被小姑娘的喊叫声惊醒的流浪汉用不解和恼火的眼神盯着她。𬘭尴尬地对着那几个流浪汉笑了笑,起身借着火堆余烬那微弱的光检查起了自己的行李。衣服……还在。书……一样没丢。洗漱用品……都在这里了,钱也是。勋章…等等,我的勋章!𬘭一下子没了睡意,爬起身摸向衣服的口袋。纸盒还在……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盒,那黄金与铂金制成的荣誉的象征还在,证书也是……
长舒了一口气,𬘭把大衣披在身上,倚墙而坐。谢廖沙弥留之际的话仍回荡在耳边。她再也不敢闭上眼睛,再也不想回想起那令她悲痛欲绝的场景。睁着双眼,𬘭看着天空从漆黑渐渐发白,再看着太阳从一排排由赫鲁晓夫楼构成的“长墙”后升起。怀中似乎还残留着谢廖沙的体温,手上还似乎残留着谢廖沙的手的触感。
穿好大衣,将当做枕头的夏装塞回行李箱,又将装着洗漱用品的袋子拿出来。现在该走了,好好打整一下自己的面容吧。
冰凉的水从水龙头里涌出,少女将洗脸帕润湿搓洗着。关掉水龙头,拧干洗脸帕,将它自己仔细地擦拭着脸。刺骨的寒意让𬘭清醒了不少,心中的悸动与悲恸似乎也被这寒冷冻结住了一样,不再疼痛。
提着袋子,𬘭离开了带着浓浓氨臭味的公共厕所。走回自己栖身的桥洞,刚放下手中的东西,一阵眩晕无力感猝不及防地袭来。小姑娘一个踉跄,几近摔倒——低血糖发作了。已经一天多没吃饭了,这样勉强地撑下去也不是办法。
“您好,请问……”𬘭拍了拍一个流浪汉的肩膀。
“哇——怎么了?当兵的,你叫我干什么?”在因惊愕而抽搐一下后,那个流浪汉不怎么高兴的回答道。
“就是请问这里有没有那个……免费食品发放的地方?”𬘭有点犹豫地说出来了。
“你是说救济粮发放的地方?列宁大街的广场上就有一个,怎么了?”那个流浪汉一脸奇怪地问道。
“没事,就是问问。谢谢了。”𬘭道了谢,有些勉强地起身走出桥洞。
“看起来出来晃悠了这么久,连这种地方都不知道…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背后传来流浪汉略带奇怪的嘀咕。
拖着疲惫而饥饿的身躯,𬘭走上街头。压低大檐帽的帽檐遮住眉毛,她漫步在莫斯科的大街上。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但人们的脸色并不愉快——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迷茫与不知所措。走在人挤人的街道上,少女不得不将手揣在衣袋里,紧紧握住那纸盒,那最后的荣誉。
“来买牛仔裤吧!”一个商贩喊着,“100卢布一条!这可是现在欧美最流行的款式!”
“都是高科技的,这护手霜对手非常好,可是原装的美国货。里面添加了蚕丝精华……”
“这是意大利的口红,快来买吧,10美元……”
……
𬘭知道,这些商贩们本质上与她都是一样的。靠着自己所剩无几的钱与卖出商品所获的蝇头小利艰难度日罢了。但至少他们可以以卖东西为生,甚至一夜暴富。可是自己呢?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却象征着自己的荣誉和战友的鲜血。
听到一阵音乐声,不知何时街上卖艺的人越来越多。
“这地方如此温暖,但道路在等待,我们踏过的足迹,星光般的灰尘……”𬘭身边有人唱道。
两个年轻人,一个拿着吉他当伴奏,另一个唱着那首连深居军营几乎不踏出大门一步的𬘭都知道的《血液型》。敞开的琴箱里零零散散的装着着几枚硬币和钞票。
跌跌撞撞地一边因为饥饿而干呕着一边挤过人群,穿过买饮料、香烟、化妆品的地摊,𬘭艰难地走着。但她依旧死死地握着口袋里的纸盒。她活着,似乎就是为了这块金属与它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终于,小姑娘到达了救济食品分发点。面对长长的队伍,挤满等待着获得救济食物的人们的队伍,𬘭差点倒在地上。
……
终于轮到了即将因为饥饿而昏厥的𬘭了。工作人员看也不看,塞给她一个纸碗,往里面倒了两大勺大麦粥。离开队列,小姑娘仔细端详了一下这稀得可以照出人影的,还残留着一些余温的大麦粥。饥饿让少女顾不得其他的了,她端起纸碗将大麦粥一饮而尽。食物填充了因为饥饿而导致恶心的胃,呕吐感减轻了一些。
人群突然慢慢分开出一条道路来,𬘭好奇地望了望——是几个穿着光鲜的外国游客和几个身着便衣但第一眼看起来就像保镖的人。那几个人戴着昂贵的墨镜,身着高级羽绒服,一脸兴奋与好奇地看着还算“井井有条”的街头,仿佛在看西洋景一样看着这充斥着迷茫与投机还有孤注一掷的街道。
“你看,这就是俄罗斯啊……”
“是啊是啊,你看他们……”
“真是可怜啊,哈哈……”那几人用英语交谈着,笑着。
带着惊讶与羡慕,𬘭有些出神地望着那几个游客的衣着。这得花我多少个月的军饷才能买到一套啊……一阵寒风吹过,小姑娘颤抖了一下,瑟缩在陈旧的军大衣里。军大衣并没有给女孩带来丝毫温暖,风从袖口吹入,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喂,你看,那个白头发的正望着我们呢!”
“还是个女孩子!她头发颜色好特别……”
“看样子还是个军人呢!要不我们跟她拍个照片?”
……
一只手搭在𬘭的肩膀上。
“啊啊!”一声惊叫,女孩一个激灵甩开肩上的手,迅速转身,然后带着敌意地看着之前还在自己背后的人。
“啊,抱歉是我吓到你了吗?”那个把手搭在𬘭肩上的外国游客有些尴尬地道歉。
“呃,没事的……只是有点过度反应。”𬘭带着一点歉意用流利的英语回答道。
“看样子你是个军人吧?”
“啊对,我是……”𬘭明智地吞下了后半句话。
“大家快来啊!咱们的运气真好,这个小女孩是前苏联军人呢!”那个外国游客兴奋地对他的同伴喊到。
一行人赶紧围了上来,他们看着小姑娘的眼神就仿佛像看到了什么已经灭绝了的动物一样。这让女孩感到浑身不适。而那几个保镖瞪视着𬘭,一副生怕她突然掏出一把刀或者一把枪对着她面前的人的样子。
“来,大家笑一个!”负责拍照的游客喊道。
“诶,你怎么不笑呢?”一个游客问𬘭。
“哦哦,我马上……”少女勉强地挤出笑容,带着苦涩与悲伤的笑容,看上去比哭还难看。
“1、2、3,笑一个——!”
“咔嚓、咔嚓”两声,苦涩的笑容与欢乐的、对痛苦一无所知的笑容被定格在相机的屏幕上。可是有谁知道,这苦涩的笑容的背后是有多少生死离别、多少纷飞战火的洗礼还有国破家亡的悲恸呢?
“好了。”那个拍照片的人放下了摄影机。她看到那个人手上的相机是一种全新的相机,小巧得多,并且似乎还能检查方才拍摄下来的照片?
那人检查着摄影机,对着自己的同伴们招了招手。𬘭身旁的几个外国游客似乎是得到了某种信号,从她身边跑开,又聚到了那个人旁边,绕着他看来看去。
𬘭靠近了几步,发现他们在围着那个人看他相机上刚才拍下的照片。𬘭想起了黑市里的那些传言,这貌似就是所谓的“数码相机”了。
“看看这姑娘。”她听到那个拍照片的男人摇了摇头,说道。“看看她这幅鬼样子。”
“活像那些从越南回来的家伙。”另一个人附和道。“多落魄啊。”
“是啊。”另一个人耸耸肩,但微笑着,似乎是意犹未尽:“我当年去参加反战集会的时候,看到他们基本都是这副样子。侵略别人还打了败仗,基本都是这样子——这种狼狈不堪,狗屁不如的样子。”
“嗨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拍照片的人摇了摇头。“我是说,当年打赢第二次大战,怎么说也都有这些俄罗斯人一份吧?看看他们每年的阅兵,哪次不是一群老兵挂着多——到夸张的勋章,坐在观礼台上?”
“这么说也是。”先前那个微笑着的家伙耸了耸肩。“我听说俄罗斯的确是对于退伍军人极度优待的。”
俄罗斯。𬘭的心头就像是被炮弹砸了一下一样,颤动着。她的身体也随之颤动。
优待?
退伍军人?
他妈的俄罗斯?
这狗日的俄罗斯给我的待遇他妈的还能叫优待?!
她握住了双拳。拳头越捏越紧,她的关节开始发白。
“是的。你想想,每年欧战胜利日都会有我们的老兵到学校里演讲,每年征兵季也会拉一群穿军装的家伙去宣传。你看看他们那副样子!”其中一个人又大声嚷嚷了起来。“看看他们多帅气!俄国佬怎么说都不应该在这方面落后吧?”
俄罗斯?
苏联?
俄罗斯!
“看来这苏联嘴皮子功夫真的很不错。不过直到现在这个国家垮了,我们也才知道,”拍照片的人对着身旁的同伴露出了笑容。“虽然很难以置信,但看起来其实俄国佬也不怎么样啊?连他们的退伍军人,这些为他们拼死拼活卖命的英雄,最后都能搞成这样,真是没救了。”那人一边笑着一边拍着身边同伴的肩膀。
𬘭忍无可忍了。她的祖国是苏联——而不是这个行将就木、形将解体的的行尸走肉!自己的祖国,是是那个繁荣昌盛的、正义的、各民族团结友爱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绝对不是,也不可能是现在这具被叫做“俄罗斯联邦”的,上面飞舞着名叫“官僚”与“金融寡头”的苍蝇的肿胀腐烂的死尸!
如果有人要毁掉苏联,那么苏联自然会在另外一些人的心中永存于世。而现在,面对着一个心中永存着自己已经逝去了的祖国的人,几个来自曾经是敌国的人,用着嘲讽和戏谑的语气诋毁着她的国家!也许自己与他们无冤无仇吧,但自认为自己是“最后的”那些苏联人的小姑娘怎能吞下这口恶气?
她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怒火,一个箭步冲上前,右手扒着那人的肩膀把他的身子转过来——一个大学生哪里有一个老特战队员力气大?
接着,她左手抓住那人的衣领,右手再度聚成拳头,在那人惊恐的注视下,挥向了那人的面颊。
砰!
“若是我开你祖国完蛋了的玩笑,你笑得出来吗?嗯?”小姑娘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一道鲜红从左眼眶溢出,顺着脸颊滴落到她的军大衣上,滴落在街道的地面上。
那个游客试图挣脱抓住他衣襟的狂怒少女,但是他的挣扎使𬘭抓得越来越紧。
“你他妈的有病吗?!我只是讲个笑话而已!你有必要这样大发雷霆吗?!”那人扭动着身子,一边试图挣脱紧紧揪住他衣领的少女,一边大声辩解道。
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是一片寂静,除了来往车辆的呼啸声。集市上的几乎所有人都围起来望着暴怒的女孩还有那个惹火上身的游客。
“笑话?你说这是笑话吗?!”脸上的血泪让本来就表情狰狞的少女形如恶鬼。
“可是,可是苏联已经解体了啊!是你们的叶利钦和戈尔巴乔夫让她解体的啊!为什么你在这里对我发火而不是对他们?”结巴着,这个游客争辩道。
就像听到了一句魔咒一样,𬘭瞬间低下了头颅,双眸中闪着的愤怒火光被一下子浇灭了,变得空洞无神。紧紧攥住衣襟的双手,松开了。那个游客惊魂未定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惊愕地看着面前低下头偃旗息鼓的少女。
“麦克,你没事吧?”那人的同伴一边扶起他一边问道,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个低着头身着军装的女孩。“这疯婆子怎么突然就歇斯底里了,明明只是个笑话而已,还这么气急败坏……”
是啊,自己拼死捍卫的苏联还存在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意义吗?自己的愤怒值得吗?刚才的狂怒到底是为何?为了什么而怒?她该对着谁发怒?这些质问回荡在女孩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少女再次抬起头,恶狠狠地怒视着那个叫“麦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给老子记好了,以后别他妈的再乱开关于苏联的玩笑……还有,赶紧滚出老子的视线,别让我再见到你!”
一个保镖冲过来,试图抓住𬘭,但她轻而易举地挣脱了男人的束缚。用力将那个健壮的男人推开,女孩抹了抹脸上的血迹,挤开围观的人群钻了进去。少女不耐烦地挤开人群,偶尔抬头瞪视着阻挡在她面前的人。
“喂,你盯着我干什么?”𬘭带着余波未消的怒火,恶声恶气地对着挡在她路上的人质问道。
“怎么,看我穿的军装不妥是吗?”略带稚嫩,但压抑着耻辱与怒火的女声响起。
“怎么了嘛?刚吵完架就这样,是吃了火药吗?”
“喂,听见我说话没有?!快给我这个心灵烧焦了的人让出一条路来!!”无视了那句牢骚,𬘭对那个人声嘶力竭地喊到。
“好好好,真是的……是赶着去救火吗?”人群渐渐散开,留出一条𬘭刚好能穿过的道路。
“真是的,这人怎么这么歇斯底里啊?”
