勳章、鮮血與最後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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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勳章、鮮血與最後的榮譽

作者:白武綝(娜英代發)

勳章、鮮血與最後的榮譽》是由白武綝作,娜英代發的一部小說。

前言

作者不是我。

得到了授權才發的。

這是他的記錄。

感謝你的觀看。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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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姓名:娜塔莉亞·白
   軍銜:中尉
   年齡:23
   ……」
   銀色長髮的少女用難以置信的眼光讀着這張紙上所寫的內容。
   「娜塔莉亞·白同志在阿富汗執行國際主義任務、幫助阿富汗無產階級抵禦了美國、巴基斯坦與契丹的入侵和打擊了極端宗教勢力與資本主義勢力的滲透方面表現傑出……」
少女瞪着雙眼,一個字一個字地讀着。
呵,都到什麼時候了還是「同志」這個稱呼……
「由於其服役期已滿,現決定……」
看到最後一行字,她睜大了眼,淚水將要湧出,如同杯裝之水將被打破。綝的軍齡只有6年!軍校上了四年,而到戰場上的時間實際上只有兩年。
她無力地跌坐回椅子上,手中的似乎不是文件而是張充滿污穢語言的廢紙。手指緊緊地捏住文件指尖發白——這是她的退伍通知書。她伏在桌上,雙手掩面,本發亮的如同紅寶石般璀璨的眼此時黯淡無光。眼睛裏留着的是什麼?那種眼神又算什麼?不盡的懊悔?憤怒?悲傷?退役是「稀鬆平常」的事,每個士兵到了時間都該退役,她卻難以接受它的發生,這是個噩夢?這是個噩夢!——這是第三次,她第三次所發生的永恆的噩夢。
第三次……第三次。……第三次!綝狠狠地把文件揉成一團,撕碎,把它扔進了垃圾桶。她所經歷過三次失去,失去她所愛的家。
可是她又能做些什麼?
只能像個10歲的小女孩一樣捂着臉趴在桌上,強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眼淚,她是一隻獨自舔舐自己傷口的幼豹,是盒子裏的貓咪,是軍犬。她揉了揉眼,試圖坐直,像平常似的挺直腰身,掩耳盜鈴般裝出一副並不在意的樣子,讓自己得到些微不足道的心靈安慰。
嘆息是沒意義的,自己已經再次變成「孤兒」,已經再次被「遺棄」了。小姑娘一步一踱地走向司務長的辦公室。自己好不容易終於有容身立足之地,終於能被再次收留,但可惡的裁軍讓她又一次被拋棄。綝走着,每走幾步都回身望了望自己宿舍房間,就那麼凝望着那個不再屬於自己的容身之地。明明到司務長的辦公室不過幾步路而已,明明自己已經走過這條路36次了,可小姑娘卻覺得這幾乎如同永恆一樣漫長。
「這是你的退伍補貼,拿着。」司務長頭也沒抬遞過來一沓錢。
「可是我……」綝不甘心地試圖插話,試圖獲得哪怕一絲迴旋的餘地。
「別可是了,下命令的不是我。把錢拿着,然後去整理你的東西吧。」司務長冷冷地說道。
接過這一沓錢,一沓在通貨膨脹下如同廢紙一樣的盧布,綝低着頭再次往自己宿舍房間的方向走着。在不知所措的茫然中,她在回自己的宿舍的路上遊蕩着。
「喲,這不是排長嗎?」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阿……阿列克謝?」一陣驚慌後綝轉頭望向背後,是自己同排的一個火力手。
「排長你也被裁了啊?祝賀你脫離苦海了呢,哈哈哈——」
「你也被退役了?」
「不然呢?聽說上面說要把我們所在的團都撤銷編制呢。排長你準備以後幹什麼呢?」
「我……唉……」
「怎麼啦,排長?」
「沒事的,我去收拾東西。」
綝逃也似的跑向自己的宿舍房間。
……
「書已經齊了……還有換洗衣物……」
漫不經心地清點着自己的個人物品,綝的注意力卻全在被迫退役這件事對她的衝擊上。這顆「棄子」在想些什麼呢?第一次被「拋棄」是在10歲時,自己那身為外交官的父母在空難中去世,綝失去自己的父母。第二次是親眼看着那紅旗如同一片晚霞一般飄落進黑暗的深淵,綝失去了自己的祖國。現在是第三次……第三次是被踢出現役,像個累贅一樣扔進「垃圾桶」。
手在陰暗的柜子里摸到一個小硬紙盒,綝小心翼翼地將它取出來。這是個紅色的硬紙盒,裏面似乎裝有什麼東西。因為悲傷而心煩意亂的綝無心去猜裏面到底是什麼,直接打開了它。裏面是一枚列寧勳章,正中是鉑金製成的列寧胸像,兩邊環繞着黃金製成的麥穗。胸像頂部有一面琺瑯紅旗,上面用黃金寫着「Ле́нин」幾個大字,左上角是一顆琺瑯紅星。
我到底是什麼時候獲得的如此高級的勳章……
綝試圖壓制住悲傷與不知所措所帶來的心煩意亂與驚慌。整理了一下思緒,在記憶的碎片中努力搜索着與之相關的信息……啊啊,這是在阿富汗執行國際主義任務時,身為中尉排長的自己指揮全排40人在炮火支援與兩輛BMP-2D的援助下,抵禦了一大群武裝分子的襲擊,消滅了300個敵人但因指揮得當,己方僅傷亡5人所獲得的。
努力回想起自己勳章獎勵卡的內容,又低頭望向那枚勳章,綝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槍彈的呼嘯聲與爆炸聲,仿佛那帶着煙塵迎面吹來的乾燥熾熱的風又一次拂過臉頰。這份榮譽,就留下吧……
綝喃喃自語道。
畢竟是出生入死的同袍為自己所掙得的啊,這可是代表着自己軍人身份的象徵,上面凝聚着身為軍人的榮耀與戰友的鮮血啊……
「換洗衣物……洗漱用品……啊,都齊全了。」綝輕輕地咕噥着。
取下明明沒有換上超過兩年的雙頭鷹帽徽,摘下肩章,撕下臂章與領章,綝嘆了口氣。
接下來的未來會是什麼樣?
把塞得滿滿的行李箱關好鎖上,將列寧勳章小心翼翼地別在左胸胸前,綝再一次深深地嘆了口氣。
「阿列克謝!阿列克謝!」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呼喚起了戰友的名字。
「我在呢,排長。有什麼事嗎?」
「你能幫我找一把這個東西嗎?」綝在阿列克謝耳邊低語道,比了個手勢。
「這個……恐怕……」明白了綝的意圖,阿列克謝十分為難。
「事情辦成了,這些都是你的。記得帶上幾個彈匣的子彈。」說着,綝掏出了自己的退伍補貼,並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我……」阿列克謝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那我把我最近三個月的軍餉也給你好了。」綝提高了價碼。她目不轉睛地盯視着阿列克謝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要洞穿面前的戰友他內心中的一切思緒一樣。
「行,我去找找吧……」阿列克謝惴惴不安地離開了房間。
「呵,這就是我們的軍隊啊……連武器都可以私自販賣,真的是可笑。這就是所謂『資本主義』嗎……」望着戰友離去的背影,綝苦笑着嘆息道。「不過這不是祖國的軍隊,愛怎麼着就這麼着吧……」
……
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基地大門,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自己的家當全在這裏了……習慣性地摸向自己右側腰間,空空如也。啊,手槍還在行李箱裏呢,為了逃避檢查。打開行李箱一陣翻找,終於找到了。一把幾乎全新的斯捷奇金手槍,外加3個滿是子彈的彈匣。將彈匣塞進手槍,沉甸甸的金屬造物握在手中,一種安心的感覺湧上心頭。儘管是幾乎全新,但上面還是積了不少灰。拂袖將手槍上的灰燼擦乾淨,把它掛到腰間,綝走向了城市,朝着自己那未知又令人不安的未來走去。
在公路邊站了快兩個小時後,綝終於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她用盡全力將行李箱塞進轎車的後備箱裏,然後上車。
「到哪?」司機看也不看,直接問道。
「莫斯科市區。」綝嘆了口氣,慢慢說道。
「200盧布。」司機報了個價。
「能不能少點……」
「就這個價,你也知道盧布現在成廢紙了。連克格勃都沒錢發工資了,你們當兵的不可能不知道現在是困難時期吧?嗯?你是想讓我餓死不成?要知道這裏離市區可是有20多公里的路,你一個小姑娘走得過去嗎?」司機試圖說服綝。
綝咬咬牙,從口袋裏所剩無幾的盧布里掏出兩張給了司機。
拉達轎車90匹馬力的引擎噴出濃煙,載着兩人向莫斯科城區前進。

「司機同志,有煙嗎?」視線從窗外一望無際的白樺林轉回車裏,綝打破了持續了十多分鐘的沉默,向司機問道。
「借你一支煙可以嗎?如果可以,謝謝了。」
「車門上有,火也是。」
綝找到了香煙,叼住一隻,熟練地點燃。
「嘶——」深深地吸了一口。
「呼——」吐出煙霧。
「誒,話說司機同志,您以前是幹什麼的啊,感覺您的氣質與……」綝試探着問道。
「高級工程師,莫斯科國立機械製造大學的。現在是出租車司機,呵……這狗屁改革讓老子從高級工程師變成了個家徒四壁只能開出租車餬口的司機。葉利欽和戈爾巴喬夫真他媽的『偉大』啊。」司機搖下車窗向車外唾了一口。一本明晃晃的下崗證書放在車門上。「那您呢?退伍士兵?不過看您胸上那個,看起來不像是啊。」
「一個小小的中尉排長罷了,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人物』。勳章啊……是在阿富汗執行國際主義任務拿到的……」
「你是『阿富汗人』?」仿佛聽到了什麼令他震驚的消息,司機立刻質問道,用銳利的眼光打量着身邊的這個銀髮小姑娘。
「……」綝似乎發現了自己說錯了什麼,尷尬地笑了笑,不敢再看司機一眼。
「等一下。」在路過一座路邊的電話亭時,司機突然剎住了車。
「啊……怎麼了?」綝帶着有些不知所措地問道。
「我可以下車打個電話嗎?我跟家裏說點事。」司機盯着綝說道。
「哦哦,那可以啊。」
「那你在車上等等……我馬上就回來。」
司機打開車門下了車,翻過高速公路的護欄,一路小跑跑向了電話亭。而綝則趴在車門上,靜靜地等待着,並試圖聽出什麼東西。
「餵?是我,米沙,怎麼樣,吃的買到了吧?什麼?一點都沒有了?那今晚我們又是要餓肚子了?黑市?你真想得出來,那裏的東西咱們買得起嗎?不過今天四處轉悠終於攬到一個主顧,進莫斯科城區,我要價兩百俄聯邦盧布都接了,算是遇到一個闊佬……」
聽到這裏,綝嘆了口氣。
……
窗外依舊是成片的白樺林,從出國到現在都一成不變。突然一個猝不及防的急剎,小姑娘一下撲向前面。
「Сука……」剛想抱怨幾句的她抬起頭,卻看到了檢查站與一個正在走近的軍警。
「啪啪」,檢查站的軍警用力拍了拍車窗玻璃。
「你們是幹什麼的?」
「哦,你難道沒看出來嗎?」司機聳了聳肩「我開出租車的。那位」,他指了指一臉茫然的綝,「她是乘客,去莫斯科城區的。」
「證件拿來我看看。」
「給,你要的。」綝和司機將自己的證件遞了出去。
「行吧,你們走吧。」隨意瞟了兩眼後,那位軍警把證件塞了回來,大手一揮。
沿路的風景開始變化了。裝甲車,坦克,軍用卡車……仿佛又回到了戰爭年代,又回到了滿是血與火的阿富汗。
「喂,醒醒!別睡了,你要到的地方到了!喂!」司機搖了搖低着頭,還在沉睡的綝。令司機沒想到的是,這個沉睡中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卻一下子抓住了他伸過來試圖搖醒她的手臂,並且緊緊的鉗制住了。
「啊啊啊,該死的『阿富汗人』!到地方了,趕緊把東西收拾好滾下車!」在難以忍受的劇痛之下,司機咆哮道。
「哇啊啊——!怎,怎麼了?敵人……」驚慌失措的少女急忙鬆開抓住司機右臂的手,迅速摸向自己背上的那把並不存在的突擊步槍,防彈衣……我的防彈衣呢……焦急地尋找着現在早已不存在東西,可是無意中向四周一望……
「腦子打仗打壞了是吧?我告訴你這裏不是戰場,你現在正坐在我車的副駕駛上!搞清楚沒?」司機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少女。
「地方已經到了。快拿着你的『寶貝』下車吧。」司機略帶惱火地說道,把頭扭向一邊看也不看綝。
「抱歉……我總是會被這樣嚇一跳……真是對不起呢。」綝略帶辛酸地笑了笑,尷尬地道了歉。
長舒了一口氣後,綝向司機道了謝,費力地從後備箱取出了自己的行李。
「今天接到了個什麼人啊,上來就打人……真晦氣。晚上再去喝兩杯吧。唉,Сука,現在酒真的越來越貴了……」出租車帶着司機抱怨的自言自語疾駛而去。
拖着行李箱走上莫斯科的街頭,碎玻璃瓶、沒有完全燃盡的廢紙和垃圾遍地都是。不怎麼合腳的軍靴踩在玻璃渣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現實,與記憶中的莫斯科大相逕庭。被砸碎的櫥窗,街上隨處可見垃圾,燃燒着融化了周圍積雪的垃圾桶,還有背着突擊步槍的軍警……恍眼中自己似乎回到了阿富汗,那個戰火紛飛的阿富汗。
「他媽的,國家怎麼變成了這樣……」綝愕然地,帶着不可思議的心情凝視着這混亂的街頭。一陣寒風吹過,從街邊的門洞裏吹來了令人不適的味道——垃圾燃燒的臭味,香煙味,還有那熟悉的干「希哈什」味。
嘔……這可惡的味道……
綝擰着臉,一臉嫌惡地在用手在鼻子前扇着,試圖減輕一點這領她作嘔的氣味。她想起了看着其他部隊的戰友陶醉地吸着這麻痹神經與精神的東西。噁心,真令人噁心。
「你們怎麼可以抽這種東西?!你這樣是蘇聯軍人嗎?!」
「閉嘴吧,小婊子。你他媽的上過戰場嗎?」那個抽着希哈什的老兵油子從嘴上取下煙捲,對着綝的臉啐了一口。「老子抽這煙妨礙你啥了?喲,還是個中尉,軍事院校讀書讀傻了吧?我就告訴你,在這裏,你讀多少書有多少他媽的狗屁理論都算個屁!滾!」
惱火的罵聲和嘲諷聲依舊迴蕩在耳邊。
伴着希哈什的味道,綝似乎又聞到了鐵蒺藜那讓人可以當場嘔吐的、刺鼻的惡臭。這惡臭伴隨了她兩天兩夜,伴隨了她看着五條生命的消失……
阿富汗啊阿富汗……
蘇聯啊蘇聯……
這到底是一個說着俄語的阿富汗,還是一個已經淪為阿富汗那樣混亂的俄羅斯?
拉着行李箱在莫斯科街頭漫無目的遊蕩着,她看見了排成了長龍的人們。
「請問這是……」綝拍了拍一個佝僂着背的身影。
「你也來排隊啊?」那個身影回頭用蒼老的聲音問道,是個老太太。「別等了,我都快等不到買麵包的時候了。」沒等綝說出下句,老太太繼續說道,「你看我背後還有這麼多人,你還不如明天凌晨來呢。」
「啊……」綝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還有,你這軍服和胸上掛的東西是……」看到綝的軍服,那個老太太頓了一下。
「我我……這個……我其實……」當注意到自己仍穿着軍裝,胸前佩戴着列寧勳章時,綝一下子驚慌失措,尷尬地捂住勳章試圖辯解,但她緊張得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也有一個兒子也是去了阿富汗……」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說道,他跟你一樣,就可惜留在那裏再也回不來了,送回來的只是一具鋅皮棺材……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裏面……唉,我的謝廖沙……讓我抱抱你吧,可憐的孩子……」說着,老人伸手抱向了綝。
等等,謝廖沙……?聽到這個名字,綝抽搐了一下,雙眼一下子失去了神采。抬起頭,呆滯而冰冷的目光望向遠方。在殘破的記憶里,她搜尋這與這個名字相關的一切。這名字太熟悉了……但少女一直不敢想像老太太口中的「謝廖沙」到底是不是那個人。可不知為何,兩行清淚卻已從自己的眼眶滾滾而下。
「不不不,大嬸,你用不着這樣……」綝一邊擦去莫名其妙流出的淚水一邊有些尷尬地說道。
「唉,願上帝保佑你們,保佑你們這些可憐的孩子……」老人一邊說一邊用手畫了個十字。
「喂,那個毛孩子,那個白頭髮的,你站這裏是他媽的準備插隊對吧?如果不是,趕緊滾一邊去!」身後傳來了不耐煩聲音,「老子等了五六個小時了不是等你這混蛋來插隊的!」
綝一邊從老太太的擁抱中掙脫,一邊道着歉,拖着行李箱逃也似的擠過排隊的人群,殊不知,她的背後早已有無數雙帶着覬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該找個安身之處了……可是綝的家在哪?她回想起自己10歲前的那個家,那是一棟大洋房,綝這一生中最快樂的10年就是在那裏度過的。可父母死後,政府收回了那套作為職務住房的住宅,讓綝進了孤兒院。
房子……哦對,蘇聯時期爸爸媽媽那裏還有一套房子,我可以住那裏。想起這個,綝似乎又有了希望。
拉着行李箱一路小跑進莫斯科市政府的大樓,急匆匆的公務員們正為着不同的事從一個辦公室跑到另一個辦公室。
「同志,請問一下……」綝試圖攔下一個公務員詢問她的住房。
「讓開!你沒看到我很急嗎?」那個公務員惱火的回應道。
「我只是想問一下,查詢自己在蘇聯時期分到的住房該找哪個單位?」綝有些不甘心地問道。
「去那裏乖乖排隊!」公務員用手指了指排成長龍的人們前的幾個諮詢窗口,「我沒有這個職權和義務處理你的破事。」說罷,那人拂袖而去,只留下望着人群愣在原地的綝。
在幾個小時的等待後,終於,綝來到了窗口前。
「你好同志,我可以查詢一下我在蘇聯時期的住房及其位置嗎?」綝急切地問着。
「你找錯了,這裏是俄羅斯,不是蘇聯。」接待的公務員冷冷地回答道。
「求求你了,我只是想查查位置啊……」綝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明天再來吧,我馬上就下班了。」公務員看也不看,慵懶地拋下了這句話。
「可是……」
「你沒聽到嗎?明天再來!」那個男人有些惱火,為眼前這個落魄草民的不識時務而惱火。
聽到這句話,綝嘆息了一聲,突然瞬間收起了那副急切得快哭出來的表情,將雙手放窗口上,冷冷地、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肥頭大耳的辦事員。深得接近黑色的棕色雙眸如同一潭清水一樣,但深處卻是望不到底的淵藪。雖然目光里所包含的情緒靜如止水,但這平靜,卻是那種透過自動步槍的覘孔和準星,瞄準敵人的頭顱,扣動扳機前的平靜,除了殺意,不帶一絲一毫情感。
「就現在吧。」少女輕輕吐出這句話。
她俯視着辦事員,這一刻殺人不眨眼的前GRU特種部隊排長代替了纖弱的小姑娘。終於,在綝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酷逼視下,那個被她瞪得額頭冒出冷汗的接待員終於屈服了,連連承諾立刻查詢,然後轉身逃跑一樣的衝進背後的檔案室,躲避着那可以殺人的目光。
又是四十多分鐘過去,終於,接待員回復了綝。
「格里格爾大街,177號。」辦事員雙手遞上憑證,「謝......謝謝您。」
「謝謝。」綝收起了那可怖的猙獰神情,試着擠出一個笑容,將要有家的愉悅感沖淡了剛才的不快。
「格里申卡,你看上那小姑娘了?怎麼沒早退?給她找資料還挺殷勤的嘛。」她離開窗口,兩人交談的餘音飄進了耳朵里。
「媽的,那是個當兵的。」辦事員微微喘着氣,聽起來心有餘悸。「你知道嗎?幾年前,我在塔什干見過那種眼神,只有那些在『阿富汗人』身上才有,那時我還在海關給他們辦過回國手續……那娘們絕對是個特種部隊的,他們用手就能殺了你......」
「一個手上沾滿鮮血的鷹犬。」同事憤憤說道。