“看她的大檐帽和军装,样子像个‘阿富汗人’呢……”
“‘阿富汗人’?怪说不得她脾气这么暴躁。还是个小女孩呢,都这样……”
“他们在那里都是杀人和吸毒呢……”
“是真的吗……”
将这些令人恼火的闲言碎语抛在脑后,𬘭拼命钻出人群跑到大街上。街边的橱窗里,电视机上播放着叶利钦在美国国会的讲话。
“世界可以呼吸了,一个共产主义偶像,他在地球上散布着社会分裂、敌意和对人类社会的可怕暴行的偶像,崩溃了,永远地崩溃了……”
刚刚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胸口像被重击了一样,心跳加快。
“我们邀请美国私人资本进入俄罗斯独特而未开发的市场,请不要迟到……”说着,叶利钦露出了他那招牌性的,狡黠精明又令人作呕的微笑。
千言万语涌上了心头,𬘭想放声痛骂叶利钦,痛骂戈尔巴乔夫,痛骂这两个让她变成一个流落街头,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在社会上饱受歧视还被遭受了羞辱的罪魁祸首。可是这点愤怒和屈辱他们听得见吗?他们感受得到吗?就算嘶吼着骂出来,会有一丝一毫的意义吗?甚至,在这现实面前,她的愤怒算得上一丝一毫吗?涌上心头的千言万语一下子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带着抑制不住的狂怒与屈辱对着电视机屏幕狠狠地啐了一口,𬘭重新挤入了人群,像融化在里面消失了一样,钻进小巷里,掩盖了自己的身影。
……
15天后
这一代有个风云人物,别人都叫他别列佐夫斯基先生,他与现在是克里姆林宫座上宾的那位没有丝毫的联系,但是他依旧做着那个别列佐夫斯基的梦。
今天对于别列佐夫斯基而言是算是一个重大的一天。一个合格勋章贩子需要什么?两样东西:一双可以耳听八方消息灵通的耳朵,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很好,他两样东西都有。对了,还得有一颗不择手段、铁石般的心肠。这三样东西,别列佐夫斯基一应俱全。他还记得前几天,他从一个看起来是二战的老兵手中用20美元收走了那人的一枚红星勋章,再用120美元倒卖了出去。想到这里,别列佐夫斯基的脸上不得不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关于那老兵哀求样的眼神和希望卖个高价供他买得起几块面包来填饱饥肠的言语?谁在乎这些?现在都是向钱看齐,良心什么的,垃圾桶里翻翻可能还见得到吧。
毕竟在莫斯科,活下去只要一个快餐盒和一个你能勉勉强强遮风取暖的地方。而只要能活下去,谁他妈的在乎旧日的苏维埃荣耀?街上那些‘苏维埃人’就是这一点最好的证明。他们的年龄还不到30岁,面孔却被酒精、药品和饥饿早早毁了。他们一开始还会坚持他们高傲的“荣耀”,但到后来还不是会来求着别列佐夫斯基这样的人施舍他们一点东西?接着,他们会沉湎于酒精、药品,一切能够让他们暂时忘记伤痛的东西......最后他们会在某个风雪交加之夜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再也醒不过来;之后潦草登记一下便送进焚化炉,根本没人在乎他们生前是谁,是“阿富汗人”还是“车臣人”,是士兵还是军官,是平民还是政府官员。哦,政府官员们大抵都变成别列佐夫斯基这样的人了吧。再说了,连许多‘赫鲁晓夫楼’那些厚实的玻璃板都能被拆下来拿去卖钱,你还指望他们有什么良心?这就是新旧世纪之交的莫斯科,一切都是生意,一切都以钱为本啊。
不过,别列佐夫斯基依旧不满意于他的“战绩”——这100美元能在纸醉金迷的莫斯科干什么呢?看别人白花花的钞票大把大把的赚着,别列佐夫斯基明白,他也需要搞一票大的,好能让他本来就鼓鼓囊囊的腰包再鼓一点。
“求求你了,就多给我一点钱吧……”那个老兵带着乞求的眼神含着泪望着别列佐夫斯基说道。“我还得养我家的柳德米拉……我真的很需要钱,40美元可以吗……?”
“可老兄啊,你这红星勋章现在不值钱啊……”
“但是,这是我在柏林拿命换来的啊!我在攻占柏林国会大厦时消灭了40个德国鬼子才得到的啊……”老兵不死心地说道。
呵,这该死的糟老头子还贪婪地试图从我这得到更多的好处,别列佐夫斯基想道。要不是老子能拿你的勋章卖钱,鬼才愿意理你这种流浪汉样的东西!不过我自己也是挺有原则了,居然没去抢他的勋章,看自己的身手,从这样一个老头子手里抢轻而易举。自己还真是“善良”呢。
“听我说,老兄。你这勋章并不稀有,拿到别人那里去卖说不定别人不要呢。而且你看这红星勋章都缺了一角……”
老兵流着泪,无奈地叹了口气,望着手中那由自己与战友的鲜血还有荣誉凝聚成的结晶,久久地凝视着。
“喂,老爷子,你是要卖呢还是不卖呢?要知道,时间可就是金钱啊!”
在别列佐夫斯基的再三催促下,老人颤抖着双手,将勋章连同证书乖乖交了出来。老兵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嘴里念叨着几个人名,似乎是他的战友。可别列佐夫斯基哪管那么多,从怀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20美元钞票塞进那个老兵的手里,便带着胜利者的笑容扬长而去。
……
这次,功夫不负有心人,别列佐夫斯基终于打听到他想搞到的东西。在付出近200美元作为“问路”的费用后,他终于打听到了一枚高级勋章的获得者。
“呼……终于舒服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𬘭走出了公共澡堂。钱包里还剩50美元。她回想起了自己含着眼泪卖掉自己的藏书的情景。她也加入了那些小贩,贩卖自己的藏书。带着哽咽,嘴里喊着:“快来买啊,绝好的苏联纪念品!带了英语笔记俄语的《资本论》!买一本吧!仅售5美元!”的场景回荡在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不过,至少𬘭自己存在至今的唯一理由,她保存得相当完好。
“你说的那个有黄金勋章的是个小姑娘?”
“对对对,是小姑娘,头发还是白色的!”
……
别列佐夫斯基仔细回忆着他问到的“猎物”的外貌。白色头发……等等……一个银白色长发的身影从勋章贩子眼前一闪而过。说曹操曹操到,他一直寻找着、“狩猎”着的“猎物”,终于出现了。
漫步在大街上的𬘭突然感到一阵不适,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老兵的第六感告诉她——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小姑娘,有人在尾随着她。女孩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钻进人群里试图混入其中。
别列佐夫斯基有些着急了。自己前面的的银发少女似乎察觉到了自己。“可不能让那整整200美元白费了啊……”他咬牙切齿地念叨着,在人海中拼尽全力追踪着银发少女的身影。别列佐夫斯基着急地挤开人群,追赶着𬘭。
“该死,为什么我一直甩不掉这条’尾巴’?”𬘭烦躁的咕哝着,奋力试图将身躯埋入人群,隐匿自己的踪迹——但是她那显眼的银白色长发却将她暴露无遗。回过头望了望,似乎的确有人在人群中穿行,追寻着她的足迹。少女现在只恨自己不是克格勃出身,做不到甩掉跟踪的那个家伙。步伐再一次加快了,几乎跑了起来,但在拥挤的的大街上她的速度并没有加快多少。
她回头了!就是她,那个列宁勋章的获得者!别列佐夫斯基心中一阵狂喜,但也带着一阵惊讶——这个列宁勋章的获得者居然如此年轻。但是不论怎么样,他们俩的距离越来越短了,离胜利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马上,马上就可以像之前那样满载而归!别列佐夫斯基甚至都想好了该怎么用自己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那个看起来不经世事的小姑娘,用低廉的价格买下后再高价卖出去——他甚至都想好了价格了。
别列佐夫斯基接近了𬘭,越来越近了,5米……4米……3米……终于,一只手搭上了小姑娘的肩膀。尽管𬘭早有准备,自己肯定会被追上,但本能的应激反应和紧张还是让她抽搐了一下。回过头,一个衣冠楚楚的家伙正费力地拉住自己,试图抵御人群将他们冲散。一阵烦躁与不安感涌上心头: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抓住了!抓住这个小姑娘了!难以置信,这个拿到列宁勋章的人居然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别列佐夫斯基想着,不过看她这么年轻,但愿她的勋章与证书都不是假货……摇了摇头,驱散这不祥的感觉,男人试图与面前回过头看他的少女搭上话。
“您好,小姐。抱歉有些唐突,但我有一个事情想问一下您,可以吗?”别列佐夫斯基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紧张,对𬘭说道。
“你找我什么事啊?我这里可没有你想要的!”𬘭带着烦躁,如同机关枪一样吐出了这句话。
可不能让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了!“我叫别列佐夫斯基,我有一桩生意想跟小姐您谈谈,可以吗?很重要的,说不定会改变你的处境呢!”看着𬘭因为饥饿与疲惫变得憔悴的脸,别列佐夫斯基不失时机地说道。
改变自己的处境……?怎么改变?算了,姑且试一试吧……看看这人还能给自己玩出什么新花样来……𬘭一边想着,一边跟着那个拉着她衣袖的男人走进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里。
“是这样的,小姐……”别列佐夫斯基有些激动和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我听说您这里有一枚比较珍贵的勋章……”
“是又怎么了?”𬘭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男人。
“这应该是您的父母的吧?他们居然让你带这勋章出来……”
“什么我的父母?这就是我的,不用怀疑了!”打断了勋章贩子的话,𬘭有些恼火地说道,“勋章证书都有,上面连我的名字和照片都在!”
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别列佐夫斯基试图用更加缓和的语气说道:“勋章和证书可以给我看看吗?”
𬘭警惕地盯着别列佐夫斯基。看样子他不会抢走这最后的珍贵之物,小姑娘心想。从衣兜里掏出装着勋章与证书的小盒子,拿出证书。
“看吧,这就是你要看的!”𬘭翻开证书,把它举到男人的眼前。男人接过了证书,仔细读了起来
证书的第一页上贴着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银发少女严肃又带着一点警惕地望着镜头。另一页上写着“名:娜塔莉亚,姓:白”等字样。翻到下一页……“勋章种类:列宁勋章,编号:431000。根据最高苏维埃主席团法令,1988年10月5日授予……”
“我可以……我可以看看你勋章的编号吗?”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别列佐夫斯基问道。
少女不信任地瞪了勋章贩子一眼,然后不怎么情愿地拿出了勋章,将章体背面铭刻着的编号展示给他看了。
别列佐夫斯基几乎停止住了呼吸——编号也是431000!现在他基本上排除了勋章是假货或者是别人的可能了。终于,终于自己钓到了一条大鱼!好了,现在那双消息灵通耳听八方的耳朵已经圆满完成任务了,接下来该动用自己那条三寸不烂之舌了。
“小姐,看样子您生活很拮据吧?衣服这么旧了,也很少清洗的样子。不如这样,我给你100美元,买下你的勋章,如何?这算是很高的价值了啊,换做是别人就可能用国际金价来买了,甚至连100美元都不可能有。您看这样如何?”别列佐夫斯基一边把勋章证书递回给𬘭,一边用他的如簧巧舌说到。“小姐,机不可失啊,请您仔细考虑一下吧!真的,说不定您的生活就因此有很大改善了呢,看您活得如此捉襟见肘,这100美元肯定能帮助你的。”
小姑娘低下头,望着手中的盒子,久久地凝望着。
是啊,自己现在的经济状况捉襟见肘——除了那唯一能保证小姑娘不会死于饥饿的救济食品以外,她还吃得起什么?自己能卖掉的东西,除了自己的衣服、洗漱用品还有勋章,几乎能卖掉的全卖掉了。局势已经山穷水尽了……
难道她不想卖掉这勋章吗?难道她不想再用这勋章换来的100美元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等待着抓住将自己解脱出苦海的机会吗?可是这勋章意味着什么?自己作为军人的身份、作为曾经是光荣的一名苏联军人的荣誉,还有更重要的……谢廖沙、纳托利亚,还有那三名甚至连名字都没能记住的三名BMP车组乘员,这是他们的鲜血与生命所凝聚成的结晶啊,𬘭怎么可能忍心将战友的鲜血化作的勋章卖掉?!怎么可能忍心以如此低廉的价格抛弃自己曾经身为一个军人的身份与荣誉?!她做不到放下这一切,更做不到忘记自己的袍泽兄弟,尤其是谢廖沙。𬘭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谢廖沙在她怀里的颤抖,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少年拼尽全力紧紧搂住她的感觉,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从那位娃娃兵伤口中流出的,红黑色的,带着他生命力与体温的鲜血浸湿了自己的军服,染红了自己的银发的感觉,尽管血液是温暖的,但这是少女所最不忍回想的……“妈妈,妈妈……”,那令人悲恸的呼唤似乎再一次回荡在耳边。
“小姐?小姐你还好吗?”看着𬘭久久的低着头,别列佐夫斯基按捺不住地问道。很好,面前这个小丫头在做她那无聊的“思想斗争”。反正这些卖勋章的人总是这样,每一次都要摆出一副难舍难分,依依不舍的样子,然后用自己那些可怜的理由,什么“这是我忘我劳动的成果”,什么“我亲自杀敌获得的”、“我拿命来换的”来想从别列佐夫斯基的钱包里多掏一点钱出来。呵,天真。鬼才会管你这勋章是在背后花了多少“汗水”、多少“鲜血”才得到的,我只在乎,你这勋章我弄到手后卖来的钱能不能填充我的腰包。而你们,一个子儿也别想多从我钱包里掏出来!
“喂,小姐。时间不等人呢,您还要犹豫到什么时候?”有些着急了,看着久久没有抬头的𬘭,别列佐夫斯基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可不能就这么让这条已经被钓上的“大鱼”跑了啊!
𬘭轻轻地将装着勋章与证书的盒子放回衣袋。
真糟糕,勋章贩子想到,但是不论如何,今天都得搏一把,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怎么可能错过?这勋章拥有如此优秀的战绩,可以卖出1000,不,甚至2000美元啊!看来得下血本了!“小姐,您是嫌钱太少了吗?150美元怎么样?”
少女仍然低着头默不作声。
“150美元不行的话,200怎么样?现在勋章不值钱啊,这个价格已经算是天价了!”别列佐夫斯基仍不死心地试图议价。
女孩的手慢慢伸向腰间,别列佐夫斯基还没来得及反应,“咔嚓”,一声金属碰撞声响起,额头上感到了一阵冰凉。
“请您、再把您刚才说的、重复一遍?”
勋章贩子定了定神,惊愕的发现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已经上好膛的斯捷奇金手枪出现在面前那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手中。被枪口抵住的额头感受到了刺骨得的令人颤抖的寒冷与恐惧。
“小、小姐,有……还有好好说,可,可以吗……?”恐惧让别列佐夫斯基说话开始结结巴巴。是的,他钓上了一条“大鱼”,可直到钓上来后他才发现,这条“大鱼”是一条足以一口就能吞噬他的“巨鲨”。怎么办,怎么办……尽管12月的莫斯科寒冷得滴水成冰,可一道道冷汗却不住地从他额头渗出。
“您、可以在重复一遍吗?刚才,我,还没有,听清楚呢?”有些稚嫩但冷酷得毫无感情的声音在面前响起。
“求、求求您先把枪放下吧……”勋章贩子屈服于恐惧了,“钱的话有多少我都给,求求你,求求你了不要杀我……”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惊慌失措地抱着头蹲在地上,之前的胸有成竹一扫而空。但那把压满子弹已经上好膛了的斯捷奇金手枪,依旧指着他的头。
“可,这不就是块金子吗……小姐……您有必要这样吗……”别列佐夫斯基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向𬘭的脸,可是他的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少女心中本来就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知道吗?你知道阿富汗那无边无际的,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尘吹拂到脸上的感觉吗?!你知道戴着烫得象炒锅一样的头盔,在砂地里顶着43摄氏度的高温穿着防弹背心挖战壕的感觉吗?!汗水滴落到地上都可以发出滋滋声。你知道铁蒺藜那呛人得可以让你当场呕吐的臭味吗?!”𬘭对着蹲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别列佐夫斯基嘶喊到,“你见到过一个人踩上上地雷被炸掉下半身,上半身还在努力爬行的样子吗?!难道你亲自经历过坐在拥挤而酷热的步兵战车里行进在阿富汗的山路上吗?!车里那让人呕吐颠簸和可以让人昏厥的高温你感受过么?!还有……还有谢廖沙,你感受过你的战友倒在你怀里,在濒死的昏迷中呼唤他的母亲而你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吗?!”
别列佐夫斯基颤抖着如同听到自己的判决一样伏在地上听着𬘭歇斯底里的嘶喊。
“谢廖沙、纳托利亚,还有那三个我连名字都还没有来得及记住的车组乘员,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但他们却永远地留在了阿富汗!永远!老子在那里吃了两年沙尘,杀了不知道多少人躲开了不知道多少向我射来的明枪暗箭,看了那么多我的战友的死去,有一个甚至死在了我的怀里而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就是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才换来的这枚勋章啊!这勋章上啊,有他们的血啊!这是他们用生命与鲜血化作的勋章,授予给我这个幸运儿啊!我的国没了,我的家也没了,只剩下这勋章所代表的一切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而你,现在却挥舞着手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废纸,试图拿这些换走我的勋章。是的我承认,我很需要这些该死的废纸,但这不是我放弃它,放弃这血肉与我军人身份还有荣誉的结晶的理由!”
𬘭歇斯底里的嘶喊着,一行清泪与一行血红溢出了眼眶,旧伤发作了。握着手枪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可依旧指着别列佐夫斯基的头颅。那个男人仍蹲在地上不住地颤抖,害怕少女下一秒就扣动扳机,结果了他的性命。
“你现在就想拿一张纸,一张废纸来换走我对于那些战友的回忆和他们的鲜血,还有我身为军人的荣耀,绝不,这是绝不可能的!你明白吗?!回答我,你明白吗?!”嘶喊声回荡在惊恐万状的别列佐夫斯基耳边,他已经什么都不敢说了,只祈求上天能让他活着走出这条小巷。
“现在,给老子起来……给老子站起身来!老子懒得杀了你,因为你的命对于老子,连一颗子弹都值不上!”少女叹了口气,用因为刚才声嘶力竭的咆哮而嘶哑的声音命令道。勋章贩子连忙站起身来,大气也不敢出。“听好了,赶紧带上你的那摞废纸,立刻滚出我的视线范围,立刻!我不需要用这么作践东西的方式换取自己活命的机会!哪怕是死,我也要守护这枚勋章,守护它到最后一刻!滚吧!”
伴随着略带稚嫩的咆哮声,别列佐夫斯基转过身,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小巷。今天他以为自己钓上了一条“大鱼”,却没想到事实却无情地打碎了他的幻想。这小丫头居然是这样子!惊恐过后,他带着愤恨想着。只要有一个机会,我一定要弄到她的勋章,一定,好洗刷今天的耻辱!给我等着吧,你这臭婊子!就这么想着,勋章贩子带着满腔恨意混入人海,消失在其中。
𬘭脱力瘫坐在墙角,双腿、双臂与身躯不住地轻轻抽搐着、颤抖着。这半个多月以来饱受的侮辱与委屈,终于迸发了出来。可右手就像被粘住一样,依旧紧紧地握着那把斯捷奇金手枪。用震颤着的手打开手枪的保险……
“要是能去见谢廖沙就好了……”低声喃喃着,𬘭将手枪抵住了自己心脏的位置。可是不论她怎么用力,扳机都纹丝不动。呵,自己刚刚才把保险打开了呢。“看来,还是得活下去啊……如果我死了,谢廖沙他们就没有人会记着了……勋章也会变成别人的了……”喃喃自语着,𬘭用抽搐颤抖着的手将手枪塞回腰间的枪套。
艰难地支起同样在颤抖的双腿,𬘭站了起来。她无视了这些阻碍,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小巷。
“喂,小妞。”在巷口,有一个男人试图向少女搭话。那是个精壮的大汉,他穿着的肩上有三道杠,胸口上有“adidas”字样的棉衣也压不住他的浑身肌肉,袖子遮不住的手臂上纹着一把匕首和一颗四芒星。看样子这男人等了她很久了。“我看你身手挺不错的,而且还有一把枪,不如加入咱们帮派混混吧?看你这样子好几天都没吃上饱饭了。如果进我们帮里,衣食无忧,怎么样?”
“抱歉,我没有兴趣。”尽管双腿因为之前的情绪激动而颤抖着,但少女依旧用敏捷的身手灵巧地绕开了大汉。
“喂,我说的是认真的!你加入进去,不仅衣食无忧,而且还有大钱可以赚!喂!”那个壮汉在𬘭的背后不死心地喊着,试图跟上疾步走开的小姑娘。
“有什么事,下次见面再说吧,我还有急事呢,谢谢你的‘好意’。”𬘭回过头,嘴角抽搐似的向上挑了一下,勉强挤出笑意,一边混入街上的人群。她知道,从这人身上那价值不菲的阿迪达斯和手臂上的纹身可以看出来,这人是个黑帮的——说不定还蹲过监狱。穿行在人群里,少女冷笑了一下——不管自己现在被看做是什么,自己可是一名光荣的前苏联军人啊!军人怎么可能做出加入黑帮这种有损自己身份与名誉的龌龊之事?怎么可以呢?“想让我加入黑帮?做梦去吧!就算是贫病交加死在莫斯科的街头,这个令我唾弃的选择肢也是不可能会被捡起的!”她喃喃着,挤开面前的人们,前往自己所住的桥洞。
15天后。
终于,终于𬘭走到了四面楚歌的一步。钱包里只剩下500卢布和10美元。饥饿与营养不良使少女暴瘦,以前把军服撑得鼓鼓囊囊的胸部现在都开始有些要瘪下来的征兆了。因为饥饿,她走路都是有些歪歪倒倒了。因为桥洞的恶劣环境,小姑娘得不到哪怕一丝较好的休息与睡眠,整个人满身疲惫与虚弱。剩下的钱已经不够她饱餐一顿了……至于工作?现在到处都在裁员,扫大街的环卫工这种职务都炙手可热,早有人捷足先登去混饭吃了,哪还轮得上她这种一无关系二无背景的“臭当兵的”?就算有关系,跟那些寡头或者黑帮勾搭上了,怎么可能会沦落到今天这一步?
蜷缩在巷角,𬘭又一次将手枪对准了心口。可就算关上了保险,扣动扳机却依然如此费力——对于勋章所代表意义的执念与仅剩的理智拼尽全力阻止着她扣下扳机。灰暗的双眸低垂着,少女苦苦思索着能将她拉出绝境的办法。在回忆中,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场景:
“排长,外面的生活可能会很艰难的吧。看你这只知道如何当一个士兵的样子,真令人担心呢,哈哈。”阿列克谢笑了笑,把手枪递给了面前的银发小姑娘。
“对了,不如这样,我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如果有需要,你随时打给我就行了。我的电话号码是……算了,怕排长你记不住,我写在纸上吧。”面前的少年从手边的本子上撕下一页,拿起钢笔工整地写下了一串数字。
“喏,这就是我的电话号码。排长啊,你撑不住时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哦。”阿列克谢收起笑容,神色凝重地对着𬘭说道。
“哈,放心吧,你看我这种人在哪里都混得下去的,不是吗?哈哈……”将纸条叠好塞进军服的内揣口袋,𬘭强装笑颜,压抑着心中的焦虑开玩笑道。
纸条……纸条在哪……𬘭着急地翻找着军服的衣袋。终于,在内揣口袋最深处,𬘭摸到了那张纸条。
“9762……535785……”少女低声念着纸条上的那串数字。拜托了,这号码一定是真的,一定是正确的……她已经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这个电话号码上面。
站起身,努力压制着突然改变体位带来的低血压导致的头晕,小姑娘手里攥着纸条,跑向了离她最近的电话亭。因为兴奋而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按着,按着那一串数字。将硬币投入投币口,𬘭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电话。
“喂,你好?请问是谁?”在漫长的一阵忙音后,终于,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请问您是阿列克谢·库兹涅佐夫吗?我找他有点事。”在短暂的犹豫后,𬘭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还有……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呢。”电话的另一端,那个年轻男人有些奇怪地问道。
“哦,我叫娜塔莉亚·白。您就是阿列克谢吧……”
“等等……娜塔莉亚……你是,你是排长?!”电话那一段传来了难以置信与惊喜的声音。
“是的,阿列克谢,是我……”𬘭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想见见你,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排长。有什么事要找我吗?”
“的确……的确有事。”𬘭叹息着。“阿列克谢,你还在莫斯科吗?”
“当然,我就是莫斯科人啊。排长你不可能这么健忘吧?我们闲聊时说起过这事呢。”话筒的另一头,阿列克谢有些奇怪地说道。
“那就好……今天,今天我们可以见面吗?”少女急切地问,带着解脱一般的激动。
“完全可以。那,我们在哪里见面呢?”阿列克谢带着也有些兴奋的语气问道。
“那就……阿尔巴特大街吧。怎么样?”
“行,下午三点,阿尔巴特大街街口见。我发色这么显眼你不可能找不到我吧?”𬘭笑道。
“当然,排长你的样子已经刻进我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呢,哈哈。”电话的另一段,阿列克谢笑了。
“那好,我在那里等着你。一定要来啊……”说罢,𬘭挂上了话筒,通话时间也正好用完。
现在,该动身前行了。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看见了一丝朦胧的光,心脏因为兴奋和激动而悸动着。终于可以从困境中脱身了啊……在渗透着安心的心悸中,𬘭离开了电话亭,大步向前走去。
“唔,阿廖沙(注:阿列克谢的昵称)还有多久到啊……”徘徊在阿尔巴特大街街口的角落,少女低声咕哝着。一定要来啊,阿列克谢,你现在是我脱离苦海唯一的希望了啊!