家!馬上就可以回家了!綝激動地攥着紙條,想像着自己回到家後的生活。攔下一輛出租車。放好行李箱,綝跳上車,對司機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地。
「你要去這地方?你沒有搞錯什麼吧?你這是在阿富汗被打出腦震盪了嗎?」司機用驚詫和奇怪的眼神看着綝。
「我家就在那裏呢!」綝全然不顧這些,帶着興奮說道。
「行吧,反正到那裏你自己看吧。」司機略帶無奈地嘆息道。
出租車疾馳在道路上,回到綝自己家的道路上。終於,在她感覺漫長到似乎是永恆的等待後,車停了下來。
「唉,你這小姑娘也是不死心啊。都說了那裏……算了,你自己去看吧,我在這裏等你。」司機無奈地嘆息道。
一個箭步衝下車,綝跑向了屬於自己的家。一棟被拆了一半的住宅樓赫然在目。在樓房周圍擺滿了隔板和寫着「施工重地,閒人免進」的告示牌。她愣在原地,就如同木樁一樣站着。
「喂喂,你在這裏幹什麼呢?沒看到告示牌上寫的?」身後傳來聲音,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肩上。
綝突然地驚慌失措地迅速轉身,像跳似的後退幾大步,帶着警戒的眼光看着剛才站在自己身後的人。
「我說,你有必要這樣……哦你是『阿富汗人』啊。沒事了。還有,你為什麼站在這裏?」那個戴着安全帽,身穿建築工人反光馬甲的人一臉奇怪。
「這裏要被拆遷了嗎?」
「不然呢?」那個建築工用手在空中畫了一條線。「這一片樓都要拆掉。」
「啊?!可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在這裏啊!就在那棟被拆了一半的樓那裏啊!」
「你家?你家被拆了關我什麼事?我們的任務就是拆了這片樓,為什麼還要管其他的事?」那個工人一臉不爽的看着綝。
拖着沉重的雙腳,綝走回了出租車邊。爬上副駕駛,用力甩上車門。暗淡的雙眸看着司機。「把我送回城區吧。」
「可以。100盧布?」
「給。」綝有氣無力地的掏出了錢遞給了司機。

出租車回到莫斯科的街頭時,已是黃昏。司機在車上安慰綝的話,如同風一樣吹過她心裏的那潭死水,沒起一點波瀾。
「就把你送到這裏了,我還有別的事。」司機在車上對綝說道。「像你這樣的小姑娘真不應該是『阿富汗人』,真不應該。」

嘆了口氣,綝緩緩走向街角的一扇門,一扇門上歪歪扭扭的寫着「гостиница」(旅館)幾個字的門。
提着沉重的行李箱上樓,一大股香煙、希哈什還有其他叫不上名的наркотики的味道湧進綝的鼻腔。她乾嘔着俯下身子跪在地上,一隻手搭在行李箱上。наркотики的味道並沒有使小姑娘興奮,反而讓她跪在地上嘔吐出一攤又一攤胃液。這還能叫祖國嗎……在嘔吐的間隙,綝低聲問着自己。
直起身子站起來,走在樓道中。遍地都是廢紙、垃圾空酒瓶與玻璃碎片。針頭與用過的一次性注射器,用過的避孕套,就被隨意地扔在地板上,無人清理。推開那破舊的搖搖欲墜,仿佛再用點力門板就直接垮掉的門,綝走進了旅館。香煙、наркотики與惡臭還有說不上名的腥味越來越濃,綝忍着嘔吐的反應艱難地看着店主。
「怎麼?你想住店?」店主面無表情的問道。
「嘔——」綝乾嘔着,「是的,我想住……」
「500盧布一晚上。」
「這……你便宜一點吧……」
「就這個價,愛住不住。」店主冷冷地看着綝。
「那就……」忍着嘔吐感,綝的手伸向了快變得空空如也的錢包。
「等等——你是『阿富汗人』?」店主仔細打量了一番綝。
「不,不是的……我只是……」再一次變得驚慌失措的小姑娘試圖撒謊。
「滾出去。」店主冷酷地下了逐客令。
「可是我——」
「滾出去——!老子這裏不歡迎阿富汗人!懂得起不?」店主憤怒地以近乎咆哮的聲音對綝喊到。離她最近的一個房間裏發出的顛鸞倒鳳的聲音停止了。一陣房門打開聲,幾個好奇的傢伙從門後探出頭,靜靜地看着小姑娘。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我……」綝喃喃着。
「帶着你的那些阿富汗習氣滾出去!你們他媽的除了惹是生非,把條子招過來給我各種麻煩還會幹什麼?!滾!」咆哮聲迴蕩在耳邊。
拖着那礙事的行李箱與疲憊的軀體,綝被趕出了那個又髒又破的旅館。這下可好啦,因為自己的「阿富汗人」身份,所有人都擠兌她、蔑視她,嘲諷她。可她的確是去參加了國際主義任務啊。這錯,錯在誰?
「不,不可能……祖國母親是不會讓我去做這種事的,這是不可能的……」她哽咽着喃喃道。儘管不論是從新聞,人們的態度還是自己在阿富汗的經歷,都指向了那個她最不願意去想也最不願意承認的事實,但小姑娘倔強地極力否認着,不願意面對它。畢竟,承認它對自己而已就意味着自己思念的,自己心目中的那個祖國母親,徹底瓦解了。

頂着沉沉夜色,綝來到了一座大橋的橋下。橋洞裏躺滿了人,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又是希哈什的味道。這氣味似乎就是故意要與她作對似的,給了她生理上的噁心反胃與精神上的痛苦折磨。隨便找到一個角落蜷縮進去,寒冷的穿堂風帶着雪花穿過橋洞。位置剛好,離火堆不是太遠,可以感受到火焰帶來的溫暖。綝略帶惱火的將胸前惹了不少麻煩的勳章小心翼翼地取下,塞進了裝着證書的小盒子。但她同樣也沒有注意到,不知有多少雙帶着貪婪的眼睛看着她將這塊黃金與鉑金製成的勳章放進了盒中。
取出薄薄的夏裝,疊好墊在後腦,再扯出厚厚的軍大衣蓋在身上勉強當被子,綝睜着眼凝視着橋洞裏的一切。有人在竊竊私語,但風聲吹散了他們的話語,不知道在說什麼。有人抽着希哈什,因為наркотики帶來的快感而一臉興奮。直到這時,綝心中那幼稚的「祖國愛着她」的幻想才徹底破滅。是啊,祖國愛她,可為什麼要把她送上侵略戰爭的戰場,讓她成為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劊子手?就算那個祖國母親愛着她,可俄羅斯是祖國嗎?俄羅斯有理由愛她嗎?
「你看,又是一個流浪漢……」
「啊,她是女的啊,看樣子還挺年輕呢。」
「看樣子是個窯姐兒吧?」
「這小丫頭穿着軍裝呢,還戴了枚那啥勳章!」
「不可能吧?」
……
風改變了方向,將寒冷與周圍的人的竊竊私語吹向了綝。無視了這些閒言碎語,少女合上疲憊的雙眼,靜靜地蜷縮在橋洞的角落。
不知何時,迎面而來的風變得炙熱乾燥。頭頂與背上的沉重感,刺眼的陽光,乾燥的,帶着沙塵的風。太陽將酷熱的陽光傾瀉到大地。
「這裏是哪……」睜開眼睛的綝看着荒蕪的山谷、遍地的細沙與碎石、蔚藍的天空、燃燒着的步兵戰車殘骸,還有身邊的一棟小樓。
309高地哨所。綝想起來了,就是在這裏,40人的GRU特戰排在步兵戰車與火炮支援的掩護下擊退了無數次武裝分子的進攻。四周都是連綿不絕的槍聲,「杜什曼」發起了新一輪衝鋒。子彈在頭上飛舞着,綝艱難地探出頭用望遠鏡觀察着戰場。
「通訊兵在嗎?快把電台給我。」
「我在呢,排長,有什麼事?」名叫葉戈爾的通訊兵趕緊跑到綝的身邊。
「得來點大的,讓這些『杜什曼』知道我們可不是什麼好捏的軟柿子。」
綝拿起了麥克風。
「A09呼叫樹林,A09呼叫樹林。請求在坐標337,293處進行一輪火炮打擊。」綝在無線電里對着炮兵指揮官喊道。
「樹林收到,炮火打擊將立刻開始。」
18輛一字排開的2S3M「金合歡」轉動着炮塔,炮口指向了目標所在的方向。
「炮兵營,開火!」
火炮射擊的炮聲如同雷鳴般響起,43.56千克的高爆彈帶着死亡與烈焰飛向了十幾公里外的目標。
「呼——」拖着哨音的死亡自天而降,綝和戰友們趕緊捂住耳朵。劇烈的震動讓人搖搖晃晃幾近跌倒,哨所的小樓在衝擊波中顫抖着晃動着,似乎被震得都要垮掉似的。捂着耳朵也不能讓幾乎可以震聾的爆炸聲減輕半分。沙石四處飛濺,打在頭盔上,煙霧與塵土掩蓋了整個陣地與目標地點。
煙塵終於散去,綝再次從戰壕中爬起,拿着望遠鏡觀察着陣地。那個原本是小山丘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大彈坑,除了被炸得粉碎的巨石與沙礫什麼都沒有剩下。在極遠處,綝似乎看到了什麼像殘肢斷臂一樣的東西,但她已經完全不在乎了。
「看樣子那些杜什曼們怕了,除了哨兵,所有人休息一下吧。」綝拿望遠鏡再次眺望了一番後說道。
酷熱的陽光與精神高度緊張後的疲憊逼着她蜷縮進陰涼的地下室里。已經快一天沒合眼了,儘管沒有睏倦感,但不堪重負的身體告訴她,該休息了。
提着手裏的AK-74U,綝走向了哨所的地下室,試圖躲避那酷熱的陽光與慘烈的戰場。涼爽的地下室里隨意地擺放着彈藥箱、手雷、步槍,還有幾張行軍床。
「媽媽……」
「媽媽……我疼……」低低的呼喚聲在耳邊響起。
發出呻吟的是其中一張行軍床上躺着的一具軀體。他是謝廖沙,綝指揮的排裏面的一位戰友。在一天前的戰鬥中,謝廖沙被敵人擊中了大腿和右胸,是綝和其他戰友頂着敵人綿密的火力把他拉回戰壕抬進掩體的。
「媽媽,我想要媽媽……」謝廖沙在昏迷中喃喃道。
兩行熱淚不爭氣地從綝的眼眶中奪眶而出。在重傷昏迷中,這個娃娃兵依舊思念着自己的母親,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
走到他身邊坐下,綝顫抖着緊緊地握住了謝廖沙在痛苦中伸出的手。
「謝廖沙,我的好孩子,媽媽……媽媽就在你……你身邊呢,別害怕,媽媽……握着你的手呢。」強壓着哽咽,少女排長伏在少年士兵的耳邊輕聲說道。儘管子彈沒有碰到,也許沒有碰到大動脈,儘管扎着止血帶,但那紅黑色的血液帶着少年那所剩無幾的生命依舊滲出傷口上包紮的繃帶,汩汩流出,與他的體溫一起漸漸消逝。
「媽媽……抱抱我吧……」在失血導致的幻覺中,謝廖沙低聲喃喃着。
綝用帶着不知所措的震顫着的雙手,輕輕地扶起了謝廖沙,輕輕將他摟入懷中。少女感受到了面前這個娃娃兵對於死亡恐懼的顫抖,對活下去的渴望與不甘。謝廖沙沾滿鮮血的手拂過綝的銀髮,將他所剩無幾的生命染在了少女的銀髮上和胸口上。他拼盡了自己最後一點力氣,緊緊地摟住中尉,顫抖着摟住中尉。
中尉的心臟似乎被狠狠地捏了一把。她見過太多死亡了,被炸得只剩半截身子、頭被一發7.62mm子彈打開花、腳連同腿一起被炸掉失血過多而死……儘管她見過如此多的死亡,甚至都認為一條人命的重量,頂多就是一發7.62mm或者14.5mm子彈的重量。但這一次,一點也不一樣。她看着曾經跟自己談笑的娃娃兵戰友正流着所剩無幾的鮮血倚靠在她懷裏,帶着似乎殘存的一點意識緊緊地摟住自己,就如同摟着他深愛的母親一樣,就如同摟住對活下去的渴望一樣……而悲慟不已的自己卻只能假扮成娃娃兵的母親安慰他,試圖撫慰他的痛苦。除了這點,這位少女中尉什麼都做不了……
「媽媽,你……能吻吻我嗎……」謝廖沙斷斷續續地低聲喃語道。
聽到這個請求,綝顫抖了一下,因為驚愕和羞澀顫抖了一下。但為了安慰這位已經命懸一線的袍澤兄弟,為了讓他能獲得心理上的一絲安慰……小姑娘笨拙地吻了吻這位娃娃兵的臉與嘴唇。
「謝廖沙,你一定要挺住啊……支援……支援已經在……路上了。相信我,醫療兵快到了……」帶着哽咽,綝在謝廖沙的耳邊輕輕說道。
「啊……這就好……了……」謝廖沙淡淡地吐出這句話,頭便輕輕地歪向另一邊。他胸口的搏動感越來越輕,呼吸漸漸地,漸漸地微弱,脈搏衰減得很快都要感受不到了。
「謝廖沙!挺住啊!你一定沒事的!」可是謝廖沙的體溫依舊在一點一點的降低。
「謝廖沙!謝廖沙——」少女撕心裂肺地呼喊着這個娃娃兵的名字。