“嗨,排长。”终于,背后传来了一声熟悉的问候,一只手搭上了少女的肩膀。
“哇啊啊啊!阿、阿列克谢,别这样突然从我背后冒出来啊!”尽管心理有所准备,但𬘭还是被吓到几乎跳起来。“你每次都是这样……这么喜欢吓我一跳吗……”𬘭带着一点不悦和满满的激动回头看着阿列克谢。
“果然是排长,每次这样被吓到都是这副反应……啊!排长,你怎么……你怎么变成了这样?!”阿列克谢见到排长时,看着她被吓一跳的笑意还未散去,一阵惊愕便袭来。面前的女孩,他的排长已经变得如此虚弱与憔悴,真不知道与少女分别的这一个月里,她经历了多少苦难。
“我们分别才一个月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排长你会变得这样虚弱和憔悴?!”阿列克谢抓住𬘭的肩头,焦急地问着。
“没必要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用不着担心。”小姑娘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这一个多月的折磨、屈辱伤痛从来都不存在过似的。她不想自己的战友为她的遭遇而无用地感到悲伤和担忧。
“告诉我吧,排长……告诉我吧!我们,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啊!为什么向我隐瞒这些?”阿列克谢几乎用喊出来的声音对着𬘭说道。看着他的急切,这事情是瞒不过去了啊……
“行吧。我把这一个月的事情,全部分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希望你听了不要太吃惊什么的。”叹了口气,𬘭带着不屑的语气轻轻说道。
少女讲述着,这一个月以来她所遭受的歧视、磨难与痛苦。她面无表情,也不带任何感情的,轻飘飘地讲述着。就仿佛这些事情,这些噩梦般的苦难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是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扯起别人的家长里短一样。
“……就是这样。阿廖沙,你还有别的想说什么的吗?”在若无其事地讲完自己的遭遇后,𬘭平静地问着自己的前战友。
良久的沉默。在这沉默中,阿列克谢用复杂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女孩。悲伤、同情、叹息、带着心痛的责怪……终于,少年开口打破了尴尬:“那,排长,你住哪里呢?刚刚说的这些完全没有提到你的住所呢。”
“啊……?这……这都是小问题啦。哈哈……”听到这话,𬘭先是一愣,然后尴尬地干笑了几声,“住的地方都是小问题……”
“排长,你在撒谎吧。”阿列克谢打断了少女心虚的无力谎言。“请务必带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吧。拜托了。请不要在这种时候撒谎啊……”
又是一阵沉默。小姑娘实在是不想让深切关心自己的战友感到悲伤,但自己的窘境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了。说,还是不说?低着头的她脑海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行吧,那你跟我来。我把我的真实情况,毫无保留地全部告诉你。也希望你不要太悲伤什么的,做个心理准备吧。”终于,女孩抬起头,拉住战友的手,带着他向自己的栖身之所走去。
……
“到了,就是这里。”𬘭指着大桥桥洞的一个角落,那里随意地搭着几件军服,搭在一只硕大的行李箱上。“这就是我住的地方。还算挺幸运的,没有露宿街头。你觉得呢?至少不会被冻僵在雪地里……”𬘭淡淡地说着,不露一丝感情。
“……”在无言的沉默中,阿列克谢的眼眶湿润了。“排长……”他轻轻呼唤着这位自己曾经的,现在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磨难的战友,然后从少女的正面前一把抱过去,紧紧地搂住了她。
“哇、哇啊!”面对突然搂住她的战友,𬘭先是因为惊慌与羞涩颤抖了一下,惊叫了一声。“阿廖沙,你干什么啊……别这样,好吗……松手吧。”带着些许不知所措,𬘭略有不悦地说道,“咱们还不是情侣呢,是战友啊。这样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尽管这样说着,但小姑娘的双手不自主地,也紧紧搂住了面前的少年。一阵恶心与痛苦感涌上心头。太像了,是啊……太像了……少女仿佛感到怀里的人不是阿列克谢,而是垂死的谢廖沙。这搂抱的姿势,太像他了,除了没有粘稠的鲜血把军服和银发染红浸湿。不,不要让我再回想起那令自己悲痛欲绝的时候了,小姑娘试图挣扎着从战友的怀中挣脱出来,但是自己的手却不听使唤一般,搂得更紧了。明明不想再回味、再感受那令人悲痛的感觉了,可是手却搂得更紧了……两行清泪从眼眶滚落,不知到底是为了那位死去的袍泽兄弟还是为了自己所受的苦难。右肩感受到了几滴温暖,阿列克谢的声音,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排长啊……你明明,明明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遭受这些磨难呢……就不能好好活下去吗……”
“别问了……别问了……要怪,就怪这该死的世道吧。”流着泪,𬘭无奈地对着伏在她耳边的阿列克谢说着。“咳咳,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可以吗?”抹去脸上的泪水,清了清嗓子,少女对着自己的战友说道。
紧紧相拥的两人松开了手。阿列克谢正了正色,盯着小姑娘的眼睛问道:“排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请直接说吧,我会拼尽全力帮你办好的,一定!”
到底要不要开口呢……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可我真的不想蜷缩在桥洞里就这样屈辱地腐烂死去啊!搏一把吧!
嘴唇抽搐了一下,“你可以……给我找一份工作吗?”少女轻轻吐出这句话,但立刻被吹过两人之间的寒风刮得支离破碎,阿列克谢只看到了𬘭的嘴唇动了动。
“排长,你在说什么吗?如果可以的话,能大声点吗?我还没听清呢。”看着小姑娘,少年有些疑惑地问着,想弄明白她刚刚到底表达了什么出来。
“我想问……”鼓足勇气,女孩一字一顿地对着面前的人说道,“阿廖沙。你,能,为我,找一份工作吗?”
“行啊!为什么不呢?看样子,没有工作的话排长你也撑不过几天的。放心吧,这事情包在我身上!一定的,因为排长的提出的请求就是我的使命!”阿列克谢听完立刻回答,没有一丝犹豫。“不过我还有一个小请求……”
“什么请求?”
“我想……”阿列克谢故作神秘地凑到𬘭的耳边轻声道,“我想如果可以,安排工作时我们俩尽可能安排得近一些可以吗?我想排长你不会反对的吧?”
“咿呜——阿廖沙你在想什么啊?我可不是……”𬘭脸红了,带着不满小声咕哝道。
“我是认真的。排长你可是一个需要照料的‘孩子’啊。我们俩工作安排得近一些,可以互相照应啊。有什么麻烦,我也能及时帮到你,不是吗?”阿列克谢打断了少女的话,脸上满是严肃。
“好吧,的确如此……”𬘭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低下了头。经过这么多折磨与历练的自己居然还需要战友的照顾,真难为情呢。
“就是这件事特意把我叫过来吗?我的排长?”阿列克谢看了一眼满脸难为情的小姑娘,再次确认。
“是的。”
“这样子啊……挺重要的一件事呢。对了,排长你身上还剩多少钱?这件事可能办得会有点久,我怕你撑不住……”
“啊啊,没事的,我的钱够,阿廖沙你……”𬘭心虚打着哈哈,想敷衍过去。被别人操心这么多真的是一件令人心里过意不去的事。
“我的排长啊,你撒谎真的就像个小女孩呢……”阿列克谢无奈地戳穿了𬘭苍白无力的谎言。“我身上带的钱也不多啊……这样,我给你2000卢布吧,希望这点钱可以帮到你,让你挺过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说罢,阿列克谢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了𬘭。
“啊啊……谢,谢谢阿廖沙!”因为惊喜和感激而颤抖的双手接过了带着阿列克谢体温的钞票,少女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入怀中,努力憋回眼泪。
“那就这样吧,排长。找工作的事我就去帮你完成了,我们每周联系一次,如何?”
“嗯!你放心吧!”𬘭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我走了。排长,一定要保重身体啊!我还想……算了,到那时候再说吧。”说罢,阿列克谢握住了小姑娘冰冷苍白的小手。
“就这样子吧,再见,阿廖沙。还有,以后可以叫我‘白武𬘭’或者‘𬘭’吗……?”
“𬘭?中国人的名字……哦对啊,排长你以前提到过,你自己是有朝鲜血统的。好,那就这样吧,小𬘭。再见了,祝好运。”说罢,阿列克谢转过身,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桥洞。
“阿廖沙,你也要小心啊……”久久望着阿列克谢渐渐远去的背影,𬘭喃喃着。
终于解脱了……𬘭想着,一丝笑容在不知觉中浮上了脸庞。是啊,这一个多月以来的折磨终于要结束了!终于!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银发少女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的她,终于看到了一丝朦胧的光。
……
这几天是𬘭过得最舒服的几天。尽管桥洞里的生活环境依旧极其恶劣,但她却能心平气和的忍受下来了——毕竟自己抓住了希望,抓住了活下去的可能。
“小姐,看您身材那么好,来我们这里跳支舞吧,一小时30美元……”有人劝诱道,是脱衣舞夜总会的人。
“小姐,看您长得这么漂亮,我们这里正需要呢。不如到我们这里来拍几张照片,会给你很高报酬的……”有人用高价诱惑着少女,是拍色情写真或者影片的人。
“这位小姑娘,看起来你应该很缺钱吧?来我们这里陪睡吧。你身材挺好的,应该很受欢迎吧……”有人试图拉住𬘭的手,“陪睡的话,遇到大方点的主顾,一个晚上50美元也不是不可能……”看样子是个皮条客,这人应该是看她的衣着,把她当成了流落街头的流浪女。不,这个叫娜塔莉亚·白的小姑娘她军人的身份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一个流浪者。
但是女孩无视了这些飞来的令人恼火的伤人话语——她仍把自己当成一名军人。那么,作为一名在战场上立下功勋过的军人或者说前军人,𬘭又是如何想的呢?她的自尊与傲气不允许她做出出卖身体这种令人不齿的下贱勾当。偌给少女两个选择——要么死,要么成为一个出卖自己身体的妓女,那她宁愿被自己用一只斯捷奇金手枪射出的9×18mm马卡洛夫手枪弹打穿心脏。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抓住了希望,抓住了不会沉沦或者含恨屈死在莫斯科街头的希望。小姑娘挺起自己硕大丰满的胸脯,带着傲气瞟了一眼说话的人,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抱歉,我会不考虑这些事的。”便飘然离去,不再像之前听到这些消息一样大发雷霆、歇斯底里。
就这样等待着,少女等待着她的袍泽兄弟给她的好消息。
10天后
尽管在第一周与阿列克谢的联系中,𬘭得知了没有找到工作的坏消息,虽有些许失望,不过少女依旧坚信着,阿列克谢可以帮助自己走出困境。她依旧满怀希望地等待着,从早上期盼到晚上。尽管每天醒来都会带着“可惜我现在还是流浪在莫斯科的街头”的遗憾,但她依旧毫不气馁地面对着艰难的生活,准备着笑着面对下一次现实对她的打击。
……
“阿廖沙……什么时候给我找到工作啊……我好冷……”在意识朦胧中,𬘭喃喃着。
“嗨,排长!”有人在抓住了银发少女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着她。“我给你带了个好消息!”
“咿!谁,谁啊?”小姑娘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子跳起来,带着一些惊慌还有警惕地四顾周围。
“是我啊,阿廖沙!”那人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试图让她安心——原来是阿列克谢。
“阿廖沙?!吓我一跳……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好消息……”长舒了一口气,𬘭有些奇怪地问道。
“排长的睡姿一如既往的可爱呢。对了,工作找到了!”阿列克谢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望着𬘭说道。
“啊!那真好!是什么工作?”𬘭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差点叫出声来
“你还记得在阿富汗时我跟你讲过我有一个亲戚在远洋海运公司工作吧?他前两天告诉我,现在他们那里缺两个远洋轮船警卫员,工资不错不说,还包吃包住!正好咱们俩都可以去!说不定咱们俩还可以分到一艘船上啊!到时候我应该可以照顾你呢!”阿列克谢的眸子里闪烁着得意、兴奋与激动的火光。
“那什么时候去报道?”小姑娘急不可耐地问道。
“明天,明天就可以了!咱们俩一起去吧!”阿列克谢抓住了小姑娘的手。女孩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一样。
“现在几点?我想……”
“晚上6点。排长你还挺喜欢睡觉的?在阿富汗时你可不是这样。”阿列克谢试图开玩笑。
“营养不良嘛,你看我的胸都快饿瘪了……又找不到工作,只能干睡觉这样不耗费体力的事啦……”𬘭辩解着。“不如这样,咱们俩去喝一杯?好好庆祝一下咱们找到工作了,然后我也有住处可依了,如何?”小姑娘的眼眸中闪烁着兴奋与狂喜的火花。
“行,那就去吧!我知道一个不错的酒馆。钱的话……”
“我请客!我卖了自己的书,现在还剩10美元。已经够买两瓶伏特加了。”少女打断了她战友的话,带着一点逞强的口气说道。毕竟被别人照顾了太多次,这一次不能再让他替我花钱啦!不然多难为情啊。
“啊,排长你这么喜欢书……真忍心卖掉了?”阿列克谢带着点惊讶和遗憾地问着小姑娘。
“小事小事,书没了还可以再买嘛。至于我最珍贵的东西,我一直保存得好好的呢。”女孩对着面前的少年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
“走吧,我们去好好喝一杯!”
……
再一次漫步在莫斯科的街道上,阿列克谢轻轻地握住𬘭带着一些老茧但还算娇嫩的冰凉小手,牵着她走向那家酒馆。两人默默地、不紧不慢地走着,穿过了一排又一排的赫鲁晓夫楼,走过那些被时间与风霜所雕刻的陈旧墙壁,穿过了熙熙攘攘的大街,经过了叫嚷着招徕着自己生意的商贩们、马路与红绿灯,将华丽的斯大林式建筑抛在脑后。周围的人群所散发的情绪,由迷茫与彷徨渐渐变得平静,又变得开始有些嚣张跋扈。可少年与少女根本没有注意,也不在乎这些。路上的人们都急匆匆地走着,为了自己的下一顿饭,或者为了自己未来的房子,亦或是为了让自己的腰包再鼓一点。偶尔有一两个人抬起头瞟了一眼那两个穿着陈旧军服的年轻身影,但他们也只是把两人当做是一对生活窘迫的小情侣而已。不过,谁在乎这些呢?毕竟这是一个机遇和噩梦并存的时代,你要削尖脑袋往命运的缝隙里钻,以求找到点栖身之所和维持生存的食粮,或者运气更好点,抓住机会富起来甚至一夜暴富。所有人都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咸鱼翻身或者大发横财的机会,可他们大多数人其实连自己的命运都难以抓住,谁会还关心别人的事?
“呃……还有多远?”走了一会,𬘭忍不住问道,带着一些疑惑。毕竟这路不仅有点远,而且越来越熟悉了。
“安心啦,马上就到了。”阿列克谢回头对着少女笑了笑。那自信而灿烂的笑容让女孩一下子安心了不少。“你其实很熟悉那里的,毕竟……啊,也是,自从去了阿富汗,咱们就没有时间好好和大家在一起喝一次酒了。挺怀念那段时光呢,可惜现在只有咱们俩……”说罢,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
“啊,那就快去吧,尽管只有咱们俩,但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一天啊!”𬘭开心地笑道。
到了一处僻静的街角,两人往侧面一拐,大步走进了那家酒馆。𬘭想起来了,这是她还在国内服役时经常去的那一家。有时放假轮班时自己也会带上几个战友一起去,不过麻烦的是,经常她得扶着那些烂醉如泥,满口胡话的弟兄们回基地——不是小姑娘喝的酒不多,而是她太能喝以至于灌醉了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
还是那简单的陈设,洁白的墙壁上贴着几张苏联时代的宣传画,几张桌椅整齐的摆放在有些陈旧的实木地板上。吧台后面的酒柜里一如既往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那张苏联时代很有名的禁酒宣传画也贴在墙上,挺滑稽的,不过它被沾上去的涂料弄得斑斑驳驳。一切仿佛与离开祖国前往阿富汗之前别无二致。也许是因为经济萧条的原因,也许是因为这里的确比较僻静,酒馆里没多少客人,零零星星的有几个客人坐在那里喝酒聊天。
“欢迎光临……哟,稀客啊!二位客人好久不见了!这段时间你们去哪了?是部队驻地调动了吗?都没看到你们来喝酒了呢。”看到阿列克谢和𬘭轻轻推开满是年代感的大门走进酒馆,坐在吧台后的老板先是因为惊讶和难以置信愣了一下,随即热情地对两人喊到,“诶,这不是那个挺能喝酒的白头发小姑娘吗?你也来啦?”
“是啊,我和我战友来喝酒了呢,好久不见,老板!”𬘭接过话茬,笑着回答那个坐在吧台后的中年男人。“来几瓶好的伏特加,10美元够吧?”
“当然够!先坐下吧,我马上把酒拿来!”
……
几瓶伏特加和两只酒杯被端上了酒桌。从怀中抽出那张一直舍不得用的10美元钞票递给老板后,𬘭拧开了其中一瓶的瓶盖。酒香味从瓶口弥散而出。她小心翼翼地给酒杯倒满了酒。
“还记得309高地哨所吧,阿廖沙?”冷不丁地,𬘭突然对着她面前的少年问道。
“我记得。88年在阿富汗的时候我们排就驻守在那里。”
“还记得那场防御战吧?”
“当然记得,我们挡住了不知道多少杜什曼的进攻,排长你也以为这次战斗获得勋章了呢。啊,为什么问这个?”阿列克谢带着些许疑惑看着面前一脸严肃的少女。
“这一杯”,小姑娘举起酒杯,“是敬谢廖沙的。”说罢,将酒杯端到唇边,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谢廖沙……唉,可惜他永远留在了阿富汗啊……”一声叹息,阿列克谢也一口饮尽了杯中所盛的酒。
“现在,这一杯是敬纳托利亚,和那三位我连名字都没记住的BMP车组成员的。”少女再次端起刚斟满的酒杯,轻轻地一口饮干了酒液。
“你说纳托利亚和瓦利亚他们啊……排长,哦不,小𬘭你记性真好。”阿列克谢望着面前曾经是他排长的那个女孩,眼中似有点点泪光。
“这可是,我是为了……铭记那些曾经陪伴我们的人啊。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他们呢……”两行清泪顺着𬘭光洁如同大理石般的脸颊滑落,顺着下巴滴落进酒杯。
𬘭再次拿起酒瓶,斟满了两人的酒杯,丝毫不理会她酒杯中是否混有刚刚滴落进去的泪水。“现在这一杯,是为了……”一边端起酒杯,小姑娘一边说着,然后话语戛然而止。
“是为了……?”
“为了我们俩……为了逝去的他们……为了……曾经与我们并肩作战的那些战友,还有为了……我们的痛苦遭遇。”一边在哽咽中轻声说着,𬘭一边盯着阿列克谢的眼睛,目光似乎凝固在了他的眼眸上,但只是一小会。“喝吧,祝我们俩一切顺利,毕竟今天应该是一个高兴的日子,不是吗?”
“干杯?”
“干杯!”
“咔哒”,玻璃杯轻轻撞在一起的清脆响声。
“咕噜,咕噜”,喉咙咽下伏特加的声音。带着几分醉意,𬘭又开口了。
“阿廖沙啊,我知道,其实你对我有感情……不过在这之前,你先听听我的故事吧……”奇怪,今天明明只喝了几杯酒,却变成了这样子,与之前抱着酒瓶像喝水一样豪饮伏特加的那个𬘭完全判若两人。管他呢,有太多的话想说了,酒精这把“撬棍”终于撬开了少女那原本封得死死的话匣。大概也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吧,小姑娘变得直言不讳,心里所闷着的,全部暴露无遗。
“排……哦不,小,小𬘭。你是准备讲你的过去吗?可你从来都没有跟人提到过啊。”阿列克谢一脸的疑惑与惊讶。是啊,如果你问娜塔莉亚·白,她的过去是什么样子,她只会轻轻的一笑,说一句“一切都很好。”便岔开话题,从来都不主动提及,或者说,很回避这件事。然而现在她却主动提起了这些事情,主动对她身边的人倾诉。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啊,阿廖沙。”阿列克谢想着,“好好听听排长的过去吧。毕竟,你想照顾她的。”
“那我开始讲了哦。”带着醉意,𬘭露出一个有些悲苦的笑容,用所有人都没听到过的,饱经沧桑的沙哑嗓音开始讲起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从父母亲去世,自己被送入孤儿院开始讲起。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毫无感情,那种将这一切视为无物的平静,或者说麻木。刚刚擦去的热泪又不争气地流出,可这并不能阻止她的倾诉。尽管声音不大,沙哑中带着点哽咽,但阿列克谢却能听得一清二楚。
𬘭就这样讲啊,讲啊,倾诉着自己的过往。她就像呕吐一样,将自己胸中一直以来所积藏的,名为“不幸”与“痛苦”的剧毒物毫无保留地“呕吐”出来。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依旧不能打断她的话语。就这么不停息的讲述着,只有为自己斟酒和把辛辣苦涩的酒液饮下是𬘭唯一沉默的时候。说着说着泣不成声,说着说着又大笑不止,明明泪水还在止不住地流淌,却咯咯地笑个不停。可是那笑容啊,里面却满是自嘲与悲苦,比哭都难看。每说几句,她便灌下一杯伏特加,辛辣但醇厚的酒液刺激着少女说出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带来的醉意轻轻地抚慰着她那心里被撕开的流血伤口。少女那哭泣的抽噎声与抑制不住的清脆笑声啊,如同知更鸟的的歌声一样回荡在酒馆里。周围的酒客时不时用奇怪带着同情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一直对着她面前的人低声说着什么,时哭时笑的小姑娘。所有人看着她的失态,只是单纯的心想“这个女孩大概是喝多了吧”,可谁又能想到她那荒唐得不合常理的情绪背后是多少血泪呢?只愿,愿她面前的那个人,能够理解哪怕一丝一毫她所背负的沉重过去。
时间就在𬘭这自残式的,撕开自己心灵上的伤口式的倾诉中一分一秒地度过。三四瓶伏特加,阿列克谢只喝了几杯,剩下的全部被少女喝得一干二净。若不是酒精的的麻醉镇住了精神伤口的疼痛,她是不可能说出这么多的。但尽管小姑娘醉得快不省人事了,但她说出的,那些听似乎荒唐的话语,却没有一句是醉话。不过,谁会相信呢?
……
“……就是这样,这就是我的故事。”𬘭仰头将最后一杯伏特加一饮而尽。“哒”,酒杯与桌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阿廖沙……你觉得如何?”
“我……”阿列克谢低下了头,久久地沉默了。“就像我说的……排长你是个好人,但背负了太多不该承受的痛苦……放心吧,我会帮到你的,让你解脱出来。”阿列克谢久久地凝望着𬘭的那双颜色如血似的的眼眸,叹了口气。
不自觉地回头望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下着大雪了。雪花落到地面,积了厚厚的一层,凛冽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吹过街道,让路上寥寥无几的行人们瑟缩在自己的外套里并加快了步伐。回头再看看墙上挂着的钟,时间已然是夜里10点40分。
“啊……我居然说了这么久吗……抱歉啊,阿廖沙。我一喝酒就喜欢说话……”满口酒气的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用双手抹了抹脸。“那就这样吧,今天咱们先聊到这里,我先回‘家’收拾东西。嗯……明天是上午十点钟在红场东北角见面对吧?”不等少年回答,𬘭自言自语似的继续说着,“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好,然后……”
“𬘭!”阿列克谢突然对着女孩喊到。
“啊啊,什么事?阿廖沙?”
“排长你今天喝了太多的酒了,这里离你住的地方又太远,外面又下着大雪……”
“所以?”𬘭打断了阿列克谢的话。
“不如这样,我家离这里还算挺近的,排长你今天晚上就先暂时住我家吧。等明天咱们把事情办完再去收拾东西,如何?”说着,两人推开酒馆的陈旧木门,走到大雪纷飞的街道上。
大风带着雪花吹拂到少年与少女的脸上,寒冷消散了一些醉意。啊啊,不应该再让别人这样像照顾一个小女孩一样对待自己了!𬘭那稍微清醒一些了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
“啊啊,可是……我还有东西要去收拾啊!”小姑娘装出急切的样子,抓住曾经的战友的手恳求道。
“可你一个人回去是不是太危险了啊?都这么晚了,现在还下着大雪……”
“我的勋章,勋章在行李箱里!”女孩撒谎了,那枚列宁勋章其实没有一刻离开过她的身边。“我还得去拿回来,万一被别人拿走就糟糕了……拜托了阿廖沙,让我回去拿吧!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
“唉,排长你性子还是这执拗啊……好吧,明天就在约定的地方碰头,行吗?”阿列克谢无奈地叹了口气。
两人道别之后,便分开了。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馆。街道边年久失修的路灯时明时暗,灯光闪烁着,但少女并没有给这路灯一丝一毫的注意,大步从灯下走过。顶着寒风与雪花前行着,酒醒了一些的小姑娘心情好不畅快,带着醉酒的迷乱,想着心中积压的过去与对未来的忧虑,就这么消除了。实在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任务呢。未来,未来也有着落了……现在该回去收拾东西,然后马上赶到约定好的地方等待着天亮,等待着阿列克谢的到来。就这么想着,她加快了步伐。
“那个小丫头好像出来了,你看看是不是她?”当𬘭与阿列克谢踏出酒馆大门的时候,街道的另一段,一个声音在阴影中窃窃私语。
“白色的头发……对,就是那家伙!”另一个带着咬牙切齿的咯咯声的声音响起。“今天就跟她算算总账!”
“他们有两个人,下手很麻烦啊……”
“等等……他们分开了。跟上白头发的,把那东西抢了!”
……
走着走着,在路过一条小巷时,𬘭背后一阵恶寒。不,这不是风雪的原因,一个历经无数次战斗的战场老兵的直觉告诉她,自己已经被什么人盯上了。似乎不止一个人,而且他们在跟踪自己。这一激灵让原本酩酊大醉走路都开始有点要摇摇晃晃的意思的她清醒了不少。
“真糟糕。”小姑娘轻声咕哝了一句,把原本就很快的步伐又加快了,几乎跑了起来。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混入人群里。那些家伙应该来者不善,自己一个人难以对付……只要跑到人多的大街上,她就可以像融化成水的冰一般消失,甩掉这些人。“这里,这里也太偏僻了吧……什么时候才能离开……他们跟得越来越紧了。”
“她跑起来了!”在𬘭的背后,有几个人不紧不慢的佯装路人跟踪着她。
“该死,不能让那小丫头跑到人多的地方了,那样就抓不住她了!”他们加紧了步伐,尾随着少女。
怎么办,怎么办……那几个,那几个人的确看起来像是路人,但他们肯定是冲着我来的!已经深夜11点了,周围没什么行人,更不用说那些因为发不出薪水而消极怠工的警察了——呼救是没有用的。𬘭的大脑以超负荷速度飞速运转着,思考着如何应对背后的那几个尾随者。她开始奔跑起来,冲刺般有些踉踉跄跄地跑过柏油马路与街道,门洞与橱窗,然后迅速地消失在了一个拐角后。“哈……哈……这样,这样应该就可以甩掉他们了吧……不过还得动作快点……”女孩扶着墙喘息着,这一个月的折腾与饥一顿饱一顿导致的营养不良让她体力大不如前,跑上几步就得喘一阵。但𬘭依旧倔强地向前走着,不顾自己的喘息与颤抖的双腿还有摇摇晃晃的步伐。
“她想跑!”
“让老子来干掉她!”一个身影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尽力压低声音说道。
“等等,科斯坚卡,她可是个退伍军人!”