「謝廖沙啊啊啊啊啊啊——」少女帶着哭腔嘶喊着,從噩夢中醒來。一個挺身從地上坐起,夾雜着一點雪花的刺骨寒風吹到臉上,之前熊熊燃燒的火堆已經只剩下陰燃的餘燼,外面依舊漆黑一片,看樣子像是凌晨。一陣冰冷消散了她的全部睡意,是還沒有被凍住的眼淚染濕了領口與臉頰。旁邊幾個被小姑娘的喊叫聲驚醒的流浪漢用不解和惱火的眼神盯着她。綝尷尬地對着那幾個流浪漢笑了笑,起身借着火堆餘燼那微弱的光檢查起了自己的行李。衣服……還在。書……一樣沒丟。洗漱用品……都在這裏了,錢也是。勳章…等等,我的勳章!綝一下子沒了睡意,爬起身摸向衣服的口袋。紙盒還在……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盒,那黃金與鉑金製成的榮譽的象徵還在,證書也是……
長舒了一口氣,綝把大衣披在身上,倚牆而坐。謝廖沙彌留之際的話仍迴蕩在耳邊。她再也不敢閉上眼睛,再也不想回想起那令她悲痛欲絕的場景。睜着雙眼,綝看着天空從漆黑漸漸發白,再看着太陽從一排排由赫魯曉夫樓構成的「長牆」後升起。懷中似乎還殘留着謝廖沙的體溫,手上還似乎殘留着謝廖沙的手的觸感。
穿好大衣,將當做枕頭的夏裝塞回行李箱,又將裝着洗漱用品的袋子拿出來。現在該走了,好好打整一下自己的面容吧。
冰涼的水從水龍頭裏湧出,少女將洗臉帕潤濕搓洗着。關掉水龍頭,擰乾洗臉帕,將它自己仔細地擦拭着臉。刺骨的寒意讓綝清醒了不少,心中的悸動與悲慟似乎也被這寒冷凍結住了一樣,不再疼痛。
提着袋子,綝離開了帶着濃濃氨臭味的公共廁所。走回自己棲身的橋洞,剛放下手中的東西,一陣眩暈無力感猝不及防地襲來。小姑娘一個踉蹌,幾近摔倒——低血糖發作了。已經一天多沒吃飯了,這樣勉強地撐下去也不是辦法。
「您好,請問……」綝拍了拍一個流浪漢的肩膀。
「哇——怎麼了?當兵的,你叫我幹什麼?」在因驚愕而抽搐一下後,那個流浪漢不怎麼高興的回答道。
「就是請問這裏有沒有那個……免費食品發放的地方?」綝有點猶豫地說出來了。
「你是說救濟糧發放的地方?列寧大街的廣場上就有一個,怎麼了?」那個流浪漢一臉奇怪地問道。
「沒事,就是問問。謝謝了。」綝道了謝,有些勉強地起身走出橋洞。
「看起來出來晃悠了這麼久,連這種地方都不知道…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活下來的……」背後傳來流浪漢略帶奇怪的嘀咕。
拖着疲憊而飢餓的身軀,綝走上街頭。壓低大檐帽的帽檐遮住眉毛,她漫步在莫斯科的大街上。街道上依舊熙熙攘攘,但人們的臉色並不愉快——沒有了往日的從容,取而代之的是迷茫與不知所措。走在人擠人的街道上,少女不得不將手揣在衣袋裏,緊緊握住那紙盒,那最後的榮譽。
「來買牛仔褲吧!」一個商販喊着,「100盧布一條!這可是現在歐美最流行的款式!」
「都是高科技的,這護手霜對手非常好,可是原裝的美國貨。裏面添加了蠶絲精華……」
「這是意大利的口紅,快來買吧,10美元……」
……
綝知道,這些商販們本質上與她都是一樣的。靠着自己所剩無幾的錢與賣出商品所獲的蠅頭小利艱難度日罷了。但至少他們可以以賣東西為生,甚至一夜暴富。可是自己呢?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卻象徵着自己的榮譽和戰友的鮮血。
聽到一陣音樂聲,不知何時街上賣藝的人越來越多。
「這地方如此溫暖,但道路在等待,我們踏過的足跡,星光般的灰塵……」綝身邊有人唱道。
兩個年輕人,一個拿着結他當伴奏,另一個唱着那首連深居軍營幾乎不踏出大門一步的綝都知道的《血液型》。敞開的琴箱裏零零散散的裝着着幾枚硬幣和鈔票。
跌跌撞撞地一邊因為飢餓而乾嘔着一邊擠過人群,穿過買飲料、香煙、化妝品的地攤,綝艱難地走着。但她依舊死死地握着口袋裏的紙盒。她活着,似乎就是為了這塊金屬與它背後所代表的一切。
終於,小姑娘到達了救濟食品分發點。面對長長的隊伍,擠滿等待着獲得救濟食物的人們的隊伍,綝差點倒在地上。
……
終於輪到了即將因為飢餓而昏厥的綝了。工作人員看也不看,塞給她一個紙碗,往裏面倒了兩大勺大麥粥。離開隊列,小姑娘仔細端詳了一下這稀得可以照出人影的,還殘留着一些餘溫的大麥粥。飢餓讓少女顧不得其他的了,她端起紙碗將大麥粥一飲而盡。食物填充了因為飢餓而導致噁心的胃,嘔吐感減輕了一些。
人群突然慢慢分開出一條道路來,綝好奇地望了望——是幾個穿着光鮮的外國遊客和幾個身着便衣但第一眼看起來就像保鏢的人。那幾個人戴着昂貴的墨鏡,身着高級羽絨服,一臉興奮與好奇地看着還算「井井有條」的街頭,仿佛在看西洋景一樣看着這充斥着迷茫與投機還有孤注一擲的街道。
「你看,這就是俄羅斯啊……」
「是啊是啊,你看他們……」
「真是可憐啊,哈哈……」那幾人用英語交談着,笑着。
帶着驚訝與羨慕,綝有些出神地望着那幾個遊客的衣着。這得花我多少個月的軍餉才能買到一套啊……一陣寒風吹過,小姑娘顫抖了一下,瑟縮在陳舊的軍大衣里。軍大衣並沒有給女孩帶來絲毫溫暖,風從袖口吹入,她顫抖得更厲害了。
「喂,你看,那個白頭髮的正望着我們呢!」
「還是個女孩子!她頭髮顏色好特別……」
「看樣子還是個軍人呢!要不我們跟她拍個照片?」
……
一隻手搭在綝的肩膀上。
「啊啊!」一聲驚叫,女孩一個激靈甩開肩上的手,迅速轉身,然後帶着敵意地看着之前還在自己背後的人。
「啊,抱歉是我嚇到你了嗎?」那個把手搭在綝肩上的外國遊客有些尷尬地道歉。
「呃,沒事的……只是有點過度反應。」綝帶着一點歉意用流利的英語回答道。
「看樣子你是個軍人吧?」
「啊對,我是……」綝明智地吞下了後半句話。
「大家快來啊!咱們的運氣真好,這個小女孩是前蘇聯軍人呢!」那個外國遊客興奮地對他的同伴喊到。
一行人趕緊圍了上來,他們看着小姑娘的眼神就仿佛像看到了什麼已經滅絕了的動物一樣。這讓女孩感到渾身不適。而那幾個保鏢瞪視着綝,一副生怕她突然掏出一把刀或者一把槍對着她面前的人的樣子。
「來,大家笑一個!」負責拍照的遊客喊道。
「誒,你怎麼不笑呢?」一個遊客問綝。
「哦哦,我馬上……」少女勉強地擠出笑容,帶着苦澀與悲傷的笑容,看上去比哭還難看。
「1、2、3,笑一個——!」
「咔嚓、咔嚓」兩聲,苦澀的笑容與歡樂的、對痛苦一無所知的笑容被定格在相機的屏幕上。可是有誰知道,這苦澀的笑容的背後是有多少生死離別、多少紛飛戰火的洗禮還有國破家亡的悲慟呢?
「好了。」那個拍照片的人放下了攝影機。她看到那個人手上的相機是一種全新的相機,小巧得多,並且似乎還能檢查方才拍攝下來的照片?
那人檢查着攝影機,對着自己的同伴們招了招手。綝身旁的幾個外國遊客似乎是得到了某種信號,從她身邊跑開,又聚到了那個人旁邊,繞着他看來看去。
綝靠近了幾步,發現他們在圍着那個人看他相機上剛才拍下的照片。綝想起了黑市裏的那些傳言,這貌似就是所謂的「數碼相機」了。
「看看這姑娘。」她聽到那個拍照片的男人搖了搖頭,說道。「看看她這幅鬼樣子。」
「活像那些從越南回來的傢伙。」另一個人附和道。「多落魄啊。」
「是啊。」另一個人聳聳肩,但微笑着,似乎是意猶未盡:「我當年去參加反戰集會的時候,看到他們基本都是這副樣子。侵略別人還打了敗仗,基本都是這樣子——這種狼狽不堪,狗屁不如的樣子。」
「嗨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拍照片的人搖了搖頭。「我是說,當年打贏第二次大戰,怎麼說也都有這些俄羅斯人一份吧?看看他們每年的閱兵,哪次不是一群老兵掛着多——到誇張的勳章,坐在觀禮台上?」
「這麼說也是。」先前那個微笑着的傢伙聳了聳肩。「我聽說俄羅斯的確是對於退伍軍人極度優待的。」
俄羅斯。綝的心頭就像是被炮彈砸了一下一樣,顫動着。她的身體也隨之顫動。
優待?
退伍軍人?
他媽的俄羅斯?
這狗日的俄羅斯給我的待遇他媽的還能叫優待?!
她握住了雙拳。拳頭越捏越緊,她的關節開始發白。
「是的。你想想,每年歐戰勝利日都會有我們的老兵到學校里演講,每年徵兵季也會拉一群穿軍裝的傢伙去宣傳。你看看他們那副樣子!」其中一個人又大聲嚷嚷了起來。「看看他們多帥氣!俄國佬怎麼說都不應該在這方面落後吧?」
俄羅斯?
蘇聯?
俄羅斯!
「看來這蘇聯嘴皮子功夫真的很不錯。不過直到現在這個國家垮了,我們也才知道,」拍照片的人對着身旁的同伴露出了笑容。「雖然很難以置信,但看起來其實俄國佬也不怎麼樣啊?連他們的退伍軍人,這些為他們拼死拼活賣命的英雄,最後都能搞成這樣,真是沒救了。」那人一邊笑着一邊拍着身邊同伴的肩膀。
綝忍無可忍了。她的祖國是蘇聯——而不是這個行將就木、形將解體的的行屍走肉!自己的祖國,是是那個繁榮昌盛的、正義的、各民族團結友愛的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絕對不是,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具被叫做「俄羅斯聯邦」的,上面飛舞着名叫「官僚」與「金融寡頭」的蒼蠅的腫脹腐爛的死屍!
如果有人要毀掉蘇聯,那麼蘇聯自然會在另外一些人的心中永存於世。而現在,面對着一個心中永存着自己已經逝去了的祖國的人,幾個來自曾經是敵國的人,用着嘲諷和戲謔的語氣詆毀着她的國家!也許自己與他們無冤無仇吧,但自認為自己是「最後的」那些蘇聯人的小姑娘怎能吞下這口惡氣?
她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怒火,一個箭步衝上前,右手扒着那人的肩膀把他的身子轉過來——一個大學生哪裏有一個老特戰隊員力氣大?
接着,她左手抓住那人的衣領,右手再度聚成拳頭,在那人驚恐的注視下,揮向了那人的面頰。
砰!
「若是我開你祖國完蛋了的玩笑,你笑得出來嗎?嗯?」小姑娘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一道鮮紅從左眼眶溢出,順着臉頰滴落到她的軍大衣上,滴落在街道的地面上。
那個遊客試圖掙脫抓住他衣襟的狂怒少女,但是他的掙扎使綝抓得越來越緊。
「你他媽的有病嗎?!我只是講個笑話而已!你有必要這樣大發雷霆嗎?!」那人扭動着身子,一邊試圖掙脫緊緊揪住他衣領的少女,一邊大聲辯解道。
街道上不知何時已經是一片寂靜,除了來往車輛的呼嘯聲。集市上的幾乎所有人都圍起來望着暴怒的女孩還有那個惹火上身的遊客。
「笑話?你說這是笑話嗎?!」臉上的血淚讓本來就表情猙獰的少女形如惡鬼。
「可是,可是蘇聯已經解體了啊!是你們的葉利欽和戈爾巴喬夫讓她解體的啊!為什麼你在這裏對我發火而不是對他們?」結巴着,這個遊客爭辯道。
就像聽到了一句魔咒一樣,綝瞬間低下了頭顱,雙眸中閃着的憤怒火光被一下子澆滅了,變得空洞無神。緊緊攥住衣襟的雙手,鬆開了。那個遊客驚魂未定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驚愕地看着面前低下頭偃旗息鼓的少女。
「麥克,你沒事吧?」那人的同伴一邊扶起他一邊問道,眼睛死死地瞪着那個低着頭身着軍裝的女孩。「這瘋婆子怎麼突然就歇斯底里了,明明只是個笑話而已,還這麼氣急敗壞……」
是啊,自己拼死捍衛的蘇聯還存在嗎?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意義嗎?自己的憤怒值得嗎?剛才的狂怒到底是為何?為了什麼而怒?她該對着誰發怒?這些質問迴蕩在女孩的腦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少女再次抬起頭,惡狠狠地怒視着那個叫「麥克」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給老子記好了,以後別他媽的再亂開關於蘇聯的玩笑……還有,趕緊滾出老子的視線,別讓我再見到你!」
一個保鏢衝過來,試圖抓住綝,但她輕而易舉地掙脫了男人的束縛。用力將那個健壯的男人推開,女孩抹了抹臉上的血跡,擠開圍觀的人群鑽了進去。少女不耐煩地擠開人群,偶爾抬頭瞪視着阻擋在她面前的人。
「喂,你盯着我幹什麼?」綝帶着餘波未消的怒火,惡聲惡氣地對着擋在她路上的人質問道。
「怎麼,看我穿的軍裝不妥是嗎?」略帶稚嫩,但壓抑着恥辱與怒火的女聲響起。
「怎麼了嘛?剛吵完架就這樣,是吃了火藥嗎?」
「喂,聽見我說話沒有?!快給我這個心靈燒焦了的人讓出一條路來!!」無視了那句牢騷,綝對那個人聲嘶力竭地喊到。
「好好好,真是的……是趕着去救火嗎?」人群漸漸散開,留出一條綝剛好能穿過的道路。
「真是的,這人怎麼這麼歇斯底里啊?」
「看她的大檐帽和軍裝,樣子像個『阿富汗人』呢……」
「『阿富汗人』?怪說不得她脾氣這麼暴躁。還是個小女孩呢,都這樣……」
「他們在那裏都是殺人和吸毒呢……」
「是真的嗎……」
將這些令人惱火的閒言碎語拋在腦後,綝拼命鑽出人群跑到大街上。街邊的櫥窗里,電視機上播放着葉利欽在美國國會的講話。
「世界可以呼吸了,一個共產主義偶像,他在地球上散佈着社會分裂、敵意和對人類社會的可怕暴行的偶像,崩潰了,永遠地崩潰了……」
剛剛鬆開的拳頭又握緊了,胸口像被重擊了一樣,心跳加快。
「我們邀請美國私人資本進入俄羅斯獨特而未開發的市場,請不要遲到……」說着,葉利欽露出了他那招牌性的,狡黠精明又令人作嘔的微笑。
千言萬語湧上了心頭,綝想放聲痛罵葉利欽,痛罵戈爾巴喬夫,痛罵這兩個讓她變成一個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在社會上飽受歧視還被遭受了羞辱的罪魁禍首。可是這點憤怒和屈辱他們聽得見嗎?他們感受得到嗎?就算嘶吼着罵出來,會有一絲一毫的意義嗎?甚至,在這現實面前,她的憤怒算得上一絲一毫嗎?湧上心頭的千言萬語一下子被硬生生地壓了下去。帶着抑制不住的狂怒與屈辱對着電視機屏幕狠狠地啐了一口,綝重新擠入了人群,像融化在裏面消失了一樣,鑽進小巷裏,掩蓋了自己的身影。
……

15天後
這一代有個風雲人物,別人都叫他別列佐夫斯基先生,他與現在是克里姆林宮座上賓的那位沒有絲毫的聯繫,但是他依舊做着那個別列佐夫斯基的夢。
今天對於別列佐夫斯基而言是算是一個重大的一天。一個合格勳章販子需要什麼?兩樣東西:一雙可以耳聽八方消息靈通的耳朵,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很好,他兩樣東西都有。對了,還得有一顆不擇手段、鐵石般的心腸。這三樣東西,別列佐夫斯基一應俱全。他還記得前幾天,他從一個看起來是二戰的老兵手中用20美元收走了那人的一枚紅星勳章,再用120美元倒賣了出去。想到這裏,別列佐夫斯基的臉上不得不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關於那老兵哀求樣的眼神和希望賣個高價供他買得起幾塊麵包來填飽飢腸的言語?誰在乎這些?現在都是向錢看齊,良心什麼的,垃圾桶里翻翻可能還見得到吧。
畢竟在莫斯科,活下去只要一個快餐盒和一個你能勉勉強強遮風取暖的地方。而只要能活下去,誰他媽的在乎舊日的蘇維埃榮耀?街上那些『蘇維埃人』就是這一點最好的證明。他們的年齡還不到30歲,面孔卻被酒精、藥品和飢餓早早毀了。他們一開始還會堅持他們高傲的「榮耀」,但到後來還不是會來求着別列佐夫斯基這樣的人施捨他們一點東西?接着,他們會沉湎於酒精、藥品,一切能夠讓他們暫時忘記傷痛的東西......最後他們會在某個風雪交加之夜一頭栽倒在雪地里,再也醒不過來;之後潦草登記一下便送進焚化爐,根本沒人在乎他們生前是誰,是「阿富汗人」還是「車臣人」,是士兵還是軍官,是平民還是政府官員。哦,政府官員們大抵都變成別列佐夫斯基這樣的人了吧。再說了,連許多『赫魯曉夫樓』那些厚實的玻璃板都能被拆下來拿去賣錢,你還指望他們有什麼良心?這就是新舊世紀之交的莫斯科,一切都是生意,一切都以錢為本啊。
不過,別列佐夫斯基依舊不滿意於他的「戰績」——這100美元能在紙醉金迷的莫斯科幹什麼呢?看別人白花花的鈔票大把大把的賺着,別列佐夫斯基明白,他也需要搞一票大的,好能讓他本來就鼓鼓囊囊的腰包再鼓一點。
「求求你了,就多給我一點錢吧……」那個老兵帶着乞求的眼神含着淚望着別列佐夫斯基說道。「我還得養我家的柳德米拉……我真的很需要錢,40美元可以嗎……?」
「可老兄啊,你這紅星勳章現在不值錢啊……」
「但是,這是我在柏林拿命換來的啊!我在攻佔柏林國會大廈時消滅了40個德國鬼子才得到的啊……」老兵不死心地說道。
呵,這該死的糟老頭子還貪婪地試圖從我這得到更多的好處,別列佐夫斯基想道。要不是老子能拿你的勳章賣錢,鬼才願意理你這種流浪漢樣的東西!不過我自己也是挺有原則了,居然沒去搶他的勳章,看自己的身手,從這樣一個老頭子手裏搶輕而易舉。自己還真是「善良」呢。
「聽我說,老兄。你這勳章並不稀有,拿到別人那裏去賣說不定別人不要呢。而且你看這紅星勳章都缺了一角……」
老兵流着淚,無奈地嘆了口氣,望着手中那由自己與戰友的鮮血還有榮譽凝聚成的結晶,久久地凝視着。
「喂,老爺子,你是要賣呢還是不賣呢?要知道,時間可就是金錢啊!」
在別列佐夫斯基的再三催促下,老人顫抖着雙手,將勳章連同證書乖乖交了出來。老兵跌坐在地上掩面而泣,嘴裏念叨着幾個人名,似乎是他的戰友。可別列佐夫斯基哪管那麼多,從懷裏抽出一張皺巴巴的20美元鈔票塞進那個老兵的手裏,便帶着勝利者的笑容揚長而去。
……
這次,功夫不負有心人,別列佐夫斯基終於打聽到他想搞到的東西。在付出近200美元作為「問路」的費用後,他終於打聽到了一枚高級勳章的獲得者。
「呼……終於舒服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綝走出了公共澡堂。錢包里還剩50美元。她回想起了自己含着眼淚賣掉自己的藏書的情景。她也加入了那些小販,販賣自己的藏書。帶着哽咽,嘴裏喊着:「快來買啊,絕好的蘇聯紀念品!帶了英語筆記俄語的《資本論》!買一本吧!僅售5美元!」的場景迴蕩在腦海里久久揮之不去。不過,至少綝自己存在至今的唯一理由,她保存得相當完好。
「你說的那個有黃金勳章的是個小姑娘?」
「對對對,是小姑娘,頭髮還是白色的!」
……
別列佐夫斯基仔細回憶着他問到的「獵物」的外貌。白色頭髮……等等……一個銀白色長髮的身影從勳章販子眼前一閃而過。說曹操曹操到,他一直尋找着、「狩獵」着的「獵物」,終於出現了。
漫步在大街上的綝突然感到一陣不適,經歷過戰火洗禮的老兵的第六感告訴她——背後有一雙眼睛正盯着小姑娘,有人在尾隨着她。女孩不由得加快了步伐,鑽進人群里試圖混入其中。
別列佐夫斯基有些着急了。自己前面的的銀髮少女似乎察覺到了自己。「可不能讓那整整200美元白費了啊……」他咬牙切齒地念叨着,在人海中拼盡全力追蹤着銀髮少女的身影。別列佐夫斯基着急地擠開人群,追趕着綝。
「該死,為什麼我一直甩不掉這條』尾巴』?」綝煩躁的咕噥着,奮力試圖將身軀埋入人群,隱匿自己的蹤跡——但是她那顯眼的銀白色長髮卻將她暴露無遺。回過頭望了望,似乎的確有人在人群中穿行,追尋着她的足跡。少女現在只恨自己不是克格勃出身,做不到甩掉跟蹤的那個傢伙。步伐再一次加快了,幾乎跑了起來,但在擁擠的的大街上她的速度並沒有加快多少。
她回頭了!就是她,那個列寧勳章的獲得者!別列佐夫斯基心中一陣狂喜,但也帶着一陣驚訝——這個列寧勳章的獲得者居然如此年輕。但是不論怎麼樣,他們倆的距離越來越短了,離勝利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了。馬上,馬上就可以像之前那樣滿載而歸!別列佐夫斯基甚至都想好了該怎麼用自己那三寸不爛之舌說服那個看起來不經世事的小姑娘,用低廉的價格買下後再高價賣出去——他甚至都想好了價格了。
別列佐夫斯基接近了綝,越來越近了,5米……4米……3米……終於,一隻手搭上了小姑娘的肩膀。儘管綝早有準備,自己肯定會被追上,但本能的應激反應和緊張還是讓她抽搐了一下。回過頭,一個衣冠楚楚的傢伙正費力地拉住自己,試圖抵禦人群將他們衝散。一陣煩躁與不安感湧上心頭:這傢伙到底要幹什麼?!他到底有什麼目的?!
抓住了!抓住這個小姑娘了!難以置信,這個拿到列寧勳章的人居然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別列佐夫斯基想着,不過看她這麼年輕,但願她的勳章與證書都不是假貨……搖了搖頭,驅散這不祥的感覺,男人試圖與面前回過頭看他的少女搭上話。
「您好,小姐。抱歉有些唐突,但我有一個事情想問一下您,可以嗎?」別列佐夫斯基壓抑着內心的激動和緊張,對綝說道。
「你找我什麼事啊?我這裏可沒有你想要的!」綝帶着煩躁,如同機關槍一樣吐出了這句話。
可不能讓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錯過了!「我叫別列佐夫斯基,我有一樁生意想跟小姐您談談,可以嗎?很重要的,說不定會改變你的處境呢!」看着綝因為飢餓與疲憊變得憔悴的臉,別列佐夫斯基不失時機地說道。
改變自己的處境……?怎麼改變?算了,姑且試一試吧……看看這人還能給自己玩出什麼新花樣來……綝一邊想着,一邊跟着那個拉着她衣袖的男人走進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裏。
「是這樣的,小姐……」別列佐夫斯基有些激動和緊張地舔了舔嘴唇,「我聽說您這裏有一枚比較珍貴的勳章……」
「是又怎麼了?」綝狐疑地打量着眼前這位西裝革履,衣冠楚楚的男人。
「這應該是您的父母的吧?他們居然讓你帶這勳章出來……」
「什麼我的父母?這就是我的,不用懷疑了!」打斷了勳章販子的話,綝有些惱火地說道,「勳章證書都有,上面連我的名字和照片都在!」
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別列佐夫斯基試圖用更加緩和的語氣說道:「勳章和證書可以給我看看嗎?」
綝警惕地盯着別列佐夫斯基。看樣子他不會搶走這最後的珍貴之物,小姑娘心想。從衣兜里掏出裝着勳章與證書的小盒子,拿出證書。
「看吧,這就是你要看的!」綝翻開證書,把它舉到男人的眼前。男人接過了證書,仔細讀了起來
證書的第一頁上貼着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銀髮少女嚴肅又帶着一點警惕地望着鏡頭。另一頁上寫着「名:娜塔莉亞,姓:白」等字樣。翻到下一頁……「勳章種類:列寧勳章,編號:431000。根據最高蘇維埃主席團法令,1988年10月5日授予……」
「我可以……我可以看看你勳章的編號嗎?」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別列佐夫斯基問道。
少女不信任地瞪了勳章販子一眼,然後不怎麼情願地拿出了勳章,將章體背面銘刻着的編號展示給他看了。
別列佐夫斯基幾乎停止住了呼吸——編號也是431000!現在他基本上排除了勳章是假貨或者是別人的可能了。終於,終於自己釣到了一條大魚!好了,現在那雙消息靈通耳聽八方的耳朵已經圓滿完成任務了,接下來該動用自己那條三寸不爛之舌了。
「小姐,看樣子您生活很拮据吧?衣服這麼舊了,也很少清洗的樣子。不如這樣,我給你100美元,買下你的勳章,如何?這算是很高的價值了啊,換做是別人就可能用國際金價來買了,甚至連100美元都不可能有。您看這樣如何?」別列佐夫斯基一邊把勳章證書遞迴給綝,一邊用他的如簧巧舌說到。「小姐,機不可失啊,請您仔細考慮一下吧!真的,說不定您的生活就因此有很大改善了呢,看您活得如此捉襟見肘,這100美元肯定能幫助你的。」
小姑娘低下頭,望着手中的盒子,久久地凝望着。
是啊,自己現在的經濟狀況捉襟見肘——除了那唯一能保證小姑娘不會死於飢餓的救濟食品以外,她還吃得起什麼?自己能賣掉的東西,除了自己的衣服、洗漱用品還有勳章,幾乎能賣掉的全賣掉了。局勢已經山窮水盡了……
難道她不想賣掉這勳章嗎?難道她不想再用這勳章換來的100美元苟延殘喘一段時間,等待着抓住將自己解脫出苦海的機會嗎?可是這勳章意味着什麼?自己作為軍人的身份、作為曾經是光榮的一名蘇聯軍人的榮譽,還有更重要的……謝廖沙、納托利亞,還有那三名甚至連名字都沒能記住的三名BMP車組乘員,這是他們的鮮血與生命所凝聚成的結晶啊,綝怎麼可能忍心將戰友的鮮血化作的勳章賣掉?!怎麼可能忍心以如此低廉的價格拋棄自己曾經身為一個軍人的身份與榮譽?!她做不到放下這一切,更做不到忘記自己的袍澤兄弟,尤其是謝廖沙。綝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謝廖沙在她懷裏的顫抖,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少年拼盡全力緊緊摟住她的感覺,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從那位娃娃兵傷口中流出的,紅黑色的,帶着他生命力與體溫的鮮血浸濕了自己的軍服,染紅了自己的銀髮的感覺,儘管血液是溫暖的,但這是少女所最不忍回想的……「媽媽,媽媽……」,那令人悲慟的呼喚似乎再一次迴蕩在耳邊。
「小姐?小姐你還好嗎?」看着綝久久的低着頭,別列佐夫斯基按捺不住地問道。很好,面前這個小丫頭在做她那無聊的「思想鬥爭」。反正這些賣勳章的人總是這樣,每一次都要擺出一副難捨難分,依依不捨的樣子,然後用自己那些可憐的理由,什麼「這是我忘我勞動的成果」,什麼「我親自殺敵獲得的」、「我拿命來換的」來想從別列佐夫斯基的錢包里多掏一點錢出來。呵,天真。鬼才會管你這勳章是在背後花了多少「汗水」、多少「鮮血」才得到的,我只在乎,你這勳章我弄到手後賣來的錢能不能填充我的腰包。而你們,一個子兒也別想多從我錢包里掏出來!
「喂,小姐。時間不等人呢,您還要猶豫到什麼時候?」有些着急了,看着久久沒有抬頭的綝,別列佐夫斯基已經有些急不可耐了——可不能就這麼讓這條已經被釣上的「大魚」跑了啊!
綝輕輕地將裝着勳章與證書的盒子放回衣袋。
真糟糕,勳章販子想到,但是不論如何,今天都得搏一把,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怎麼可能錯過?這勳章擁有如此優秀的戰績,可以賣出1000,不,甚至2000美元啊!看來得下血本了!「小姐,您是嫌錢太少了嗎?150美元怎麼樣?」
少女仍然低着頭默不作聲。
「150美元不行的話,200怎麼樣?現在勳章不值錢啊,這個價格已經算是天價了!」別列佐夫斯基仍不死心地試圖議價。
女孩的手慢慢伸向腰間,別列佐夫斯基還沒來得及反應,「咔嚓」,一聲金屬碰撞聲響起,額頭上感到了一陣冰涼。
「請您、再把您剛才說的、重複一遍?」
勳章販子定了定神,驚愕的發現一隻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已經上好膛的斯捷奇金手槍出現在面前那個看似柔弱的少女手中。被槍口抵住的額頭感受到了刺骨得的令人顫抖的寒冷與恐懼。
「小、小姐,有……還有好好說,可,可以嗎……?」恐懼讓別列佐夫斯基說話開始結結巴巴。是的,他釣上了一條「大魚」,可直到釣上來後他才發現,這條「大魚」是一條足以一口就能吞噬他的「巨鯊」。怎麼辦,怎麼辦……儘管12月的莫斯科寒冷得滴水成冰,可一道道冷汗卻不住地從他額頭滲出。
「您、可以在重複一遍嗎?剛才,我,還沒有,聽清楚呢?」有些稚嫩但冷酷得毫無感情的聲音在面前響起。
「求、求求您先把槍放下吧……」勳章販子屈服於恐懼了,「錢的話有多少我都給,求求你,求求你了不要殺我……」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驚慌失措地抱着頭蹲在地上,之前的胸有成竹一掃而空。但那把壓滿子彈已經上好膛了的斯捷奇金手槍,依舊指着他的頭。
「可,這不就是塊金子嗎……小姐……您有必要這樣嗎……」別列佐夫斯基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望向綝的臉,可是他的這句話一下子點燃了少女心中本來就壓抑不住的怒火。
「你知道嗎?你知道阿富汗那無邊無際的,被陽光曬得滾燙的沙塵吹拂到臉上的感覺嗎?!你知道戴着燙得象炒鍋一樣的頭盔,在砂地里頂着43攝氏度的高溫穿着防彈背心挖戰壕的感覺嗎?!汗水滴落到地上都可以發出滋滋聲。你知道鐵蒺藜那嗆人得可以讓你當場嘔吐的臭味嗎?!」綝對着蹲在地上狼狽不堪的別列佐夫斯基嘶喊到,「你見到過一個人踩上上地雷被炸掉下半身,上半身還在努力爬行的樣子嗎?!難道你親自經歷過坐在擁擠而酷熱的步兵戰車裏行進在阿富汗的山路上嗎?!車裏那讓人嘔吐顛簸和可以讓人昏厥的高溫你感受過麼?!還有……還有謝廖沙,你感受過你的戰友倒在你懷裏,在瀕死的昏迷中呼喚他的母親而你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嗎?!」
別列佐夫斯基顫抖着如同聽到自己的判決一樣伏在地上聽着綝歇斯底里的嘶喊。
「謝廖沙、納托利亞,還有那三個我連名字都還沒有來得及記住的車組乘員,他們個個都是好樣的,但他們卻永遠地留在了阿富汗!永遠!老子在那裏吃了兩年沙塵,殺了不知道多少人躲開了不知道多少向我射來的明槍暗箭,看了那麼多我的戰友的死去,有一個甚至死在了我的懷裏而我什麼都做不了!我就是經歷了這麼多苦難才換來的這枚勳章啊!這勳章上啊,有他們的血啊!這是他們用生命與鮮血化作的勳章,授予給我這個幸運兒啊!我的國沒了,我的家也沒了,只剩下這勳章所代表的一切成了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而你,現在卻揮舞着手裏那些花花綠綠的廢紙,試圖拿這些換走我的勳章。是的我承認,我很需要這些該死的廢紙,但這不是我放棄它,放棄這血肉與我軍人身份還有榮譽的結晶的理由!」
綝歇斯底里的嘶喊着,一行清淚與一行血紅溢出了眼眶,舊傷發作了。握着手槍的手不住地顫抖着,可依舊指着別列佐夫斯基的頭顱。那個男人仍蹲在地上不住地顫抖,害怕少女下一秒就扣動扳機,結果了他的性命。
「你現在就想拿一張紙,一張廢紙來換走我對於那些戰友的回憶和他們的鮮血,還有我身為軍人的榮耀,絕不,這是絕不可能的!你明白嗎?!回答我,你明白嗎?!」嘶喊聲迴蕩在驚恐萬狀的別列佐夫斯基耳邊,他已經什麼都不敢說了,只祈求上天能讓他活着走出這條小巷。
「現在,給老子起來……給老子站起身來!老子懶得殺了你,因為你的命對於老子,連一顆子彈都值不上!」少女嘆了口氣,用因為剛才聲嘶力竭的咆哮而嘶啞的聲音命令道。勳章販子連忙站起身來,大氣也不敢出。「聽好了,趕緊帶上你的那摞廢紙,立刻滾出我的視線範圍,立刻!我不需要用這麼作踐東西的方式換取自己活命的機會!哪怕是死,我也要守護這枚勳章,守護它到最後一刻!滾吧!」
伴隨着略帶稚嫩的咆哮聲,別列佐夫斯基轉過身,慌不擇路地跑出了小巷。今天他以為自己釣上了一條「大魚」,卻沒想到事實卻無情地打碎了他的幻想。這小丫頭居然是這樣子!驚恐過後,他帶着憤恨想着。只要有一個機會,我一定要弄到她的勳章,一定,好洗刷今天的恥辱!給我等着吧,你這臭婊子!就這麼想着,勳章販子帶着滿腔恨意混入人海,消失在其中。
綝脫力癱坐在牆角,雙腿、雙臂與身軀不住地輕輕抽搐着、顫抖着。這半個多月以來飽受的侮辱與委屈,終於迸發了出來。可右手就像被粘住一樣,依舊緊緊地握着那把斯捷奇金手槍。用震顫着的手打開手槍的保險……
「要是能去見謝廖沙就好了……」低聲喃喃着,綝將手槍抵住了自己心臟的位置。可是不論她怎麼用力,扳機都紋絲不動。呵,自己剛剛才把保險打開了呢。「看來,還是得活下去啊……如果我死了,謝廖沙他們就沒有人會記着了……勳章也會變成別人的了……」喃喃自語着,綝用抽搐顫抖着的手將手槍塞回腰間的槍套。
艱難地支起同樣在顫抖的雙腿,綝站了起來。她無視了這些阻礙,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小巷。
「喂,小妞。」在巷口,有一個男人試圖向少女搭話。那是個精壯的大漢,他穿着的肩上有三道槓,胸口上有「adidas」字樣的棉衣也壓不住他的渾身肌肉,袖子遮不住的手臂上紋着一把匕首和一顆四芒星。看樣子這男人等了她很久了。「我看你身手挺不錯的,而且還有一把槍,不如加入咱們幫派混混吧?看你這樣子好幾天都沒吃上飽飯了。如果進我們幫里,衣食無憂,怎麼樣?」
「抱歉,我沒有興趣。」儘管雙腿因為之前的情緒激動而顫抖着,但少女依舊用敏捷的身手靈巧地繞開了大漢。
「喂,我說的是認真的!你加入進去,不僅衣食無憂,而且還有大錢可以賺!喂!」那個壯漢在綝的背後不死心地喊着,試圖跟上疾步走開的小姑娘。
「有什麼事,下次見面再說吧,我還有急事呢,謝謝你的『好意』。」綝回過頭,嘴角抽搐似的向上挑了一下,勉強擠出笑意,一邊混入街上的人群。她知道,從這人身上那價值不菲的阿迪達斯和手臂上的紋身可以看出來,這人是個黑幫的——說不定還蹲過監獄。穿行在人群里,少女冷笑了一下——不管自己現在被看做是什麼,自己可是一名光榮的前蘇聯軍人啊!軍人怎麼可能做出加入黑幫這種有損自己身份與名譽的齷齪之事?怎麼可以呢?「想讓我加入黑幫?做夢去吧!就算是貧病交加死在莫斯科的街頭,這個令我唾棄的選擇肢也是不可能會被撿起的!」她喃喃着,擠開面前的人們,前往自己所住的橋洞。