“看她那瘦弱的模样,怎么可能是军人?而且她还手无寸铁呢。老子就不信我搞不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那个被叫做“科斯坚卡”的家伙加快了脚步,追着𬘭的足迹冲了过去。
……
直起身子没走几步,背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过来……”但还没来得及想完这句话,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
𬘭突然被一个人从背后用力抱住,那人用一只冰凉的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少女的嘴。小姑娘在他的臂膀里挣扎着,抓住袭击者的手臂试图挣脱。女孩垂眼一瞟,一把雪亮的匕首正捅向她的侧腰。
瞬间,她似乎变了一个人,那个弱气的羸弱小姑娘的𬘭消失不见了,曾经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GRU老兵醒了过来。千钧一发之际,𬘭左手死死地抓住了刀刃,袭击者发现了她的反应,愣了一下。尽管只有一瞬,但𬘭抓住了这个时机。右手连续三记漂亮的肘击,用尽全身力气将手肘撞在那人的肋骨上,脚狠狠地跺在那人的右脚背上面。大汉吃了痛,不得不松开了搂住少女并捂住她嘴的手。感受到钳制着她的那条手臂力道松了一下,小姑娘趁此机会推开了那个家伙,从他的怀里脱身了。大汉弓着身子,捂着被狠狠撞击了的地方。好机会!夺他的刀!抓住刀刃的左手更用力了,𬘭丝毫不管自己抓住的是什么地方,一心只想缴械那个混蛋然后制服他。右手一记手刀打在壮汉的手腕上,那人抓住刀柄的力气松了一些。
正当刀即将脱手时,那个强盗又抓紧了刀柄,将刀狠狠地向自己的方向一拖。“呜!”一声低低的哀鸣,𬘭不得不松开了手。一道深深的长伤口出现在左手手掌,鲜血止不住地流出,染红了刀刃,带着铁锈味和腥味的红色液滴从手指的边缘滴落,给地面的积雪染上了一抹妖艳的红色。剧痛从伤口传来,让手臂不由得轻轻地颤抖。
“你啊……你啊……”带着恼火,𬘭握紧拳头,用左手狠狠地一拳打在大汉的鼻梁上。“喀嚓”轻轻的一声响,拳头上传来了什么东西折断了的感觉。鼻血从大汉的鼻孔中流出,跟𬘭溅在他脸上的血混在了一起,顺着下巴滴落进白雪中。那个强盗捂着鼻子踉踉跄跄地退了几步,回过神来又举起刀向面前的小姑娘刺去。𬘭立刻以敏捷的身手轻轻一侧,同时一脚用尽全力踢在站立不稳的那个壮汉的膝关节上。大汉因为惯性和对手身手敏捷得超出自己想象的惊愕,还有膝盖挨了狠狠的一脚的剧痛而冲过了头,狼狈地扑倒在地。他挣扎着想再次站起来,却只是无力地翻了个身。这巧妙地回避了大汉的突刺和行云流水的攻击,好像𬘭的大脑与身体一点也没有被酒精影响一般。
“他妈的,老子居然被一个婊子打倒了……今天非把你杀了不可,为了老子的脸面!”栽进积雪里,满脸是雪的强盗气急败坏地喊着。糟糕,他挨了那一脚居然还能站起来!𬘭心里暗叫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去,打算把大汉再次击倒。可该死的酒精效果居然在这时候发作了,摇摇晃晃奔跑着的𬘭很不巧地踩上了积雪覆盖着的一块冰面,一个踉跄滑倒在地。
刚刚艰难地站起身子的强盗看见小姑娘倒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站起,抓起身边的匕首便向她冲去。可还没有冲到女孩的面前,只见她迅雷不及掩耳地从腰间拔出了什么,然后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娜塔莉亚·白或者说白武𬘭,双手握住她的那把斯捷奇金手枪的握把,鲜血把握把润得滑溜溜的,手臂因为疼痛轻轻地颤抖,但这并不影响少女瞄准的精度,更不可能让手枪脱手掉落。“去死吧。”小姑娘轻轻地说道。
强盗才反应过来自己遇到的并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刚想刹住脚蹿向旁边的墙角寻求掩护……“砰——!”一声清脆响亮的枪响。随着枪响,周围窗户里的灯三三两两的亮了,似乎有人在说话,附近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婴儿哭声。被叫做科斯坚卡的强盗额头被一发9×18mm马卡洛夫手枪弹撕开了一个洞,白色的脑浆与红色的血液溅满了地面与他旁边的墙壁。尸体缓缓跪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妈的,我就说吧,她动枪了!”带头的强盗喊到。
“兄弟们,把枪拿出来,去宰了那个小婊子!”
一阵响亮而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了。该死,果然不止一个人盯上我了!怎么办,哪里有掩体……𬘭着急地想着,视线扫过整条小巷。“啊啊,那里有几个垃圾箱离我比较近,可以躲那后面。”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女孩就像一道银色的闪光一样冲向了街道的一个角落。
“科斯坚卡!你那边怎么样了?科斯坚卡!”强盗们叫嚷着跑来。𬘭还没来得及把身子藏在垃圾箱后,那些追杀她的人就已经站稳在了巷口。
“他妈的,这婊子杀了科斯坚卡!宰了她!”
“哒哒哒哒——”一阵连绵不绝的枪响回荡在街道里,倾盆弹雨如同旋风一般飞来,打在墙上、地上。“哗啦——”,“呜——呜——”,子弹打碎了巷子里停放的几辆汽车的挡风玻璃,车上的防盗警报吵闹地响起,但也压不住枪声。又是一阵玻璃碎裂声,不知道谁家的窗户遭殃了,弹头穿过玻璃,留下蜘蛛网一样的裂纹。有人在远处尖叫。可𬘭却已经没有任何心情把注意力放在这些琐碎的事上。虽然小姑娘在刚才强盗们的那一通胡乱射击中毫发无损,但她自己也被牢牢地“钉”死在了垃圾桶后动弹不得。
子弹划过空中的哨音,打在金属做的垃圾箱和车外壳上的乒乓声,这些干扰着小姑娘的判断。但很快𬘭摸清了形势——“两把突击步枪……四把手枪……还是五把?突击步枪听起来像是AK-74。可恶啊,我到底是惹上谁了?怎么这么多人来找我?”靠在垃圾箱上,女孩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她用自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经验和军事院校里实战课程中教官所教授的知识摸清楚了对面的人数与装备。啧,真棘手。我还剩59发子弹,不能像他们一样浪费……得找个机会躲开或者干掉他们……祈祷我自己不会不得不杀出一条血路吧……少女有些无奈地想着。
尽管行动没有什么大碍,但驱动着被酒精麻醉的身体还是件很困难的事。
“真该跟阿廖沙一起走啊……我明明就一一穷二白的小姑娘,怎么他们会……该死,可能就是那些所谓的‘勋章强盗’吧。他们是怎么知道我和我的勋章的……”蜷缩在掩体后,𬘭用满是鲜血的左手捂着脸低声咕哝道。粘稠温暖的血液沾满了女孩如同白玉一样白皙光滑的脸颊和额头上的银发,让她看起来如同恶鬼。温热的鲜血在干涸前很快散失了热量,尽管有体温温暖这些液体,但它们还是很快凝结在了小姑娘的脸上。勋章强盗们还在用枪对着街道射击,以期压制住这个前GRU的少女排长。而这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在掩体后隐忍着,等待着反击的时机。
枪声稀疏了,然后很快停了下来。这些胡乱射击的白痴们把弹匣里的子弹都打空了,呵,他们连交替射击互相掩护都不会,是太愚笨了呢?还是太小看我了呢?“机会来了。”𬘭喃喃道。
“快上子弹!”带头的那个勋章强盗喊到,“她随时都有可能……”
话还没说完,一道银白色的身影从墙边的一个垃圾箱后闪出。还没等众人反应,“砰砰——!”两声枪响打断了强盗的喊声。
“咔哒”一声,一个强盗握着枪的手因为疼痛松开了,手枪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啊啊啊——”惨叫回荡在街道里。“我的手,我的手啊啊啊——”
“廖尼亚,你怎么了?!”堵在巷口的人群一阵惊慌。
“我的手,我的手被打中了!”那个叫廖尼亚的勋章强盗捂着右手臂痛苦地喊着,血不住地从伤口往外溢。
“该死,那个混账……她去哪了?!”勋章强盗们急忙回过头搜寻着𬘭的声音,可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又消耗了两发子弹,可惜有一发打偏了。不过还好,至少让他们中的一个人失去战斗力,引发的混乱足够腾出时间让自己寻找掩蔽物了。𬘭缩在墙角后,暗自思忖着。“他们看样子是只群乌合之众,只要我干掉一两个人就应该会作鸟兽散了吧……”少女小声说道,将弹匣取出手枪,换上了个新的。
“这女的怎么是这样?!不像是个啥都不懂的小丫头啊!老大,我们该怎么办?”在躲回墙角后,一个强盗隔着街道对着领头的喊道。
“她居然杀了科斯坚卡,还把廖尼亚伤了,你说还能怎么办?”领头的强盗带着恼火喊着,似乎是为了威吓对面的那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他的后半句话提高了音调,“活捉她,然后让她尝尝老子们是怎么招待这种不听话的混账的!廖尼亚,赶紧过来!”
啊啊……看来,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不过也好,让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渣滓们好好瞧瞧,GRU的士兵到底有什么能耐!咬牙切齿地想着,𬘭握紧手枪握把,从墙角举着枪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可惜的是她只看到廖尼亚的脚踝在墙边一闪而过。刚把头缩回去,一发子弹就带着呼啸声打在身边的墙上。真会抓机会,看来不能小瞧他们。里面应该有一两个是当过兵的,枪法比其他人好太多了,必须先解决那两个。
“我好像打中她了!”有人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喊到。
“好,立刻去活捉她!记得别把她弄死了,不然就不能好好玩弄玩弄她了。”领头的人带着恶毒的笑容,克制不住笑意地说道。
街道内又响起了脚步声,声音离𬘭越来越近。畜生们,再近点吧,再近点……让你们知道知道,我会是怎么招待你们的……往外面迅速地瞟了一眼,有两个不怕死的东西走过来了,看他们得意的样子,枪都没有举着。此时不待,更待何时?𬘭一跃跳出了墙角,对着那两人连开数枪,又是一个翻滚,将自己的身躯隐藏在一辆汽车后。肉体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令人发怵的“咯咯”声。一个强盗被打中了心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另一个被打中了喉咙,颈动脉和气管被子弹撕裂了,鲜血喷溅出来,涌入气管。那人拼命地捂住喉咙想止住喷涌而出的血液。他咳嗽着,呕吐着,将进入气管的鲜血大口大口地吐在雪地上。可是这些行为都是徒劳。很快他也丑陋地趴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好,又是两个,除开那个被我打中手臂失去战斗力的人以外,还有4个。手枪子弹还剩53发……
“老大,怎么办?又有两个兄弟挂了!”
“还能怎么办?”强盗头子带着无法控制的狂怒,咬牙切齿道,“血债血偿!今天不宰了这小丫头我就不叫伊戈尔!”说罢,他朝着𬘭所躲藏的汽车的车底连开三枪。
切,你是嫌子弹多吗?女孩带着不屑想着。得勾引一下他们,制造一个火力空窗期好让我行动。她摘下头上的大檐军帽,握住帽檐,小心地举着,慢慢伸出作为掩体的汽车。在闪烁着的路灯下,金属帽徽的反光是如此的耀眼,吸引了对面所有人的注意力。“突突突突——”两把手枪与两把突击步枪喷出火舌,子弹如同雨一般袭来。
“咿呀!”一发子弹擦着大檐帽飞过,惊得𬘭轻轻一声惊叫。差点被打中了!紧接着一阵窃喜涌上她的心头——这些混蛋太嫩了,稍微勾引一下就胡乱开枪。再多忽悠他们几下就有机会,有机会去干掉他们了!既然把我逼到绝路上,不得不杀出一条血路,那也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这头困兽会怎么样反击!就看这头顶上的路灯什么时候熄灭了……
正想着,路灯的灯泡又闪烁了几下,突然熄灭了。𬘭立刻从掩体后站起,借着对面街道路灯的光,向面前那几个还没来得及躲闪的黑色声影开火。几道明亮的闪光照亮了小巷,随着清脆的爆裂声的是一个黑影跌倒在地的沉闷响声。打中一个了,好像还是个拿突击步枪的!马上就可以脱离……毫无征兆的,一道强光从头上照下。这因年久失修而接触不良的路灯居然在这个时候亮了。小姑娘被照得明晃晃的上半身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勋章强盗们的枪口下。
“开枪!”