15天後。

終於,終於綝走到了四面楚歌的一步。錢包里只剩下500盧布和10美元。飢餓與營養不良使少女暴瘦,以前把軍服撐得鼓鼓囊囊的胸部現在都開始有些要癟下來的徵兆了。因為飢餓,她走路都是有些歪歪倒倒了。因為橋洞的惡劣環境,小姑娘得不到哪怕一絲較好的休息與睡眠,整個人滿身疲憊與虛弱。剩下的錢已經不夠她飽餐一頓了……至於工作?現在到處都在裁員,掃大街的環衛工這種職務都炙手可熱,早有人捷足先登去混飯吃了,哪還輪得上她這種一無關係二無背景的「臭當兵的」?就算有關係,跟那些寡頭或者黑幫勾搭上了,怎麼可能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
蜷縮在巷角,綝又一次將手槍對準了心口。可就算關上了保險,扣動扳機卻依然如此費力——對於勳章所代表意義的執念與僅剩的理智拼盡全力阻止着她扣下扳機。灰暗的雙眸低垂着,少女苦苦思索着能將她拉出絕境的辦法。在回憶中,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場景:
「排長,外面的生活可能會很艱難的吧。看你這隻知道如何當一個士兵的樣子,真令人擔心呢,哈哈。」阿列克謝笑了笑,把手槍遞給了面前的銀髮小姑娘。
「對了,不如這樣,我把我的電話號碼給你,如果有需要,你隨時打給我就行了。我的電話號碼是……算了,怕排長你記不住,我寫在紙上吧。」面前的少年從手邊的本子上撕下一頁,拿起鋼筆工整地寫下了一串數字。
「喏,這就是我的電話號碼。排長啊,你撐不住時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哦。」阿列克謝收起笑容,神色凝重地對着綝說道。
「哈,放心吧,你看我這種人在哪裏都混得下去的,不是嗎?哈哈……」將紙條疊好塞進軍服的內揣口袋,綝強裝笑顏,壓抑着心中的焦慮開玩笑道。
紙條……紙條在哪……綝着急地翻找着軍服的衣袋。終於,在內揣口袋最深處,綝摸到了那張紙條。
「9762……535785……」少女低聲念着紙條上的那串數字。拜託了,這號碼一定是真的,一定是正確的……她已經把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了這個電話號碼上面。
站起身,努力壓制着突然改變體位帶來的低血壓導致的頭暈,小姑娘手裏攥着紙條,跑向了離她最近的電話亭。因為興奮而顫抖的手指在鍵盤上按着,按着那一串數字。將硬幣投入投幣口,綝深吸了一口氣,拿起了電話。
「喂,你好?請問是誰?」在漫長的一陣忙音後,終於,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
「請問您是阿列克謝·庫茲涅佐夫嗎?我找他有點事。」在短暫的猶豫後,綝回答道。
「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還有……你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呢。」電話的另一端,那個年輕男人有些奇怪地問道。
「哦,我叫娜塔莉亞·白。您就是阿列克謝吧……」
「等等……娜塔莉亞……你是,你是排長?!」電話那一段傳來了難以置信與驚喜的聲音。
「是的,阿列克謝,是我……」綝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想見見你,可以嗎?」
「當然可以啊,排長。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的確……的確有事。」綝嘆息着。「阿列克謝,你還在莫斯科嗎?」
「當然,我就是莫斯科人啊。排長你不可能這麼健忘吧?我們閒聊時說起過這事呢。」話筒的另一頭,阿列克謝有些奇怪地說道。
「那就好……今天,今天我們可以見面嗎?」少女急切地問,帶着解脫一般的激動。
「完全可以。那,我們在哪裏見面呢?」阿列克謝帶着也有些興奮的語氣問道。
「那就……阿爾巴特大街吧。怎麼樣?」
「行,下午三點,阿爾巴特大街街口見。我發色這麼顯眼你不可能找不到我吧?」綝笑道。
「當然,排長你的樣子已經刻進我腦海里,想忘都忘不掉呢,哈哈。」電話的另一段,阿列克謝笑了。
「那好,我在那裏等着你。一定要來啊……」說罷,綝掛上了話筒,通話時間也正好用完。
現在,該動身前行了。終於在無盡的黑暗之中看見了一絲朦朧的光,心臟因為興奮和激動而悸動着。終於可以從困境中脫身了啊……在滲透着安心的心悸中,綝離開了電話亭,大步向前走去。
「唔,阿廖沙(註:阿列克謝的暱稱)還有多久到啊……」徘徊在阿爾巴特大街街口的角落,少女低聲咕噥着。一定要來啊,阿列克謝,你現在是我脫離苦海唯一的希望了啊!
「嗨,排長。」終於,背後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問候,一隻手搭上了少女的肩膀。
「哇啊啊啊!阿、阿列克謝,別這樣突然從我背後冒出來啊!」儘管心理有所準備,但綝還是被嚇到幾乎跳起來。「你每次都是這樣……這麼喜歡嚇我一跳嗎……」綝帶着一點不悅和滿滿的激動回頭看着阿列克謝。
「果然是排長,每次這樣被嚇到都是這副反應……啊!排長,你怎麼……你怎麼變成了這樣?!」阿列克謝見到排長時,看着她被嚇一跳的笑意還未散去,一陣驚愕便襲來。面前的女孩,他的排長已經變得如此虛弱與憔悴,真不知道與少女分別的這一個月里,她經歷了多少苦難。
「我們分別才一個月啊……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排長你會變得這樣虛弱和憔悴?!」阿列克謝抓住綝的肩頭,焦急地問着。
「沒必要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用不着擔心。」小姑娘輕描淡寫地說道,仿佛這一個多月的折磨、屈辱傷痛從來都不存在過似的。她不想自己的戰友為她的遭遇而無用地感到悲傷和擔憂。
「告訴我吧,排長……告訴我吧!我們,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啊!為什麼向我隱瞞這些?」阿列克謝幾乎用喊出來的聲音對着綝說道。看着他的急切,這事情是瞞不過去了啊……
「行吧。我把這一個月的事情,全部分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希望你聽了不要太吃驚什麼的。」嘆了口氣,綝帶着不屑的語氣輕輕說道。
少女講述着,這一個月以來她所遭受的歧視、磨難與痛苦。她面無表情,也不帶任何感情的,輕飄飄地講述着。就仿佛這些事情,這些噩夢般的苦難並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只是在茶餘飯後的閒聊中扯起別人的家長里短一樣。
「……就是這樣。阿廖沙,你還有別的想說什麼的嗎?」在若無其事地講完自己的遭遇後,綝平靜地問着自己的前戰友。
良久的沉默。在這沉默中,阿列克謝用複雜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女孩。悲傷、同情、嘆息、帶着心痛的責怪……終於,少年開口打破了尷尬:「那,排長,你住哪裏呢?剛剛說的這些完全沒有提到你的住所呢。」
「啊……?這……這都是小問題啦。哈哈……」聽到這話,綝先是一愣,然後尷尬地乾笑了幾聲,「住的地方都是小問題……」
「排長,你在撒謊吧。」阿列克謝打斷了少女心虛的無力謊言。「請務必帶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吧。拜託了。請不要在這種時候撒謊啊……」
又是一陣沉默。小姑娘實在是不想讓深切關心自己的戰友感到悲傷,但自己的窘境已經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了。說,還是不說?低着頭的她腦海里做着激烈的思想鬥爭。
「行吧,那你跟我來。我把我的真實情況,毫無保留地全部告訴你。也希望你不要太悲傷什麼的,做個心理準備吧。」終於,女孩抬起頭,拉住戰友的手,帶着他向自己的棲身之所走去。
……
「到了,就是這裏。」綝指着大橋橋洞的一個角落,那裏隨意地搭着幾件軍服,搭在一隻碩大的行李箱上。「這就是我住的地方。還算挺幸運的,沒有露宿街頭。你覺得呢?至少不會被凍僵在雪地里……」綝淡淡地說着,不露一絲感情。
「……」在無言的沉默中,阿列克謝的眼眶濕潤了。「排長……」他輕輕呼喚着這位自己曾經的,現在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磨難的戰友,然後從少女的正面前一把抱過去,緊緊地摟住了她。
「哇、哇啊!」面對突然摟住她的戰友,綝先是因為驚慌與羞澀顫抖了一下,驚叫了一聲。「阿廖沙,你幹什麼啊……別這樣,好嗎……鬆手吧。」帶着些許不知所措,綝略有不悅地說道,「咱們還不是情侶呢,是戰友啊。這樣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儘管這樣說着,但小姑娘的雙手不自主地,也緊緊摟住了面前的少年。一陣噁心與痛苦感湧上心頭。太像了,是啊……太像了……少女仿佛感到懷裏的人不是阿列克謝,而是垂死的謝廖沙。這摟抱的姿勢,太像他了,除了沒有粘稠的鮮血把軍服和銀髮染紅浸濕。不,不要讓我再回想起那令自己悲痛欲絕的時候了,小姑娘試圖掙扎着從戰友的懷中掙脫出來,但是自己的手卻不聽使喚一般,摟得更緊了。明明不想再回味、再感受那令人悲痛的感覺了,可是手卻摟得更緊了……兩行清淚從眼眶滾落,不知到底是為了那位死去的袍澤兄弟還是為了自己所受的苦難。右肩感受到了幾滴溫暖,阿列克謝的聲音,帶着哽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排長啊……你明明,明明是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會這樣呢……為什麼會遭受這些磨難呢……就不能好好活下去嗎……」
「別問了……別問了……要怪,就怪這該死的世道吧。」流着淚,綝無奈地對着伏在她耳邊的阿列克謝說着。「咳咳,所以……我想請你幫個忙,可以嗎?」抹去臉上的淚水,清了清嗓子,少女對着自己的戰友說道。
緊緊相擁的兩人鬆開了手。阿列克謝正了正色,盯着小姑娘的眼睛問道:「排長,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就請直接說吧,我會拼盡全力幫你辦好的,一定!」
到底要不要開口呢……也許可以,也許不可以……可我真的不想蜷縮在橋洞裏就這樣屈辱地腐爛死去啊!搏一把吧!
嘴唇抽搐了一下,「你可以……給我找一份工作嗎?」少女輕輕吐出這句話,但立刻被吹過兩人之間的寒風颳得支離破碎,阿列克謝只看到了綝的嘴唇動了動。
「排長,你在說什麼嗎?如果可以的話,能大聲點嗎?我還沒聽清呢。」看着小姑娘,少年有些疑惑地問着,想弄明白她剛剛到底表達了什麼出來。
「我想問……」鼓足勇氣,女孩一字一頓地對着面前的人說道,「阿廖沙。你,能,為我,找一份工作嗎?」
「行啊!為什麼不呢?看樣子,沒有工作的話排長你也撐不過幾天的。放心吧,這事情包在我身上!一定的,因為排長的提出的請求就是我的使命!」阿列克謝聽完立刻回答,沒有一絲猶豫。「不過我還有一個小請求……」
「什麼請求?」
「我想……」阿列克謝故作神秘地湊到綝的耳邊輕聲道,「我想如果可以,安排工作時我們倆儘可能安排得近一些可以嗎?我想排長你不會反對的吧?」
「咿嗚——阿廖沙你在想什麼啊?我可不是……」綝臉紅了,帶着不滿小聲咕噥道。
「我是認真的。排長你可是一個需要照料的『孩子』啊。我們倆工作安排得近一些,可以互相照應啊。有什麼麻煩,我也能及時幫到你,不是嗎?」阿列克謝打斷了少女的話,臉上滿是嚴肅。
「好吧,的確如此……」綝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低下了頭。經過這麼多折磨與歷練的自己居然還需要戰友的照顧,真難為情呢。
「就是這件事特意把我叫過來嗎?我的排長?」阿列克謝看了一眼滿臉難為情的小姑娘,再次確認。
「是的。」
「這樣子啊……挺重要的一件事呢。對了,排長你身上還剩多少錢?這件事可能辦得會有點久,我怕你撐不住……」
「啊啊,沒事的,我的錢夠,阿廖沙你……」綝心虛打着哈哈,想敷衍過去。被別人操心這麼多真的是一件令人心裏過意不去的事。
「我的排長啊,你撒謊真的就像個小女孩呢……」阿列克謝無奈地戳穿了綝蒼白無力的謊言。「我身上帶的錢也不多啊……這樣,我給你2000盧布吧,希望這點錢可以幫到你,讓你挺過這青黃不接的時候。」說罷,阿列克謝掏出幾張鈔票遞給了綝。
「啊啊……謝,謝謝阿廖沙!」因為驚喜和感激而顫抖的雙手接過了帶着阿列克謝體溫的鈔票,少女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放入懷中,努力憋回眼淚。
「那就這樣吧,排長。找工作的事我就去幫你完成了,我們每周聯繫一次,如何?」
「嗯!你放心吧!」綝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我走了。排長,一定要保重身體啊!我還想……算了,到那時候再說吧。」說罷,阿列克謝握住了小姑娘冰冷蒼白的小手。
「就這樣子吧,再見,阿廖沙。還有,以後可以叫我『白武綝』或者『綝』嗎……?」
「綝?中國人的名字……哦對啊,排長你以前提到過,你自己是有朝鮮血統的。好,那就這樣吧,小綝。再見了,祝好運。」說罷,阿列克謝轉過身,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橋洞。
「阿廖沙,你也要小心啊……」久久望着阿列克謝漸漸遠去的背影,綝喃喃着。
終於解脫了……綝想着,一絲笑容在不知覺中浮上了臉龐。是啊,這一個多月以來的折磨終於要結束了!終於!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銀髮少女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道跌倒了多少次的她,終於看到了一絲朦朧的光。
……
這幾天是綝過得最舒服的幾天。儘管橋洞裏的生活環境依舊極其惡劣,但她卻能心平氣和的忍受下來了——畢竟自己抓住了希望,抓住了活下去的可能。
「小姐,看您身材那麼好,來我們這裏跳支舞吧,一小時30美元……」有人勸誘道,是脫衣舞夜總會的人。
「小姐,看您長得這麼漂亮,我們這裏正需要呢。不如到我們這裏來拍幾張照片,會給你很高報酬的……」有人用高價誘惑着少女,是拍色情寫真或者影片的人。
「這位小姑娘,看起來你應該很缺錢吧?來我們這裏陪睡吧。你身材挺好的,應該很受歡迎吧……」有人試圖拉住綝的手,「陪睡的話,遇到大方點的主顧,一個晚上50美元也不是不可能……」看樣子是個皮條客,這人應該是看她的衣着,把她當成了流落街頭的流浪女。不,這個叫娜塔莉亞·白的小姑娘她軍人的身份已經蕩然無存,變成了一個流浪者。
但是女孩無視了這些飛來的令人惱火的傷人話語——她仍把自己當成一名軍人。那麼,作為一名在戰場上立下功勳過的軍人或者說前軍人,綝又是如何想的呢?她的自尊與傲氣不允許她做出出賣身體這種令人不齒的下賤勾當。偌給少女兩個選擇——要麼死,要麼成為一個出賣自己身體的妓女,那她寧願被自己用一隻斯捷奇金手槍射出的9×18mm馬卡洛夫手槍彈打穿心臟。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抓住了希望,抓住了不會沉淪或者含恨屈死在莫斯科街頭的希望。小姑娘挺起自己碩大豐滿的胸脯,帶着傲氣瞟了一眼說話的人,輕飄飄地留下一句「抱歉,我會不考慮這些事的。」便飄然離去,不再像之前聽到這些消息一樣大發雷霆、歇斯底里。
就這樣等待着,少女等待着她的袍澤兄弟給她的好消息。

10天後

儘管在第一周與阿列克謝的聯繫中,綝得知了沒有找到工作的壞消息,雖有些許失望,不過少女依舊堅信着,阿列克謝可以幫助自己走出困境。她依舊滿懷希望地等待着,從早上期盼到晚上。儘管每天醒來都會帶着「可惜我現在還是流浪在莫斯科的街頭」的遺憾,但她依舊毫不氣餒地面對着艱難的生活,準備着笑着面對下一次現實對她的打擊。
……
「阿廖沙……什麼時候給我找到工作啊……我好冷……」在意識朦朧中,綝喃喃着。
「嗨,排長!」有人在抓住了銀髮少女的肩膀,輕輕地搖晃着她。「我給你帶了個好消息!」
「咿!誰,誰啊?」小姑娘從睡夢中驚醒,一下子跳起來,帶着一些驚慌還有警惕地四顧周圍。
「是我啊,阿廖沙!」那人拍了拍女孩的肩膀,試圖讓她安心——原來是阿列克謝。
「阿廖沙?!嚇我一跳……你怎麼找到這裏來了?還有什麼好消息……」長舒了一口氣,綝有些奇怪地問道。
「排長的睡姿一如既往的可愛呢。對了,工作找到了!」阿列克謝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望着綝說道。
「啊!那真好!是什麼工作?」綝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激動,差點叫出聲來
「你還記得在阿富汗時我跟你講過我有一個親戚在遠洋海運公司工作吧?他前兩天告訴我,現在他們那裏缺兩個遠洋輪船警衛員,工資不錯不說,還包吃包住!正好咱們倆都可以去!說不定咱們倆還可以分到一艘船上啊!到時候我應該可以照顧你呢!」阿列克謝的眸子裏閃爍着得意、興奮與激動的火光。
「那什麼時候去報道?」小姑娘急不可耐地問道。
「明天,明天就可以了!咱們倆一起去吧!」阿列克謝抓住了小姑娘的手。女孩緊緊握着他的手,不肯鬆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最珍貴的東西一樣。
「現在幾點?我想……」
「晚上6點。排長你還挺喜歡睡覺的?在阿富汗時你可不是這樣。」阿列克謝試圖開玩笑。
「營養不良嘛,你看我的胸都快餓癟了……又找不到工作,只能幹睡覺這樣不耗費體力的事啦……」綝辯解着。「不如這樣,咱們倆去喝一杯?好好慶祝一下咱們找到工作了,然後我也有住處可依了,如何?」小姑娘的眼眸中閃爍着興奮與狂喜的火花。
「行,那就去吧!我知道一個不錯的酒館。錢的話……」
「我請客!我賣了自己的書,現在還剩10美元。已經夠買兩瓶伏特加了。」少女打斷了她戰友的話,帶着一點逞強的口氣說道。畢竟被別人照顧了太多次,這一次不能再讓他替我花錢啦!不然多難為情啊。
「啊,排長你這麼喜歡書……真忍心賣掉了?」阿列克謝帶着點驚訝和遺憾地問着小姑娘。
「小事小事,書沒了還可以再買嘛。至於我最珍貴的東西,我一直保存得好好的呢。」女孩對着面前的少年露出了一個安心的笑容。
「走吧,我們去好好喝一杯!」
……
再一次漫步在莫斯科的街道上,阿列克謝輕輕地握住綝帶着一些老繭但還算嬌嫩的冰涼小手,牽着她走向那家酒館。兩人默默地、不緊不慢地走着,穿過了一排又一排的赫魯曉夫樓,走過那些被時間與風霜所雕刻的陳舊牆壁,穿過了熙熙攘攘的大街,經過了叫嚷着招徠着自己生意的商販們、馬路與紅綠燈,將華麗的斯大林式建築拋在腦後。周圍的人群所散發的情緒,由迷茫與彷徨漸漸變得平靜,又變得開始有些囂張跋扈。可少年與少女根本沒有注意,也不在乎這些。路上的人們都急匆匆地走着,為了自己的下一頓飯,或者為了自己未來的房子,亦或是為了讓自己的腰包再鼓一點。偶爾有一兩個人抬起頭瞟了一眼那兩個穿着陳舊軍服的年輕身影,但他們也只是把兩人當做是一對生活窘迫的小情侶而已。不過,誰在乎這些呢?畢竟這是一個機遇和噩夢並存的時代,你要削尖腦袋往命運的縫隙里鑽,以求找到點棲身之所和維持生存的食糧,或者運氣更好點,抓住機會富起來甚至一夜暴富。所有人都在尋找着屬於自己的鹹魚翻身或者大發橫財的機會,可他們大多數人其實連自己的命運都難以抓住,誰會還關心別人的事?
「呃……還有多遠?」走了一會,綝忍不住問道,帶着一些疑惑。畢竟這路不僅有點遠,而且越來越熟悉了。
「安心啦,馬上就到了。」阿列克謝回頭對着少女笑了笑。那自信而燦爛的笑容讓女孩一下子安心了不少。「你其實很熟悉那裏的,畢竟……啊,也是,自從去了阿富汗,咱們就沒有時間好好和大家在一起喝一次酒了。挺懷念那段時光呢,可惜現在只有咱們倆……」說罷,少年輕輕地嘆了口氣。
「啊,那就快去吧,儘管只有咱們倆,但今天是個值得慶祝的一天啊!」綝開心地笑道。
到了一處僻靜的街角,兩人往側面一拐,大步走進了那家酒館。綝想起來了,這是她還在國內服役時經常去的那一家。有時放假輪班時自己也會帶上幾個戰友一起去,不過麻煩的是,經常她得扶着那些爛醉如泥,滿口胡話的弟兄們回基地——不是小姑娘喝的酒不多,而是她太能喝以至於灌醉了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
還是那簡單的陳設,潔白的牆壁上貼着幾張蘇聯時代的宣傳畫,幾張桌椅整齊的擺放在有些陳舊的實木地板上。吧枱後面的酒櫃裏一如既往的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酒。那張蘇聯時代很有名的禁酒宣傳畫也貼在牆上,挺滑稽的,不過它被沾上去的塗料弄得斑斑駁駁。一切仿佛與離開祖國前往阿富汗之前別無二致。也許是因為經濟蕭條的原因,也許是因為這裏的確比較僻靜,酒館裏沒多少客人,零零星星的有幾個客人坐在那裏喝酒聊天。
「歡迎光臨……喲,稀客啊!二位客人好久不見了!這段時間你們去哪了?是部隊駐地調動了嗎?都沒看到你們來喝酒了呢。」看到阿列克謝和綝輕輕推開滿是年代感的大門走進酒館,坐在吧枱後的老闆先是因為驚訝和難以置信愣了一下,隨即熱情地對兩人喊到,「誒,這不是那個挺能喝酒的白頭髮小姑娘嗎?你也來啦?」
「是啊,我和我戰友來喝酒了呢,好久不見,老闆!」綝接過話茬,笑着回答那個坐在吧枱後的中年男人。「來幾瓶好的伏特加,10美元夠吧?」
「當然夠!先坐下吧,我馬上把酒拿來!」
……
幾瓶伏特加和兩隻酒杯被端上了酒桌。從懷中抽出那張一直捨不得用的10美元鈔票遞給老闆後,綝擰開了其中一瓶的瓶蓋。酒香味從瓶口彌散而出。她小心翼翼地給酒杯倒滿了酒。
「還記得309高地哨所吧,阿廖沙?」冷不丁地,綝突然對着她面前的少年問道。
「我記得。88年在阿富汗的時候我們排就駐守在那裏。」
「還記得那場防禦戰吧?」
「當然記得,我們擋住了不知道多少杜什曼的進攻,排長你也以為這次戰鬥獲得勳章了呢。啊,為什麼問這個?」阿列克謝帶着些許疑惑看着面前一臉嚴肅的少女。
「這一杯」,小姑娘舉起酒杯,「是敬謝廖沙的。」說罷,將酒杯端到唇邊,仰頭將酒一飲而盡。
「謝廖沙……唉,可惜他永遠留在了阿富汗啊……」一聲嘆息,阿列克謝也一口飲盡了杯中所盛的酒。
「現在,這一杯是敬納托利亞,和那三位我連名字都沒記住的BMP車組成員的。」少女再次端起剛斟滿的酒杯,輕輕地一口飲幹了酒液。
「你說納托利亞和瓦利亞他們啊……排長,哦不,小綝你記性真好。」阿列克謝望着面前曾經是他排長的那個女孩,眼中似有點點淚光。
「這可是,我是為了……銘記那些曾經陪伴我們的人啊。我怎麼可能……會忘記他們呢……」兩行清淚順着綝光潔如同大理石般的臉頰滑落,順着下巴滴落進酒杯。
綝再次拿起酒瓶,斟滿了兩人的酒杯,絲毫不理會她酒杯中是否混有剛剛滴落進去的淚水。「現在這一杯,是為了……」一邊端起酒杯,小姑娘一邊說着,然後話語戛然而止。
「是為了……?」
「為了我們倆……為了逝去的他們……為了……曾經與我們並肩作戰的那些戰友,還有為了……我們的痛苦遭遇。」一邊在哽咽中輕聲說着,綝一邊盯着阿列克謝的眼睛,目光似乎凝固在了他的眼眸上,但只是一小會。「喝吧,祝我們倆一切順利,畢竟今天應該是一個高興的日子,不是嗎?」
「乾杯?」
「乾杯!」
「咔噠」,玻璃杯輕輕撞在一起的清脆響聲。
「咕嚕,咕嚕」,喉嚨咽下伏特加的聲音。帶着幾分醉意,綝又開口了。
「阿廖沙啊,我知道,其實你對我有感情……不過在這之前,你先聽聽我的故事吧……」奇怪,今天明明只喝了幾杯酒,卻變成了這樣子,與之前抱着酒瓶像喝水一樣豪飲伏特加的那個綝完全判若兩人。管他呢,有太多的話想說了,酒精這把「撬棍」終於撬開了少女那原本封得死死的話匣。大概也是因為酒精的緣故吧,小姑娘變得直言不諱,心裏所悶着的,全部暴露無遺。
「排……哦不,小,小綝。你是準備講你的過去嗎?可你從來都沒有跟人提到過啊。」阿列克謝一臉的疑惑與驚訝。是啊,如果你問娜塔莉亞·白,她的過去是什麼樣子,她只會輕輕的一笑,說一句「一切都很好。」便岔開話題,從來都不主動提及,或者說,很迴避這件事。然而現在她卻主動提起了這些事情,主動對她身邊的人傾訴。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阿廖沙。」阿列克謝想着,「好好聽聽排長的過去吧。畢竟,你想照顧她的。」
「那我開始講了哦。」帶着醉意,綝露出一個有些悲苦的笑容,用所有人都沒聽到過的,飽經滄桑的沙啞嗓音開始講起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她從父母親去世,自己被送入孤兒院開始講起。不過這一次她並沒有像之前那樣毫無感情,那種將這一切視為無物的平靜,或者說麻木。剛剛擦去的熱淚又不爭氣地流出,可這並不能阻止她的傾訴。儘管聲音不大,沙啞中帶着點哽咽,但阿列克謝卻能聽得一清二楚。
綝就這樣講啊,講啊,傾訴着自己的過往。她就像嘔吐一樣,將自己胸中一直以來所積藏的,名為「不幸」與「痛苦」的劇毒物毫無保留地「嘔吐」出來。淚水模糊了視線,但依舊不能打斷她的話語。就這麼不停息的講述着,只有為自己斟酒和把辛辣苦澀的酒液飲下是綝唯一沉默的時候。說着說着泣不成聲,說着說着又大笑不止,明明淚水還在止不住地流淌,卻咯咯地笑個不停。可是那笑容啊,裏面卻滿是自嘲與悲苦,比哭都難看。每說幾句,她便灌下一杯伏特加,辛辣但醇厚的酒液刺激着少女說出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帶來的醉意輕輕地撫慰着她那心裏被撕開的流血傷口。少女那哭泣的抽噎聲與抑制不住的清脆笑聲啊,如同知更鳥的的歌聲一樣迴蕩在酒館裏。周圍的酒客時不時用奇怪帶着同情的眼光打量着這個一直對着她面前的人低聲說着什麼,時哭時笑的小姑娘。所有人看着她的失態,只是單純的心想「這個女孩大概是喝多了吧」,可誰又能想到她那荒唐得不合常理的情緒背後是多少血淚呢?只願,願她面前的那個人,能夠理解哪怕一絲一毫她所背負的沉重過去。
時間就在綝這自殘式的,撕開自己心靈上的傷口式的傾訴中一分一秒地度過。三四瓶伏特加,阿列克謝只喝了幾杯,剩下的全部被少女喝得一乾二淨。若不是酒精的的麻醉鎮住了精神傷口的疼痛,她是不可能說出這麼多的。但儘管小姑娘醉得快不省人事了,但她說出的,那些聽似乎荒唐的話語,卻沒有一句是醉話。不過,誰會相信呢?
……
「……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故事。」綝仰頭將最後一杯伏特加一飲而盡。「噠」,酒杯與桌板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阿廖沙……你覺得如何?」
「我……」阿列克謝低下了頭,久久地沉默了。「就像我說的……排長你是個好人,但背負了太多不該承受的痛苦……放心吧,我會幫到你的,讓你解脫出來。」阿列克謝久久地凝望着綝的那雙顏色如血似的的眼眸,嘆了口氣。
不自覺地回頭望向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開始下着大雪了。雪花落到地面,積了厚厚的一層,凜冽刺骨的寒風呼嘯着吹過街道,讓路上寥寥無幾的行人們瑟縮在自己的外套里並加快了步伐。回頭再看看牆上掛着的鐘,時間已然是夜裏10點40分。
「啊……我居然說了這麼久嗎……抱歉啊,阿廖沙。我一喝酒就喜歡說話……」滿口酒氣的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用雙手抹了抹臉。「那就這樣吧,今天咱們先聊到這裏,我先回『家』收拾東西。嗯……明天是上午十點鐘在紅場東北角見面對吧?」不等少年回答,綝自言自語似的繼續說着,「我這就回去收拾東西準備好,然後……」
「綝!」阿列克謝突然對着女孩喊到。
「啊啊,什麼事?阿廖沙?」
「排長你今天喝了太多的酒了,這裏離你住的地方又太遠,外面又下着大雪……」
「所以?」綝打斷了阿列克謝的話。
「不如這樣,我家離這裏還算挺近的,排長你今天晚上就先暫時住我家吧。等明天咱們把事情辦完再去收拾東西,如何?」說着,兩人推開酒館的陳舊木門,走到大雪紛飛的街道上。
大風帶着雪花吹拂到少年與少女的臉上,寒冷消散了一些醉意。啊啊,不應該再讓別人這樣像照顧一個小女孩一樣對待自己了!綝那稍微清醒一些了的腦海里迴蕩着這句話。
「啊啊,可是……我還有東西要去收拾啊!」小姑娘裝出急切的樣子,抓住曾經的戰友的手懇求道。
「可你一個人回去是不是太危險了啊?都這麼晚了,現在還下着大雪……」
「我的勳章,勳章在行李箱裏!」女孩撒謊了,那枚列寧勳章其實沒有一刻離開過她的身邊。「我還得去拿回來,萬一被別人拿走就糟糕了……拜託了阿廖沙,讓我回去拿吧!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絕對不會!」
「唉,排長你性子還是這執拗啊……好吧,明天就在約定的地方碰頭,行嗎?」阿列克謝無奈地嘆了口氣。
兩人道別之後,便分開了。綝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酒館。街道邊年久失修的路燈時明時暗,燈光閃爍着,但少女並沒有給這路燈一絲一毫的注意,大步從燈下走過。頂着寒風與雪花前行着,酒醒了一些的小姑娘心情好不暢快,帶着醉酒的迷亂,想着心中積壓的過去與對未來的憂慮,就這麼消除了。實在是完成了一個重要的任務呢。未來,未來也有着落了……現在該回去收拾東西,然後馬上趕到約定好的地方等待着天亮,等待着阿列克謝的到來。就這麼想着,她加快了步伐。
「那個小丫頭好像出來了,你看看是不是她?」當綝與阿列克謝踏出酒館大門的時候,街道的另一段,一個聲音在陰影中竊竊私語。
「白色的頭髮……對,就是那傢伙!」另一個帶着咬牙切齒的咯咯聲的聲音響起。「今天就跟她算算總賬!」
「他們有兩個人,下手很麻煩啊……」
「等等……他們分開了。跟上白頭髮的,把那東西搶了!」
……
走着走着,在路過一條小巷時,綝背後一陣惡寒。不,這不是風雪的原因,一個歷經無數次戰鬥的戰場老兵的直覺告訴她,自己已經被什麼人盯上了。似乎不止一個人,而且他們在跟蹤自己。這一激靈讓原本酩酊大醉走路都開始有點要搖搖晃晃的意思的她清醒了不少。
「真糟糕。」小姑娘輕聲咕噥了一句,把原本就很快的步伐又加快了,幾乎跑了起來。一定要快點離開這裏,混入人群里。那些傢伙應該來者不善,自己一個人難以對付……只要跑到人多的大街上,她就可以像融化成水的冰一般消失,甩掉這些人。「這裏,這裏也太偏僻了吧……什麼時候才能離開……他們跟得越來越緊了。」
「她跑起來了!」在綝的背後,有幾個人不緊不慢的佯裝路人跟蹤着她。
「該死,不能讓那小丫頭跑到人多的地方了,那樣就抓不住她了!」他們加緊了步伐,尾隨着少女。
怎麼辦,怎麼辦……那幾個,那幾個人的確看起來像是路人,但他們肯定是衝着我來的!已經深夜11點了,周圍沒什麼行人,更不用說那些因為發不出薪水而消極怠工的警察了——呼救是沒有用的。綝的大腦以超負荷速度飛速運轉着,思考着如何應對背後的那幾個尾隨者。她開始奔跑起來,衝刺般有些踉踉蹌蹌地跑過柏油馬路與街道,門洞與櫥窗,然後迅速地消失在了一個拐角後。「哈……哈……這樣,這樣應該就可以甩掉他們了吧……不過還得動作快點……」女孩扶着牆喘息着,這一個月的折騰與飢一頓飽一頓導致的營養不良讓她體力大不如前,跑上幾步就得喘一陣。但綝依舊倔強地向前走着,不顧自己的喘息與顫抖的雙腿還有搖搖晃晃的步伐。
「她想跑!」
「讓老子來幹掉她!」一個身影壓抑不住自己的激動,盡力壓低聲音說道。
「等等,科斯堅卡,她可是個退伍軍人!」
「看她那瘦弱的模樣,怎麼可能是軍人?而且她還手無寸鐵呢。老子就不信我搞不定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頭!」那個被叫做「科斯堅卡」的傢伙加快了腳步,追着綝的足跡沖了過去。
……
直起身子沒走幾步,背後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們過來……」但還沒來得及想完這句話,甚至還沒來得及回頭……
綝突然被一個人從背後用力抱住,那人用一隻冰涼的大手死死地捂住了少女的嘴。小姑娘在他的臂膀里掙扎着,抓住襲擊者的手臂試圖掙脫。女孩垂眼一瞟,一把雪亮的匕首正捅向她的側腰。
瞬間,她似乎變了一個人,那個弱氣的羸弱小姑娘的綝消失不見了,曾經在戰場上九死一生的GRU老兵醒了過來。千鈞一髮之際,綝左手死死地抓住了刀刃,襲擊者發現了她的反應,愣了一下。儘管只有一瞬,但綝抓住了這個時機。右手連續三記漂亮的肘擊,用盡全身力氣將手肘撞在那人的肋骨上,腳狠狠地跺在那人的右腳背上面。大漢吃了痛,不得不鬆開了摟住少女並捂住她嘴的手。感受到鉗制着她的那條手臂力道鬆了一下,小姑娘趁此機會推開了那個傢伙,從他的懷裏脫身了。大漢弓着身子,捂着被狠狠撞擊了的地方。好機會!奪他的刀!抓住刀刃的左手更用力了,綝絲毫不管自己抓住的是什麼地方,一心只想繳械那個混蛋然後制服他。右手一記手刀打在壯漢的手腕上,那人抓住刀柄的力氣鬆了一些。
正當刀即將脫手時,那個強盜又抓緊了刀柄,將刀狠狠地向自己的方向一拖。「嗚!」一聲低低的哀鳴,綝不得不鬆開了手。一道深深的長傷口出現在左手手掌,鮮血止不住地流出,染紅了刀刃,帶着鐵鏽味和腥味的紅色液滴從手指的邊緣滴落,給地面的積雪染上了一抹妖艷的紅色。劇痛從傷口傳來,讓手臂不由得輕輕地顫抖。
「你啊……你啊……」帶着惱火,綝握緊拳頭,用左手狠狠地一拳打在大漢的鼻樑上。「喀嚓」輕輕的一聲響,拳頭上傳來了什麼東西折斷了的感覺。鼻血從大漢的鼻孔中流出,跟綝濺在他臉上的血混在了一起,順着下巴滴落進白雪中。那個強盜捂着鼻子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回過神來又舉起刀向面前的小姑娘刺去。綝立刻以敏捷的身手輕輕一側,同時一腳用盡全力踢在站立不穩的那個壯漢的膝關節上。大漢因為慣性和對手身手敏捷得超出自己想像的驚愕,還有膝蓋挨了狠狠的一腳的劇痛而衝過了頭,狼狽地撲倒在地。他掙扎着想再次站起來,卻只是無力地翻了個身。這巧妙地迴避了大漢的突刺和行雲流水的攻擊,好像綝的大腦與身體一點也沒有被酒精影響一般。
「他媽的,老子居然被一個婊子打倒了……今天非把你殺了不可,為了老子的臉面!」栽進積雪裏,滿臉是雪的強盜氣急敗壞地喊着。糟糕,他挨了那一腳居然還能站起來!綝心裏暗叫不妙,一個箭步衝上去,打算把大漢再次擊倒。可該死的酒精效果居然在這時候發作了,搖搖晃晃奔跑着的綝很不巧地踩上了積雪覆蓋着的一塊冰面,一個踉蹌滑倒在地。
剛剛艱難地站起身子的強盜看見小姑娘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站起,抓起身邊的匕首便向她衝去。可還沒有衝到女孩的面前,只見她迅雷不及掩耳地從腰間拔出了什麼,然後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
娜塔莉亞·白或者說白武綝,雙手握住她的那把斯捷奇金手槍的握把,鮮血把握把潤得滑溜溜的,手臂因為疼痛輕輕地顫抖,但這並不影響少女瞄準的精度,更不可能讓手槍脫手掉落。「去死吧。」小姑娘輕輕地說道。
強盜才反應過來自己遇到的並不是個好惹的角色,剛想剎住腳躥向旁邊的牆角尋求掩護……「砰——!」一聲清脆響亮的槍響。隨着槍響,周圍窗戶里的燈三三兩兩的亮了,似乎有人在說話,附近傳來了若有若無的嬰兒哭聲。被叫做科斯堅卡的強盜額頭被一發9×18mm馬卡洛夫手槍彈撕開了一個洞,白色的腦漿與紅色的血液濺滿了地面與他旁邊的牆壁。屍體緩緩跪倒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媽的,我就說吧,她動槍了!」帶頭的強盜喊到。
「兄弟們,把槍拿出來,去宰了那個小婊子!」
一陣響亮而急促的腳步聲逼近了。該死,果然不止一個人盯上我了!怎麼辦,哪裏有掩體……綝着急地想着,視線掃過整條小巷。「啊啊,那裏有幾個垃圾箱離我比較近,可以躲那後面。」小聲地自言自語着,女孩就像一道銀色的閃光一樣沖向了街道的一個角落。
「科斯堅卡!你那邊怎麼樣了?科斯堅卡!」強盜們叫嚷着跑來。綝還沒來得及把身子藏在垃圾箱後,那些追殺她的人就已經站穩在了巷口。
「他媽的,這婊子殺了科斯堅卡!宰了她!」
「噠噠噠噠——」一陣連綿不絕的槍響迴蕩在街道里,傾盆彈雨如同旋風一般飛來,打在牆上、地上。「嘩啦——」,「嗚——嗚——」,子彈打碎了巷子裏停放的幾輛汽車的擋風玻璃,車上的防盜警報吵鬧地響起,但也壓不住槍聲。又是一陣玻璃碎裂聲,不知道誰家的窗戶遭殃了,彈頭穿過玻璃,留下蜘蛛網一樣的裂紋。有人在遠處尖叫。可綝卻已經沒有任何心情把注意力放在這些瑣碎的事上。雖然小姑娘在剛才強盜們的那一通胡亂射擊中毫髮無損,但她自己也被牢牢地「釘」死在了垃圾桶後動彈不得。
子彈划過空中的哨音,打在金屬做的垃圾箱和車外殼上的乒乓聲,這些干擾着小姑娘的判斷。但很快綝摸清了形勢——「兩把突擊步槍……四把手槍……還是五把?突擊步槍聽起來像是AK-74。可惡啊,我到底是惹上誰了?怎麼這麼多人來找我?」靠在垃圾箱上,女孩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着。她用自己在戰場上摸爬滾打的經驗和軍事院校里實戰課程中教官所教授的知識摸清楚了對面的人數與裝備。嘖,真棘手。我還剩59發子彈,不能像他們一樣浪費……得找個機會躲開或者幹掉他們……祈禱我自己不會不得不殺出一條血路吧……少女有些無奈地想着。
儘管行動沒有什麼大礙,但驅動着被酒精麻醉的身體還是件很困難的事。