少女还没来得及蹲下,街道里就已经弹雨横飞。既然来不及躲避了,那就只能立刻干掉他们了!𬘭索性继续站着用9mm子弹回敬他们。可还没开上三枪……
“呜啊——!”一声悲鸣响起,子弹从𬘭的右胸射入,然后毫无阻力地撕开血肉,再带着呼啸的哨音从肋骨间穿出。随着哀鸣,女孩倒了在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扣住了扳机。“哒哒哒哒——”弹匣里的子弹被浪费地倾泻到了墙壁与地面上。“咔”,击针击空的声音虚弱地响起。“咳咳……中……咳咳咳咳……我中枪了……?”少女艰难地喃喃着。一股暖流从右胸口流出,很快染湿了一大片衣服。喉咙里似乎也有带着铁锈味和腥甜的温热顺着往上溢出。娜塔莉亚剧烈地咳嗽着,鲜血从口中大口大口地咳出。左手摸向中枪的地方……该死,果然被打中了!不过,这声音似乎就是曾经的那个传言里的——𬘭突然回想起来,还在阿富汗时战友说的一句话——“子弹射入人体时,我听见了,如同轻轻的击水声。这声音我永远都忘不掉,也不会和别的声音混淆……”她一直都不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刚才,子弹穿透身体时,少女听到了这独特但令人心悸的响声,听得一清二楚。“咳咳……哈……哈……”娜塔莉亚跪在地上,仍流着血的左手捂住右胸上的伤口,另一只手单手撑地,一边继续猛烈咳嗽,一边艰难地喘息着。不,子弹穿过身体的感觉……其实并不痛?那是一种软绵绵、很舒服的感觉,一点也不痛,还带着温热。
“我打中她了!”在𬘭背后的远处,有人喊道,带着嗜血的兴奋。
“干得漂亮,鲍留沙!不过别把她弄死了。那婊子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兄,必须跟她玩玩……廖尼亚,把枪拿上!”说着,那个叫伊戈尔的勋章强盗头子端着枪,带着三个喽啰小心翼翼地向𬘭所在的汽车背后靠拢。
他们过来了……𬘭挣扎着坐起来,用颤抖着的双手从手枪里抽出被打空了的弹匣,然后再伸入口袋里,掏出一个还没有使用过的弹匣。血液浸湿了弹匣,金属匣子的表面变得滑溜溜的难以握住,但少女仍小心翼翼地抓着它,塞进了手枪。握住套筒,用力拉了一下。冒着热气的血液染红了外壳,然后迅速凝结在上面。靠在汽车的后保险杠上,𬘭谛听着敌人的动向。那些强盗好像停下来了,他们应该在观察我到底在哪里吧。就看着该死的路灯什么时候再次熄灭了,不过先得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路灯再一次闪烁了几下后熄灭了。
“这破灯又灭了!站着别动,万一这小丫头又冒出来就麻烦了!”
𬘭用力掷出了换下来的那个空弹匣。弹匣撞击到墙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反弹回地面。这响声吸引了强盗们的注意力。他们对着发出声响的地方胡乱扫射着,倾泻着子弹。
“可不要,可不要让我永远留在这里啊啊啊——”银发少女嘶喊着,站起身从汽车后冲出,仿佛身上伤根本没有似的。路灯再次亮起,把所有人照得雪亮。小姑娘站在街道中央,没有回避也没有躲闪,对着那几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敌人,举起沾满冻结了的鲜血的手枪,发射出染着她鲜血的子弹。
“啊!”
两个身影倒下,但只有一声哀嚎。又是两个勋章强盗被击倒了。那个叫廖尼亚的强盗被子弹穿透了心脏,倒在地上挣扎着,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胸口,但全是徒劳。另一个跟他那个名叫科斯坚卡的同伙一样,被𬘭打碎了脑袋,红白相间的流体溅了身边的人一身。
“狗日的,不是你打中她了吗?怎么这婊子还蹿出来了?!”强盗头子一边狼狈地躲闪着,一边带着恼怒问他那个叫鲍留沙的喽啰。
“我他妈的哪里知道这家伙还能跑出来?真的奇了怪了,以前那些人挨了一枪就躺地上不动了……怎么会……”鲍留沙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对着头儿喊道。
好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现在该撤到掩蔽物后面了,身上的伤已经够重了……一边想着,𬘭一边用左手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跑向另一处垃圾堆。5米,4米……马上,马上就安全了。我已经干掉拿突击步枪的人了,接下来就是找……
“臭婊子,你还想逃?!”一声粗哑的怒喝响起。紧接着又是一阵枪响。那个叫伊戈尔的勋章强盗对着奔跑着寻求掩护的𬘭连开四枪。
“呃!”略带稚嫩的惨叫声回荡着。有什么东西穿过了右大腿。整条腿一下泄尽了力气,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因为右腿中弹而失去平衡的𬘭一下子跌倒在深深的积雪里。可她丝毫不顾腿上的伤口,用手撑起身子,拼命地爬向垃圾堆,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抹又长又粗的血红色痕迹。
“好了,那贱人终于老实了。赶紧捡东西走人!为那破玩意老子折了好几个兄弟,等这事办完我要跟他的婊子妈叙叙旧!鲍留沙,跟上!”伊戈尔骂骂咧咧地带着喽啰向血痕尽头的垃圾堆走去。
他?还有人?不过也好,还有一个幕后黑手。今天也得找机会跟他算算总账……那两个人走近了。少女更换了弹匣,抓住斯捷奇金手枪的套筒,狠狠地抓紧,向后一拉。悦耳的金属撞击声音再次响起。这头名字叫“𬘭”的身负重伤的困兽,蜷缩在角落里,准备向捕猎她的人发起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扶着墙艰难地站起,小姑娘喘息着。刚刚的剧烈奔跑和战斗,还有从伤口中止不住涌出的鲜血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使她虚弱无比。但女孩仍然倔强地站立着,举起枪,准备拼上一切打出她手中的最后一张牌。
那些人还有15米……14米……不能再等了。娜塔莉亚拖着伤腿从垃圾堆背后钻出,对准那两人倾泻出弹匣里的子弹。
“怎么可能?!她……”话音未完,夺命的死神已经用它的镰刀收割了一条性命。伊戈尔肚子挨了三枪,跪倒在地上。
“啊啊啊——好痛……我不想死……”他如同受伤的野兽一样哀号着,双手捂住被子弹撕开皮肤与肌肉的腹部。
𬘭一瘸一拐地拖着那条使不上力的腿,走向挣扎着的伊戈尔。不知道为何,她想笑。
“呵呵……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凄厉刺耳的笑声回响着。𬘭一边拖着腿走着,一边笑啊,笑啊。她咳嗽着,大口地咳着鲜血,甚至被被自己的血给呛到了几次,但这并不能打断笑声。是啊,一个为了祖国而战,立下了功勋的女英雄,一夜之间变成了亡国奴,然后被像扔垃圾一样抛弃了,扔进混乱的社会里。她杀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泪与血,换来的却是变成叫花婆子的命,连有尊严地堂堂正正地活着,都做不到。而现在,有人得到为了她的荣誉,还有寄托着她对逝去战友的思念的勋章,不惜对她痛下杀手。在这堕落沉沦的国家,想像一个有尊严有正义感的人活着,就这么难吗?!难道为了一把异国的钞票充实自己的腰包,就可以随便践踏别人的尊严与生命?
抽出弹匣检查了一下,手枪里还有子弹……
“现在,做个了断吧。”慢慢地,少女走到了伊戈尔的身边。
“小姐,我还不想死……求求你饶了我吧,求求你了……我家里还有孩子,他们需要钱……放我一条生路好吗……”伊戈尔抬起头满脸是泪地对着满脸冻结了的鲜血,形如恶鬼的𬘭求饶。
“我在阿富汗杀人是为了活下来,你们杀我是为了什么?”𬘭冷冷地瞟了伊戈尔一眼,看也不看地对他的头补了一枪。
巷口突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是一闪而过,但𬘭仍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好,背后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就让我会会他吧。
“怎么可能?!她怎么干掉了我的这么多兄弟?!”那个身影缩在墙角惊恐地自言自语着。“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嘎吱”,一声脚踏在积雪里的轻响在背后响起,那人猛地回头一看——一位银色长发、军服上、脸上到处都是是血,手里紧紧抓握着手枪的少女神色狰狞地站在他的背后。
少女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眼神里带着复仇的惊喜,惊愕和愤怒。“好久不见了,别列佐夫斯基先生。”
“白……白小姐?!”在颤抖和结巴中,别列佐夫斯基惶恐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索命鬼。“啊,我……我只是,我只是路过而已,碰巧看到你了……你,你放心,刚刚的事情我肯定不会说出去……”
“够了。”少女打断了别列佐夫斯基的谎言。“那帮勋章强盗提到你了。咳咳咳……我正纳闷是谁呢,没想到居然是你这位‘老朋友’啊。咳咳咳咳……我们真的是,有缘分呢——”说罢,𬘭对着勋章贩子笑了一下。粘在刘海与脸上的鲜血让这个笑容变得无比恐怖。小姑娘一边笑着,一边慢慢走近了别列佐夫斯基。
“你,你不要过来!”惊慌失措的别列佐夫斯基在身边摸索着,试图找到什么自卫的武器。在雪中,他抓到了一块金属,是之前被击毙的一个勋章强盗的手枪。勋章贩子赶紧举起枪对准𬘭。“你,你再过来我就开枪了!不要动!”
“呵。”𬘭只是轻笑一声,并没有停止自己的步伐。
别列佐夫斯基见状,赶紧用剧烈颤抖的双手扣动扳机。“嗒”,但是勋章贩子所预想的枪声没有响起,只有一声虚弱无力的击针击空声。“怎,怎么会是这样?!”勋章贩子惊恐地对着𬘭又扣动了几次扳机,可仍是只有“嗒嗒”的击空声。勋章贩子抽出弹匣一看,里面空空如也。
“呵呵。”又是一声略带稚嫩的冷笑回荡在耳边。当别列佐夫斯基绝望地抬起头时,𬘭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一记手刀劈在勋章贩子的双手上,他吃了痛松开了紧握枪把的手。“咔哒”,手枪落地,少女一脚将它踢到了街道另一端。
“饶……饶了我吧,小姐……我错了……可以放我一马吗?”别列佐夫斯基彻底崩溃了,跪在𬘭的脚前语无伦次地说道,鼻涕眼泪满脸都是的他抓住𬘭的脚踝苦苦地恳求着。勋章贩子感到裤裆一阵湿润与温暖,原来自己已经被吓得失禁了。𬘭带着嫌恶地看着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说吧,这是不是你计划的?你到底为此干了什么?”毫无感情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我说,我说!只要您,您能高抬贵手饶了我……!勋章贩子见状,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抱着𬘭的脚恳求着。𬘭用带着嫌恶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别列佐夫斯基一边颤抖抽噎着,一边语无伦次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散落在脑海里的线索拼图拼在一起了。原来那一次把这衣冠禽兽轰走以后,他就约了几个身为勋章强盗的社会渣滓,一直在寻找这个少女,伺机将她的勋章抢走。
“够了。”小姑娘举起左手做了个手势。然后低头看着这个狼狈不堪的禽兽。
“小姐,你,你可以原谅我吗?我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的!求你了!”别列佐夫斯基颤抖着哀求道。真恶心,𬘭想。
“松手。滚远点。”小姑娘冷冷地说道,看也不看勋章贩子那令人作呕的丑态。那个衣冠禽兽马上松开双手踉跄着爬远了几步。
“小姐,我可以,我可以走了吗?你会放过我吗?”别列佐夫斯基的眼里闪烁着乞求与希望。
“听好了。也许你可以被原谅,但绝不是我。因为在我这里,没有原谅这个说法。”少女举起左手,指向天空。手上的伤口仍汩汩地流着血。血液顺着手臂流进衣袖,弄得胳膊有些痒痒的。“也许‘他’会原谅你。不过谁知道‘他’是否存在呢?反正,我的任务就是送你去见‘他’。”说罢,小姑娘迅雷不及掩耳地举起了手枪,对准勋章贩子的头颅。
“该去死了。”一大口温热的,带着唾液的鲜血被啐到了勋章贩子的脸上。
一声爆裂声响起。别列佐夫斯基的脑浆与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子弹轻松地撕开了他的头颅,然后飞向了远方。尸体仆倒在地上摆出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姿势,在脑浆和血液的衬托下更加恶心了。
最后一个麻烦也解决了……现在……还没想完,娜塔莉亚的耳边传来了若有若无的警笛呼啸声。
该死,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这个时候。不能被这些该死的警察发现,不然,不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𬘭一边想着,一边困难地转身。“啊啊啊!好……好痛……”枪伤带来的剧痛姗姗来迟,但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少女站立不稳,仆倒进积雪里。
“不可以,我不可以就这么倒下……我不能这样……阿列克谢还等着我呢,我不想失去这一切……”痛苦地低语着,小姑娘缓缓爬到墙边,扒着砖缝努力让自己站起来。警笛声还是很远,但自己已经没时间耽误了。逃吧,可是往哪里逃?不,不管了,就逃走吧,逃得离这里越远越好。可不能被发现了,不然这些贪得无厌的警察很有可能会把自己最后一件宝贵的东西夺走。
女孩就这么一瘸一拐地走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雪地中。背后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红色液滴与血色的脚印。她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发出呜咽,就这么咬牙切齿地走着。
终于,在走到一条小巷边时,娜塔莉亚再也走不动了。她颤颤巍巍地走到一个门洞边,脱力瘫坐在地上。她看向了自己中枪的右胸和左腿,血还在不停地汩汩溢出。
“得想个办法……我一定要活下去……”她喃喃着,脱下了脚上的军靴,解开裹脚布。一股浓烈的馊臭味扑鼻而来,但这个时候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胸口上的伤无能为力,但至少,至少我可以试着减缓腿上伤口的流血速度……就这样想着,𬘭折叠裹脚布,左手上流血的伤口浸湿了被汗沤得恶臭的肮脏布匹,但𬘭根本没有考虑是否会感染什么的。毕竟,先活到那一刻再说。用颤抖的双手将叠好的裹脚布缠在离伤口有几厘米的地方,拼尽全力扯紧,再打上一个结。“但愿有用,希望血不会再流了……”少女默默地祈祷着。虽然将裹脚布权当止血带扎在伤口上,但红黑色的血液流出速度似乎并没有减缓。
“看样子,胸口和大腿被打穿的是静脉……没事的,白武𬘭,你没事的……”小姑娘自言自语着,安慰自己。“等天一亮,就去医院……这样我就没事了。只要能熬到天亮……”说着说着,几声压抑不住的悲泣从口中吐出。虽然𬘭知道,去医院是不可能的,自己身上的伤与警察的搜捕不允许她这样做,但为了安慰自己,给自己一点虚假的希望,她还是这样念叨着。
“咳咳咳……我真蠢……早知道,早知道就应该跟阿廖沙一起走了……”眼泪从眼眶中溢出,融化了冻结的鲜血,变得浑浊,然后滴进两腿之间慢慢变大的血泊中。又是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溅在丰满的胸脯上,把仅存的一点干燥全部浸湿。大雪依旧下着,雪飘满了小姑娘的大檐帽与肩头。
“这是……我的最后的……荣誉……”抽泣着,女孩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装着那枚列宁勋章的盒子。仍流着血的左手翻开盒盖,暗红色的血液滴进盒内,弄脏了证书封面。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取出勋章,把它按在心口。勋章绶带被血液染成一片全红,失去了本来的颜色。𬘭轻轻地别开别针,将勋章佩戴在了胸前。
头渐渐的开始昏沉沉,思绪也难以集中。有太多的事涌入脑海,形成了一阵海啸,将她淹没。“让我抱抱你吧,可怜的孩子……”是那位老婆婆,一个多月前遇到的那位。“我有一个儿子也去了阿富汗……”头脑中闪烁着只言片语。
“谢廖沙……谢廖沙……等等,不会,我不会真的是……”𬘭突然明白了什么,带着惭愧与惊愕低语道。
“我妈妈呀,特别迷信。天天都说上帝保佑你什么的,我跟她讲现在已经没有神啦,要相信社会主义相信共产主义,可她还是那么固执……”谢廖沙说着,有模有样地用手画着十字……
我遇到的,原来就是……谢廖沙的母亲……自己一直觉得难以置信的事,成真了。眼泪决堤而出。少女哽咽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这么久久地坐着,直到倦意袭来。“我不能睡。不能……阿廖沙还等着我,我不可以倒在这里……只要天亮了就好了……”小姑娘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但声音渐渐微弱模糊。眼前的世界正在扭曲、发黑,双眼已经克制不住地在艰难地眨动。
恍眼间,小姑娘好像看到了什么。好像自己再一次回到了阿富汗。那是在一次任务结束后返回基地的途中。血红的夕阳将同样是血色的炽热霞光投射到行进中的车队上和荒漠上,年轻的中尉女排长正坐在一辆步兵战车的乘员舱顶上,一只手的手指夹着点燃了的香烟,另一只手抱着那把久经阵战的突击步枪。身边的谢尔盖正靠在步兵战车的炮塔上打盹,而坐在车边,背过身子耷拉着双腿的阿列克谢,则无言地望着车后渐渐远去的昏暗荒原。还是这样好啊,还是这样就好了……𬘭沉浸在失血带来的幻觉中,嘴角不自觉地轻轻上扬了。她轻抚着被鲜血浸润的军大衣,就那么轻轻地抚摸着,“哦,你。哦,你啊……我的俄罗斯军大衣……从我身上流淌出的血,已经变得殷红了……”少女无力地垂下头,喃喃道。
这个女孩看到世界的最后一眼,就是裹在她硕大而丰满的胸脯上染满冻结了的鲜血的军服,还有挂在军服上,同样是血迹斑斑,却在路灯下闪着银色与金色辉光的列宁勋章。她缓缓低下头,然后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接着再也不动了,任由雪花飘落到身上。
尾声
“……
亲爱的扎哈连科夫同志:
你好!