「真該跟阿廖沙一起走啊……我明明就一一窮二白的小姑娘,怎麼他們會……該死,可能就是那些所謂的『勳章強盜』吧。他們是怎麼知道我和我的勳章的……」蜷縮在掩體後,綝用滿是鮮血的左手捂着臉低聲咕噥道。粘稠溫暖的血液沾滿了女孩如同白玉一樣白皙光滑的臉頰和額頭上的銀髮,讓她看起來如同惡鬼。溫熱的鮮血在乾涸前很快散失了熱量,儘管有體溫溫暖這些液體,但它們還是很快凝結在了小姑娘的臉上。勳章強盜們還在用槍對着街道射擊,以期壓制住這個前GRU的少女排長。而這個身經百戰的老兵在掩體後隱忍着,等待着反擊的時機。
槍聲稀疏了,然後很快停了下來。這些胡亂射擊的白痴們把彈匣里的子彈都打空了,呵,他們連交替射擊互相掩護都不會,是太愚笨了呢?還是太小看我了呢?「機會來了。」綝喃喃道。
「快上子彈!」帶頭的那個勳章強盜喊到,「她隨時都有可能……」
話還沒說完,一道銀白色的身影從牆邊的一個垃圾箱後閃出。還沒等眾人反應,「砰砰——!」兩聲槍響打斷了強盜的喊聲。
「咔噠」一聲,一個強盜握着槍的手因為疼痛鬆開了,手槍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啊啊啊——」慘叫迴蕩在街道里。「我的手,我的手啊啊啊——」
「廖尼亞,你怎麼了?!」堵在巷口的人群一陣驚慌。
「我的手,我的手被打中了!」那個叫廖尼亞的勳章強盜捂着右手臂痛苦地喊着,血不住地從傷口往外溢。
「該死,那個混賬……她去哪了?!」勳章強盜們急忙回過頭搜尋着綝的聲音,可少女早已不見蹤影。
又消耗了兩發子彈,可惜有一發打偏了。不過還好,至少讓他們中的一個人失去戰鬥力,引發的混亂足夠騰出時間讓自己尋找掩蔽物了。綝縮在牆角後,暗自思忖着。「他們看樣子是只群烏合之眾,只要我幹掉一兩個人就應該會作鳥獸散了吧……」少女小聲說道,將彈匣取出手槍,換上了個新的。
「這女的怎麼是這樣?!不像是個啥都不懂的小丫頭啊!老大,我們該怎麼辦?」在躲回牆角後,一個強盜隔着街道對着領頭的喊道。
「她居然殺了科斯堅卡,還把廖尼亞傷了,你說還能怎麼辦?」領頭的強盜帶着惱火喊着,似乎是為了威嚇對面的那個看似柔弱的小姑娘,他的後半句話提高了音調,「活捉她,然後讓她嘗嘗老子們是怎麼招待這種不聽話的混賬的!廖尼亞,趕緊過來!」
啊啊……看來,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不過也好,讓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渣滓們好好瞧瞧,GRU的士兵到底有什麼能耐!咬牙切齒地想着,綝握緊手槍握把,從牆角舉着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可惜的是她只看到廖尼亞的腳踝在牆邊一閃而過。剛把頭縮回去,一發子彈就帶着呼嘯聲打在身邊的牆上。真會抓機會,看來不能小瞧他們。裏面應該有一兩個是當過兵的,槍法比其他人好太多了,必須先解決那兩個。
「我好像打中她了!」有人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喊到。
「好,立刻去活捉她!記得別把她弄死了,不然就不能好好玩弄玩弄她了。」領頭的人帶着惡毒的笑容,克制不住笑意地說道。
街道內又響起了腳步聲,聲音離綝越來越近。畜生們,再近點吧,再近點……讓你們知道知道,我會是怎麼招待你們的……往外面迅速地瞟了一眼,有兩個不怕死的東西走過來了,看他們得意的樣子,槍都沒有舉着。此時不待,更待何時?綝一躍跳出了牆角,對着那兩人連開數槍,又是一個翻滾,將自己的身軀隱藏在一輛汽車後。肉體撞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令人發怵的「咯咯」聲。一個強盜被打中了心臟,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另一個被打中了喉嚨,頸動脈和氣管被子彈撕裂了,鮮血噴濺出來,湧入氣管。那人拼命地捂住喉嚨想止住噴涌而出的血液。他咳嗽着,嘔吐着,將進入氣管的鮮血大口大口地吐在雪地上。可是這些行為都是徒勞。很快他也醜陋地趴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好,又是兩個,除開那個被我打中手臂失去戰鬥力的人以外,還有4個。手槍子彈還剩53發……
「老大,怎麼辦?又有兩個兄弟掛了!」
「還能怎麼辦?」強盜頭子帶着無法控制的狂怒,咬牙切齒道,「血債血償!今天不宰了這小丫頭我就不叫伊戈爾!」說罷,他朝着綝所躲藏的汽車的車底連開三槍。
切,你是嫌子彈多嗎?女孩帶着不屑想着。得勾引一下他們,製造一個火力空窗期好讓我行動。她摘下頭上的大檐軍帽,握住帽檐,小心地舉着,慢慢伸出作為掩體的汽車。在閃爍着的路燈下,金屬帽徽的反光是如此的耀眼,吸引了對面所有人的注意力。「突突突突——」兩把手槍與兩把突擊步槍噴出火舌,子彈如同雨一般襲來。
「咿呀!」一發子彈擦着大檐帽飛過,驚得綝輕輕一聲驚叫。差點被打中了!緊接着一陣竊喜湧上她的心頭——這些混蛋太嫩了,稍微勾引一下就胡亂開槍。再多忽悠他們幾下就有機會,有機會去幹掉他們了!既然把我逼到絕路上,不得不殺出一條血路,那也讓你們見識見識,我這頭困獸會怎麼樣反擊!就看這頭頂上的路燈什麼時候熄滅了……
正想着,路燈的燈泡又閃爍了幾下,突然熄滅了。綝立刻從掩體後站起,借着對面街道路燈的光,向面前那幾個還沒來得及躲閃的黑色聲影開火。幾道明亮的閃光照亮了小巷,隨着清脆的爆裂聲的是一個黑影跌倒在地的沉悶響聲。打中一個了,好像還是個拿突擊步槍的!馬上就可以脫離……毫無徵兆的,一道強光從頭上照下。這因年久失修而接觸不良的路燈居然在這個時候亮了。小姑娘被照得明晃晃的上半身毫無遮擋地暴露在勳章強盜們的槍口下。
「開槍!」
少女還沒來得及蹲下,街道里就已經彈雨橫飛。既然來不及躲避了,那就只能立刻幹掉他們了!綝索性繼續站着用9mm子彈回敬他們。可還沒開上三槍……
「嗚啊——!」一聲悲鳴響起,子彈從綝的右胸射入,然後毫無阻力地撕開血肉,再帶着呼嘯的哨音從肋骨間穿出。隨着哀鳴,女孩倒了在地上,手指無意識地扣住了扳機。「噠噠噠噠——」彈匣里的子彈被浪費地傾瀉到了牆壁與地面上。「咔」,擊針擊空的聲音虛弱地響起。「咳咳……中……咳咳咳咳……我中槍了……?」少女艱難地喃喃着。一股暖流從右胸口流出,很快染濕了一大片衣服。喉嚨里似乎也有帶着鐵鏽味和腥甜的溫熱順着往上溢出。娜塔莉亞劇烈地咳嗽着,鮮血從口中大口大口地咳出。左手摸向中槍的地方……該死,果然被打中了!不過,這聲音似乎就是曾經的那個傳言裏的——綝突然回想起來,還在阿富汗時戰友說的一句話——「子彈射入人體時,我聽見了,如同輕輕的擊水聲。這聲音我永遠都忘不掉,也不會和別的聲音混淆……」她一直都不相信,或者說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直到剛才,子彈穿透身體時,少女聽到了這獨特但令人心悸的響聲,聽得一清二楚。「咳咳……哈……哈……」娜塔莉亞跪在地上,仍流着血的左手捂住右胸上的傷口,另一隻手單手撐地,一邊繼續猛烈咳嗽,一邊艱難地喘息着。不,子彈穿過身體的感覺……其實並不痛?那是一種軟綿綿、很舒服的感覺,一點也不痛,還帶着溫熱。
「我打中她了!」在綝背後的遠處,有人喊道,帶着嗜血的興奮。
「幹得漂亮,鮑留沙!不過別把她弄死了。那婊子殺了我們這麼多弟兄,必須跟她玩玩……廖尼亞,把槍拿上!」說着,那個叫伊戈爾的勳章強盜頭子端着槍,帶着三個嘍囉小心翼翼地向綝所在的汽車背後靠攏。
他們過來了……綝掙扎着坐起來,用顫抖着的雙手從手槍里抽出被打空了的彈匣,然後再伸入口袋裏,掏出一個還沒有使用過的彈匣。血液浸濕了彈匣,金屬匣子的表面變得滑溜溜的難以握住,但少女仍小心翼翼地抓着它,塞進了手槍。握住套筒,用力拉了一下。冒着熱氣的血液染紅了外殼,然後迅速凝結在上面。靠在汽車的後保險槓上,綝諦聽着敵人的動向。那些強盜好像停下來了,他們應該在觀察我到底在哪裏吧。就看着該死的路燈什麼時候再次熄滅了,不過先得分散他們的注意力……
路燈再一次閃爍了幾下後熄滅了。
「這破燈又滅了!站着別動,萬一這小丫頭又冒出來就麻煩了!」
綝用力擲出了換下來的那個空彈匣。彈匣撞擊到牆壁上發出清脆的響聲,然後反彈回地面。這響聲吸引了強盜們的注意力。他們對着發出聲響的地方胡亂掃射着,傾瀉着子彈。
「可不要,可不要讓我永遠留在這裏啊啊啊——」銀髮少女嘶喊着,站起身從汽車後衝出,仿佛身上傷根本沒有似的。路燈再次亮起,把所有人照得雪亮。小姑娘站在街道中央,沒有迴避也沒有躲閃,對着那幾個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敵人,舉起沾滿凍結了的鮮血的手槍,發射出染着她鮮血的子彈。
「啊!」
兩個身影倒下,但只有一聲哀嚎。又是兩個勳章強盜被擊倒了。那個叫廖尼亞的強盜被子彈穿透了心臟,倒在地上掙扎着,瘋狂地抓撓自己的胸口,但全是徒勞。另一個跟他那個名叫科斯堅卡的同夥一樣,被綝打碎了腦袋,紅白相間的流體濺了身邊的人一身。
「狗日的,不是你打中她了嗎?怎麼這婊子還躥出來了?!」強盜頭子一邊狼狽地躲閃着,一邊帶着惱怒問他那個叫鮑留沙的嘍囉。
「我他媽的哪裏知道這傢伙還能跑出來?真的奇了怪了,以前那些人挨了一槍就躺地上不動了……怎麼會……」鮑留沙帶着難以置信的語氣對着頭兒喊道。
好了,現在只剩下兩個人了。現在該撤到掩蔽物後面了,身上的傷已經夠重了……一邊想着,綝一邊用左手捂着傷口,跌跌撞撞地跑向另一處垃圾堆。5米,4米……馬上,馬上就安全了。我已經幹掉拿突擊步槍的人了,接下來就是找……
「臭婊子,你還想逃?!」一聲粗啞的怒喝響起。緊接着又是一陣槍響。那個叫伊戈爾的勳章強盜對着奔跑着尋求掩護的綝連開四槍。
「呃!」略帶稚嫩的慘叫聲迴蕩着。有什麼東西穿過了右大腿。整條腿一下泄盡了力氣,軟綿綿的動彈不得。因為右腿中彈而失去平衡的綝一下子跌倒在深深的積雪裏。可她絲毫不顧腿上的傷口,用手撐起身子,拼命地爬向垃圾堆,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抹又長又粗的血紅色痕跡。
「好了,那賤人終於老實了。趕緊撿東西走人!為那破玩意老子折了好幾個兄弟,等這事辦完我要跟他的婊子媽敘敘舊!鮑留沙,跟上!」伊戈爾罵罵咧咧地帶着嘍囉向血痕盡頭的垃圾堆走去。
他?還有人?不過也好,還有一個幕後黑手。今天也得找機會跟他算算總賬……那兩個人走近了。少女更換了彈匣,抓住斯捷奇金手槍的套筒,狠狠地抓緊,向後一拉。悅耳的金屬撞擊聲音再次響起。這頭名字叫「綝」的身負重傷的困獸,蜷縮在角落裏,準備向捕獵她的人發起最後也是最致命的一擊。
扶着牆艱難地站起,小姑娘喘息着。剛剛的劇烈奔跑和戰鬥,還有從傷口中止不住湧出的鮮血耗費了她大量的體力,使她虛弱無比。但女孩仍然倔強地站立着,舉起槍,準備拼上一切打出她手中的最後一張牌。
那些人還有15米……14米……不能再等了。娜塔莉亞拖着傷腿從垃圾堆背後鑽出,對準那兩人傾瀉出彈匣里的子彈。
「怎麼可能?!她……」話音未完,奪命的死神已經用它的鐮刀收割了一條性命。伊戈爾肚子挨了三槍,跪倒在地上。
「啊啊啊——好痛……我不想死……」他如同受傷的野獸一樣哀號着,雙手捂住被子彈撕開皮膚與肌肉的腹部。
綝一瘸一拐地拖着那條使不上力的腿,走向掙扎着的伊戈爾。不知道為何,她想笑。
「呵呵……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悽厲刺耳的笑聲迴響着。綝一邊拖着腿走着,一邊笑啊,笑啊。她咳嗽着,大口地咳着鮮血,甚至被被自己的血給嗆到了幾次,但這並不能打斷笑聲。是啊,一個為了祖國而戰,立下了功勳的女英雄,一夜之間變成了亡國奴,然後被像扔垃圾一樣拋棄了,扔進混亂的社會裏。她殺了那麼多人,流了那麼多淚與血,換來的卻是變成叫花婆子的命,連有尊嚴地堂堂正正地活着,都做不到。而現在,有人得到為了她的榮譽,還有寄託着她對逝去戰友的思念的勳章,不惜對她痛下殺手。在這墮落沉淪的國家,想像一個有尊嚴有正義感的人活着,就這麼難嗎?!難道為了一把異國的鈔票充實自己的腰包,就可以隨便踐踏別人的尊嚴與生命?
抽出彈匣檢查了一下,手槍里還有子彈……
「現在,做個了斷吧。」慢慢地,少女走到了伊戈爾的身邊。
「小姐,我還不想死……求求你饒了我吧,求求你了……我家裏還有孩子,他們需要錢……放我一條生路好嗎……」伊戈爾抬起頭滿臉是淚地對着滿臉凍結了的鮮血,形如惡鬼的綝求饒。
「我在阿富汗殺人是為了活下來,你們殺我是為了什麼?」綝冷冷地瞟了伊戈爾一眼,看也不看地對他的頭補了一槍。
巷口突然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儘管是一閃而過,但綝仍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好,背後的那個人終於出現了。就讓我會會他吧。
「怎麼可能?!她怎麼幹掉了我的這麼多兄弟?!」那個身影縮在牆角驚恐地自言自語着。「怎麼辦……現在怎麼辦……」
「嘎吱」,一聲腳踏在積雪裏的輕響在背後響起,那人猛地回頭一看——一位銀色長髮、軍服上、臉上到處都是是血,手裏緊緊抓握着手槍的少女神色猙獰地站在他的背後。
少女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眼神裏帶着復仇的驚喜,驚愕和憤怒。「好久不見了,別列佐夫斯基先生。」
「白……白小姐?!」在顫抖和結巴中,別列佐夫斯基惶恐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那個索命鬼。「啊,我……我只是,我只是路過而已,碰巧看到你了……你,你放心,剛剛的事情我肯定不會說出去……」
「夠了。」少女打斷了別列佐夫斯基的謊言。「那幫勳章強盜提到你了。咳咳咳……我正納悶是誰呢,沒想到居然是你這位『老朋友』啊。咳咳咳咳……我們真的是,有緣分呢——」說罷,綝對着勳章販子笑了一下。粘在劉海與臉上的鮮血讓這個笑容變得無比恐怖。小姑娘一邊笑着,一邊慢慢走近了別列佐夫斯基。
「你,你不要過來!」驚慌失措的別列佐夫斯基在身邊摸索着,試圖找到什麼自衛的武器。在雪中,他抓到了一塊金屬,是之前被擊斃的一個勳章強盜的手槍。勳章販子趕緊舉起槍對準綝。「你,你再過來我就開槍了!不要動!」
「呵。」綝只是輕笑一聲,並沒有停止自己的步伐。
別列佐夫斯基見狀,趕緊用劇烈顫抖的雙手扣動扳機。「嗒」,但是勳章販子所預想的槍聲沒有響起,只有一聲虛弱無力的擊針擊空聲。「怎,怎麼會是這樣?!」勳章販子驚恐地對着綝又扣動了幾次扳機,可仍是只有「嗒嗒」的擊空聲。勳章販子抽出彈匣一看,裏面空空如也。
「呵呵。」又是一聲略帶稚嫩的冷笑迴蕩在耳邊。當別列佐夫斯基絕望地抬起頭時,綝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一記手刀劈在勳章販子的雙手上,他吃了痛鬆開了緊握槍把的手。「咔噠」,手槍落地,少女一腳將它踢到了街道另一端。
「饒……饒了我吧,小姐……我錯了……可以放我一馬嗎?」別列佐夫斯基徹底崩潰了,跪在綝的腳前語無倫次地說道,鼻涕眼淚滿臉都是的他抓住綝的腳踝苦苦地懇求着。勳章販子感到褲襠一陣濕潤與溫暖,原來自己已經被嚇得失禁了。綝帶着嫌惡地看着這個狼狽不堪的男人。
「說吧,這是不是你計劃的?你到底為此幹了什麼?」毫無感情的女聲在耳邊響起。
「我說,我說!只要您,您能高抬貴手饒了我……!勳章販子見狀,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抱着綝的腳懇求着。綝用帶着嫌惡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別列佐夫斯基一邊顫抖抽噎着,一邊語無倫次地說出了自己的計劃。散落在腦海里的線索拼圖拼在一起了。原來那一次把這衣冠禽獸轟走以後,他就約了幾個身為勳章強盜的社會渣滓,一直在尋找這個少女,伺機將她的勳章搶走。
「夠了。」小姑娘舉起左手做了個手勢。然後低頭看着這個狼狽不堪的禽獸。
「小姐,你,你可以原諒我嗎?我會感激你的大恩大德的!求你了!」別列佐夫斯基顫抖着哀求道。真噁心,綝想。
「鬆手。滾遠點。」小姑娘冷冷地說道,看也不看勳章販子那令人作嘔的醜態。那個衣冠禽獸馬上鬆開雙手踉蹌着爬遠了幾步。
「小姐,我可以,我可以走了嗎?你會放過我嗎?」別列佐夫斯基的眼裏閃爍着乞求與希望。
「聽好了。也許你可以被原諒,但絕不是我。因為在我這裏,沒有原諒這個說法。」少女舉起左手,指向天空。手上的傷口仍汩汩地流着血。血液順着手臂流進衣袖,弄得胳膊有些痒痒的。「也許『他』會原諒你。不過誰知道『他』是否存在呢?反正,我的任務就是送你去見『他』。」說罷,小姑娘迅雷不及掩耳地舉起了手槍,對準勳章販子的頭顱。
「該去死了。」一大口溫熱的,帶着唾液的鮮血被啐到了勳章販子的臉上。
一聲爆裂聲響起。別列佐夫斯基的腦漿與鮮血濺得到處都是。子彈輕鬆地撕開了他的頭顱,然後飛向了遠方。屍體仆倒在地上擺出了一個令人厭惡的姿勢,在腦漿和血液的襯托下更加噁心了。
最後一個麻煩也解決了……現在……還沒想完,娜塔莉亞的耳邊傳來了若有若無的警笛呼嘯聲。
該死,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個時候。不能被這些該死的警察發現,不然,不然我就什麼都沒有了……綝一邊想着,一邊困難地轉身。「啊啊啊!好……好痛……」槍傷帶來的劇痛姍姍來遲,但來得太不是時候了。少女站立不穩,仆倒進積雪裏。
「不可以,我不可以就這麼倒下……我不能這樣……阿列克謝還等着我呢,我不想失去這一切……」痛苦地低語着,小姑娘緩緩爬到牆邊,扒着磚縫努力讓自己站起來。警笛聲還是很遠,但自己已經沒時間耽誤了。逃吧,可是往哪裏逃?不,不管了,就逃走吧,逃得離這裏越遠越好。可不能被發現了,不然這些貪得無厭的警察很有可能會把自己最後一件寶貴的東西奪走。
女孩就這麼一瘸一拐地走着,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雪地中。背後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紅色液滴與血色的腳印。她緊咬着牙關,不讓自己因為疼痛而發出嗚咽,就這麼咬牙切齒地走着。
終於,在走到一條小巷邊時,娜塔莉亞再也走不動了。她顫顫巍巍地走到一個門洞邊,脫力癱坐在地上。她看向了自己中槍的右胸和左腿,血還在不停地汩汩溢出。
「得想個辦法……我一定要活下去……」她喃喃着,脫下了腳上的軍靴,解開裹腳布。一股濃烈的餿臭味撲鼻而來,但這個時候已經管不了這麼多了,胸口上的傷無能為力,但至少,至少我可以試着減緩腿上傷口的流血速度……就這樣想着,綝摺疊裹腳布,左手上流血的傷口浸濕了被汗漚得惡臭的骯髒布匹,但綝根本沒有考慮是否會感染什麼的。畢竟,先活到那一刻再說。用顫抖的雙手將疊好的裹腳布纏在離傷口有幾厘米的地方,拼盡全力扯緊,再打上一個結。「但願有用,希望血不會再流了……」少女默默地祈禱着。雖然將裹腳布權當止血帶扎在傷口上,但紅黑色的血液流出速度似乎並沒有減緩。
「看樣子,胸口和大腿被打穿的是靜脈……沒事的,白武綝,你沒事的……」小姑娘自言自語着,安慰自己。「等天一亮,就去醫院……這樣我就沒事了。只要能熬到天亮……」說着說着,幾聲壓抑不住的悲泣從口中吐出。雖然綝知道,去醫院是不可能的,自己身上的傷與警察的搜捕不允許她這樣做,但為了安慰自己,給自己一點虛假的希望,她還是這樣念叨着。
「咳咳咳……我真蠢……早知道,早知道就應該跟阿廖沙一起走了……」眼淚從眼眶中溢出,融化了凍結的鮮血,變得渾濁,然後滴進兩腿之間慢慢變大的血泊中。又是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濺在豐滿的胸脯上,把僅存的一點乾燥全部浸濕。大雪依舊下着,雪飄滿了小姑娘的大檐帽與肩頭。
「這是……我的最後的……榮譽……」抽泣着,女孩從口袋裏小心翼翼地掏出裝着那枚列寧勳章的盒子。仍流着血的左手翻開盒蓋,暗紅色的血液滴進盒內,弄髒了證書封面。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顫抖着取出勳章,把它按在心口。勳章綬帶被血液染成一片全紅,失去了本來的顏色。綝輕輕地別開別針,將勳章佩戴在了胸前。
頭漸漸的開始昏沉沉,思緒也難以集中。有太多的事湧入腦海,形成了一陣海嘯,將她淹沒。「讓我抱抱你吧,可憐的孩子……」是那位老婆婆,一個多月前遇到的那位。「我有一個兒子也去了阿富汗……」頭腦中閃爍着隻言片語。
「謝廖沙……謝廖沙……等等,不會,我不會真的是……」綝突然明白了什麼,帶着慚愧與驚愕低語道。
「我媽媽呀,特別迷信。天天都說上帝保佑你什麼的,我跟她講現在已經沒有神啦,要相信社會主義相信共產主義,可她還是那麼固執……」謝廖沙說着,有模有樣地用手畫着十字……
我遇到的,原來就是……謝廖沙的母親……自己一直覺得難以置信的事,成真了。眼淚決堤而出。少女哽咽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就這麼久久地坐着,直到倦意襲來。「我不能睡。不能……阿廖沙還等着我,我不可以倒在這裏……只要天亮了就好了……」小姑娘反覆地念叨着這句話,但聲音漸漸微弱模糊。眼前的世界正在扭曲、發黑,雙眼已經克制不住地在艱難地眨動。
恍眼間,小姑娘好像看到了什麼。好像自己再一次回到了阿富汗。那是在一次任務結束後返回基地的途中。血紅的夕陽將同樣是血色的熾熱霞光投射到行進中的車隊上和荒漠上,年輕的中尉女排長正坐在一輛步兵戰車的乘員艙頂上,一隻手的手指夾着點燃了的香煙,另一隻手抱着那把久經陣戰的突擊步槍。身邊的謝爾蓋正靠在步兵戰車的炮塔上打盹,而坐在車邊,背過身子耷拉着雙腿的阿列克謝,則無言地望着車後漸漸遠去的昏暗荒原。還是這樣好啊,還是這樣就好了……綝沉浸在失血帶來的幻覺中,嘴角不自覺地輕輕上揚了。她輕撫着被鮮血浸潤的軍大衣,就那麼輕輕地撫摸着,「哦,你。哦,你啊……我的俄羅斯軍大衣……從我身上流淌出的血,已經變得殷紅了……」少女無力地垂下頭,喃喃道。
這個女孩看到世界的最後一眼,就是裹在她碩大而豐滿的胸脯上染滿凍結了的鮮血的軍服,還有掛在軍服上,同樣是血跡斑斑,卻在路燈下閃着銀色與金色輝光的列寧勳章。她緩緩低下頭,然後吐出了最後一口氣息,接着再也不動了,任由雪花飄落到身上。

尾聲

「……
親愛的扎哈連科夫同志:
                你好!
我是季馬!很高興收到你了的來信!自從我從布良斯克州搬到莫斯科以後,我們大概有三年沒寫信了吧?你還好嗎?每當我想起我們倆之間的友誼時,思緒總是會回到那戰火紛飛的歲月呢。那時我是42近衛騎兵師的師指揮員專職電報員,而你,則是那個經常把文件遞交給我的參謀啊。咱們倆就是這麼認識的……」
季米特里·米哈伊洛維奇·普羅科申睜開眼睛,看到了雪白的天花板。他睡得不怎麼好。昨天晚上在半夢半醒中似乎聽到了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槍聲,這讓他做了一晚上的夢。夢裏,他又變成了那個電報員大尉,在師前線指揮部里緊張地將師長的命令發送出去。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槍炮聲與爆炸聲,身體又感受到了衝擊波那撼天動地的感覺。
季米特里揉了揉眼,從柔軟的被子中坐起身子。儘管他身上的睡衣對於這個時節的莫斯科而言單薄了一些,但老大尉還在溫暖的被子裏,而且暖氣還開着。房間外時不時傳來一陣噪音,好像是有人在說話。穿好衣服,將象徵着自己曾經身份的冬季軍裝披在身上,扣上大檐軍帽,老人穿着拖鞋走出臥室。
屋裏空無一人,老伴還在另一個房間睡覺,自從季米特里幾年前睡覺開始打呼嚕時就分房間睡了,她總抱怨自己呼嚕聲太大。客廳里,電視機孤獨地開着,沒有一個觀眾觀看它播報的節目,聲音就這麼寂寞地響着。「據報道,昨天在……街道發生一起槍擊案……導致……死亡。現場發現激烈交火痕跡……警方稱,還有一人失蹤……」電視機冷冷地播報着,不帶任何感情。
「嘖,又是這種無聊的新聞。」季米特里嘆了一口氣,走過去關上了電視。是啊,蘇聯解體後,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了。以前還很難聽到一起這樣的案子,而近兩年這些事情都是家常便飯了。「孫女怎麼又不關電視就出門了……」老人咕噥着,「等這小兔崽子回來一定要好好教訓她一頓。」說罷,老人慢慢走到門前,穿好鞋子。
「順便一說,我今天我遇到了一件事……這事可能讓我的餘生都忘不了了……現在,我都還在默默地祈禱着……」
普羅科申大尉走出家門,雪已漸小,凜冽的北風卻依舊呼嘯着,掠過他的臉龐。老人哈出一口白氣,搓了搓手。
很冷……
大雪紛飛的天氣本就少人外出,加上在混亂的90年代莫斯科盜匪橫行,大街上都有明目張胆搶劫的,街道此刻顯得更加的冷清。
儘管如此,普羅科申還是像往常那樣鎖好門後,推了推門後又嘗試着鎖上幾遍,扭了幾下,才放心離去。
他害怕那些為了搶奪榮譽而殺人不眨眼的勳章強盜會闖進他家,殺死他的老伴與兒孫,奪走他珍藏的勳章拿去變賣,在那個聖誕節之後的他對這些突然變得格外地敏感,不,與其說是敏感,倒不如說已經變得有些神經兮兮了。但這並不是毫無理由,因為現在有太多的入室搶劫的新聞報道了,而受害者都是像自己那樣的老兵。畢竟為了錢,強盜們干出什麼事來都不奇怪。
他在腳踝深的積雪上蹣跚前行。年紀已大的他走的不快,儘管雙眼依舊像曾經的那位紅軍通信兵大尉一樣敏銳,不過雪反射的刺眼白光仍照得他睜不開眼,但在眯着眼的一片霧狀的朦朧中,他還是注意到幾隻烏鴉停在一個小小的雪包前。
「呱——呱——」身邊響起幾聲刺耳的叫聲,是那幾隻烏鴉在啼鳴。它們圍在那個門洞邊靠着牆的雪堆前聒噪着,好像在啄什麼東西。
「烏鴉一叫,厄運必到。今天運氣不怎麼好啊……剛出門就遇到幾隻烏鴉。但願今天不會有什麼壞事發生。」季米特裏帶着不悅的口氣自言自語道。「不過看樣子它們好像對什麼東西感興趣?」一邊說着,老大尉一邊走近這個雪堆。
烏鴉們看到一個老人走近,驚慌失措地「啞啞」叫着飛走了。
「那東西會是個什麼呢……?」老大尉帶着滿腹的疑惑,輕輕地嘟囔着走了過去,靠近了雪堆。漸漸地,漸漸地,老人走近了雪堆。看輪廓大致像個人呢,不知道是不是……
「啊!這是……?!」一聲蒼老的驚叫輕輕地響起。「不會吧,居然是個……」普羅科申大尉瞪大了眼睛,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瞪着那個「雪堆」。
不,這其實不是個雪堆,而是一個極美的少女。雪花積蓋在這個小姑娘身上,把她罩成了雪堆的樣子。女孩癱坐在牆邊,背上、頭頂的帽子上與肩上都積了厚厚一層白色的雪,帽檐上面掛着幾根短短的冰棱。白皙光潔如同玉石一樣的臉頰上附了一層薄霜,臉上血跡斑斑,下巴掛着幾滴即將滴落但已經凝固了的烏黑血液。兩雙大大的明眸現在輕輕地閉着,眼瞼與睫毛上也沾滿霜花。滿是冰霜的衣服,積在身上的雪,與她那清秀絕美的面容配上,讓老大尉驚訝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是那樣的美……真的,太美了。就如同我小時候,母親在我睡前給我講的童話故事中,住在冰雪城堡里的公主一樣……可是……」
「小姑娘?小姑娘,醒醒……」普羅科申有些顫顫巍巍地走到綝的身邊,伸出手準備輕輕地搖晃她。
「醒醒啊,這裏這麼……啊?!」手碰到了綝的臉。寒冷刺骨且堅硬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小姑娘的頭輕輕一歪,帽子上的幾塊雪落到了她那豐滿的胸脯上——這個女孩已經死了,而且死了很久了。
「唉,可憐的孩子。一定是沒有棲身之所被凍死了吧。」老大尉嘆息道。視線掃過綝的身上,等等,有什麼東西,似乎是之前的烏鴉感興趣的。目光鎖定在了綝那碩大的胸脯的上,右胸的衣服已經染成了一大塊黑色,上面似乎還有個洞。這是一處致命傷,就算不會當即致死,在沒有得到很好的醫療的情況下,傷者也命不久矣。大尉想起了幾十年前,自己在戰場前線上得出的經驗。畢竟自己在當指揮部的專職電報員前也拿着槍上過戰場啊。不過看樣子,這孩子……拂開蓋滿少女雙腿上與兩腿之間的積雪,一大攤凝固結冰了的黑色液體赫然在目。幾道黑痕從被染滿鮮血的左腿上伸出,流向血泊。
「她不會就是昨天那個事情……不可能吧……」普羅科申念叨着,抹掉了看起來像是握着什麼東西的右手上的雪。冰冷的金屬觸感,一把斯捷奇金手槍在陽光下反射着光芒。
「看來就是她了。昨天晚上聽到的槍聲,應該是這個小姑娘……得去告訴警察。」太多的信息湧入腦海,有些手足無措的老人自言自語着,正準備起身回屋,突然他想起自己遺漏了什麼。那掛女孩在左胸的,像是一枚勳章什麼的……老人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開少女胸上的積雪。
「不,不可能吧?!列……列寧勳章?!」又是一聲低低的驚叫。列寧勳章、手槍……這小姑娘身上的衣服和帽子,居然是軍服……普羅科申大尉驚愕到了極點。自己面前的這個死去的少女,居然是列寧勳章的獲得者!
「我從她的口袋裏找到了紙盒和裏面的勳章證書,還有退伍軍人證……」
普羅科申大尉用因為驚訝而微微顫抖的雙手匆匆地翻看着這些證件。目光掃過照片中一臉倔強和警惕的少女,與記載着她服役過程的文字。「原來,你叫娜塔莉亞·白啊,小姑娘。你還,去過阿富汗啊。」一聲帶着惋惜的嘆息。「列寧勳章,勳章編號431000……」他急忙輕輕捏住沾滿血跡的勳章章體,翻到背後。不,我相信自己這麼多年來雙眼依舊那麼敏銳,就算我老了。可我現在看到的,勳章背後也刻着「431000」這幾個數字!看來……看來這真的是她的勳章。如此年輕的一個女孩子,居然立下了這樣的赫赫戰功。可她居然……就這麼死在了一條小巷裏,在酷寒與失血中悲慘地屈辱死去……這是什麼世道啊。連這樣立下過功勳的人都會落得這樣一個結局,唉,這國家……沒救了,這世道太殘忍又太令人憤慨了。可惜了這位小姑娘,她死的時候一定很不甘心吧。普羅科申重重地一聲嘆息,將胸中的惋惜與悲哀一口氣全部吐出來。老人退後幾步,站直了原本有些佝僂的身子,摘下頭上戴着的軍帽,輕輕地對着少女的遺體鞠了一躬。
現在,應該告訴警察這些事情了——這裏有一具屍體,可能跟電視裏播報的槍擊案新聞有關。老大尉轉過頭剛向屋門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折返回小姑娘的身邊。普羅科申小心翼翼地從她胸前摘下了那枚綬帶與章體滿是血污,但依舊在陽光下閃着耀眼光芒的列寧勳章。這光芒,就好像她曾經的,也是最後的榮譽一樣。從她口袋裏抽出剛才才放回去的,同樣被血跡污損了的勳章盒子與證書,老人小心地把它們收好,放進軍服的口袋裏,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進屋內。
「不,我不可以把這孩子的東西就這樣扔在那裏不管……別人會拿走的。看樣子她已經受過太多苦了,我得做些什麼……我不能讓她的勳章被變賣。看這小姑娘把勳章掛在自己的胸上,這大概是她最珍貴的東西了吧。我在給警察打電話之前偷偷地把勳章連同證書帶走了,就像是偷竊。但我覺得,至少我應該會替那個叫娜塔莉亞的小女孩好好保管的。如果落入別人的手裏,她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換來的榮譽就變成商品了……我不知道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如果有上帝的話,願祂會原諒我的行為……」
寫到這裏,普羅科申大尉長嘆一聲,放下了筆。回頭望了望自己背後的柜子,那個裝着死去少女的勳章的抽屜,老人心裏百感交集。
外面正喧鬧着,是聞訊趕來的刑警與法醫們。他們圍在小姑娘的屍體前拉起了警戒線,交談着,拍攝着照片。從窗戶外看着這情景,老大尉又無言地披上軍服,戴正軍帽,離開了書房。
輕輕地打開家門,關上鎖好,再仔細檢查了兩遍。好,走吧。
走到屋外,雪又開始下了。老人無言地望着那個少女,望着周圍的刑警,心臟似乎悸動了一下。
雪花穿過宇宙輕輕的落下,落到普羅科申大尉的肩上軍帽上、落到死去的綝的身上、落到圍着她的刑警與法醫們的肩上、落到承載一切的大地上,也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正如同所有人的結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