我是季马!很高兴收到你了的来信!自从我从布良斯克州搬到莫斯科以后,我们大概有三年没写信了吧?你还好吗?每当我想起我们俩之间的友谊时,思绪总是会回到那战火纷飞的岁月呢。那时我是42近卫骑兵师的师指挥员专职电报员,而你,则是那个经常把文件递交给我的参谋啊。咱们俩就是这么认识的……”
季米特里·米哈伊洛维奇·普罗科申睁开眼睛,看到了雪白的天花板。他睡得不怎么好。昨天晚上在半梦半醒中似乎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枪声,这让他做了一晚上的梦。梦里,他又变成了那个电报员大尉,在师前线指挥部里紧张地将师长的命令发送出去。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枪炮声与爆炸声,身体又感受到了冲击波那撼天动地的感觉。
季米特里揉了揉眼,从柔软的被子中坐起身子。尽管他身上的睡衣对于这个时节的莫斯科而言单薄了一些,但老大尉还在温暖的被子里,而且暖气还开着。房间外时不时传来一阵噪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穿好衣服,将象征着自己曾经身份的冬季军装披在身上,扣上大檐军帽,老人穿着拖鞋走出卧室。
屋里空无一人,老伴还在另一个房间睡觉,自从季米特里几年前睡觉开始打呼噜时就分房间睡了,她总抱怨自己呼噜声太大。客厅里,电视机孤独地开着,没有一个观众观看它播报的节目,声音就这么寂寞地响着。“据报道,昨天在……街道发生一起枪击案……导致……死亡。现场发现激烈交火痕迹……警方称,还有一人失踪……”电视机冷冷地播报着,不带任何感情。
“啧,又是这种无聊的新闻。”季米特里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关上了电视。是啊,苏联解体后,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以前还很难听到一起这样的案子,而近两年这些事情都是家常便饭了。“孙女怎么又不关电视就出门了……”老人咕哝着,“等这小兔崽子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说罢,老人慢慢走到门前,穿好鞋子。
“顺便一说,我今天我遇到了一件事……这事可能让我的余生都忘不了了……现在,我都还在默默地祈祷着……”
普罗科申大尉走出家门,雪已渐小,凛冽的北风却依旧呼啸着,掠过他的脸庞。老人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手。
很冷……
大雪纷飞的天气本就少人外出,加上在混乱的90年代莫斯科盗匪横行,大街上都有明目张胆抢劫的,街道此刻显得更加的冷清。
尽管如此,普罗科申还是像往常那样锁好门后,推了推门后又尝试着锁上几遍,扭了几下,才放心离去。
他害怕那些为了抢夺荣誉而杀人不眨眼的勋章强盗会闯进他家,杀死他的老伴与儿孙,夺走他珍藏的勋章拿去变卖,在那个圣诞节之后的他对这些突然变得格外地敏感,不,与其说是敏感,倒不如说已经变得有些神经兮兮了。但这并不是毫无理由,因为现在有太多的入室抢劫的新闻报道了,而受害者都是像自己那样的老兵。毕竟为了钱,强盗们干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
他在脚踝深的积雪上蹒跚前行。年纪已大的他走的不快,尽管双眼依旧像曾经的那位红军通信兵大尉一样敏锐,不过雪反射的刺眼白光仍照得他睁不开眼,但在眯着眼的一片雾状的朦胧中,他还是注意到几只乌鸦停在一个小小的雪包前。
“呱——呱——”身边响起几声刺耳的叫声,是那几只乌鸦在啼鸣。它们围在那个门洞边靠着墙的雪堆前聒噪着,好像在啄什么东西。
“乌鸦一叫,厄运必到。今天运气不怎么好啊……刚出门就遇到几只乌鸦。但愿今天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季米特里带着不悦的口气自言自语道。“不过看样子它们好像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一边说着,老大尉一边走近这个雪堆。
乌鸦们看到一个老人走近,惊慌失措地“哑哑”叫着飞走了。
“那东西会是个什么呢……?”老大尉带着满腹的疑惑,轻轻地嘟囔着走了过去,靠近了雪堆。渐渐地,渐渐地,老人走近了雪堆。看轮廓大致像个人呢,不知道是不是……
“啊!这是……?!”一声苍老的惊叫轻轻地响起。“不会吧,居然是个……”普罗科申大尉瞪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那个“雪堆”。
不,这其实不是个雪堆,而是一个极美的少女。雪花积盖在这个小姑娘身上,把她罩成了雪堆的样子。女孩瘫坐在墙边,背上、头顶的帽子上与肩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白色的雪,帽檐上面挂着几根短短的冰棱。白皙光洁如同玉石一样的脸颊上附了一层薄霜,脸上血迹斑斑,下巴挂着几滴即将滴落但已经凝固了的乌黑血液。两双大大的明眸现在轻轻地闭着,眼睑与睫毛上也沾满霜花。满是冰霜的衣服,积在身上的雪,与她那清秀绝美的面容配上,让老大尉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是那样的美……真的,太美了。就如同我小时候,母亲在我睡前给我讲的童话故事中,住在冰雪城堡里的公主一样……可是……”
“小姑娘?小姑娘,醒醒……”普罗科申有些颤颤巍巍地走到𬘭的身边,伸出手准备轻轻地摇晃她。
“醒醒啊,这里这么……啊?!”手碰到了𬘭的脸。寒冷刺骨且坚硬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小姑娘的头轻轻一歪,帽子上的几块雪落到了她那丰满的胸脯上——这个女孩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很久了。
“唉,可怜的孩子。一定是没有栖身之所被冻死了吧。”老大尉叹息道。视线扫过𬘭的身上,等等,有什么东西,似乎是之前的乌鸦感兴趣的。目光锁定在了𬘭那硕大的胸脯的上,右胸的衣服已经染成了一大块黑色,上面似乎还有个洞。这是一处致命伤,就算不会当即致死,在没有得到很好的医疗的情况下,伤者也命不久矣。大尉想起了几十年前,自己在战场前线上得出的经验。毕竟自己在当指挥部的专职电报员前也拿着枪上过战场啊。不过看样子,这孩子……拂开盖满少女双腿上与两腿之间的积雪,一大摊凝固结冰了的黑色液体赫然在目。几道黑痕从被染满鲜血的左腿上伸出,流向血泊。
“她不会就是昨天那个事情……不可能吧……”普罗科申念叨着,抹掉了看起来像是握着什么东西的右手上的雪。冰冷的金属触感,一把斯捷奇金手枪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看来就是她了。昨天晚上听到的枪声,应该是这个小姑娘……得去告诉警察。”太多的信息涌入脑海,有些手足无措的老人自言自语着,正准备起身回屋,突然他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那挂女孩在左胸的,像是一枚勋章什么的……老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开少女胸上的积雪。
“不,不可能吧?!列……列宁勋章?!”又是一声低低的惊叫。列宁勋章、手枪……这小姑娘身上的衣服和帽子,居然是军服……普罗科申大尉惊愕到了极点。自己面前的这个死去的少女,居然是列宁勋章的获得者!
“我从她的口袋里找到了纸盒和里面的勋章证书,还有退伍军人证……”
普罗科申大尉用因为惊讶而微微颤抖的双手匆匆地翻看着这些证件。目光扫过照片中一脸倔强和警惕的少女,与记载着她服役过程的文字。“原来,你叫娜塔莉亚·白啊,小姑娘。你还,去过阿富汗啊。”一声带着惋惜的叹息。“列宁勋章,勋章编号431000……”他急忙轻轻捏住沾满血迹的勋章章体,翻到背后。不,我相信自己这么多年来双眼依旧那么敏锐,就算我老了。可我现在看到的,勋章背后也刻着“431000”这几个数字!看来……看来这真的是她的勋章。如此年轻的一个女孩子,居然立下了这样的赫赫战功。可她居然……就这么死在了一条小巷里,在酷寒与失血中悲惨地屈辱死去……这是什么世道啊。连这样立下过功勋的人都会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唉,这国家……没救了,这世道太残忍又太令人愤慨了。可惜了这位小姑娘,她死的时候一定很不甘心吧。普罗科申重重地一声叹息,将胸中的惋惜与悲哀一口气全部吐出来。老人退后几步,站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身子,摘下头上戴着的军帽,轻轻地对着少女的遗体鞠了一躬。
现在,应该告诉警察这些事情了——这里有一具尸体,可能跟电视里播报的枪击案新闻有关。老大尉转过头刚向屋门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然后折返回小姑娘的身边。普罗科申小心翼翼地从她胸前摘下了那枚绶带与章体满是血污,但依旧在阳光下闪着耀眼光芒的列宁勋章。这光芒,就好像她曾经的,也是最后的荣誉一样。从她口袋里抽出刚才才放回去的,同样被血迹污损了的勋章盒子与证书,老人小心地把它们收好,放进军服的口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
“不,我不可以把这孩子的东西就这样扔在那里不管……别人会拿走的。看样子她已经受过太多苦了,我得做些什么……我不能让她的勋章被变卖。看这小姑娘把勋章挂在自己的胸上,这大概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了吧。我在给警察打电话之前偷偷地把勋章连同证书带走了,就像是偷窃。但我觉得,至少我应该会替那个叫娜塔莉亚的小女孩好好保管的。如果落入别人的手里,她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换来的荣誉就变成商品了……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如果有上帝的话,愿祂会原谅我的行为……”
写到这里,普罗科申大尉长叹一声,放下了笔。回头望了望自己背后的柜子,那个装着死去少女的勋章的抽屉,老人心里百感交集。
外面正喧闹着,是闻讯赶来的刑警与法医们。他们围在小姑娘的尸体前拉起了警戒线,交谈着,拍摄着照片。从窗户外看着这情景,老大尉又无言地披上军服,戴正军帽,离开了书房。
轻轻地打开家门,关上锁好,再仔细检查了两遍。好,走吧。
走到屋外,雪又开始下了。老人无言地望着那个少女,望着周围的刑警,心脏似乎悸动了一下。
雪花穿过宇宙轻轻的落下,落到普罗科申大尉的肩上军帽上、落到死去的𬘭的身上、落到围着她的刑警与法医们的肩上、落到承载一切的大地上,也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正如同所有人的结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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