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消弭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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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趕在消弭之前

作者:白武綝(娜英代發)

趕在消弭之前》是由白武綝作,娜英代發的一部小說。

前言

作者不是我。

得到了授權才發的。

這是他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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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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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科洛娃,再給我多加些酸黃瓜,好麼?」迪米特里舉著匙羹,衝著廚房,不自覺的做出一個滑稽的姿勢。
「沒有了。」廚房裡的聲音極不耐煩了。
迪米特里張了張嘴,要說些什麼,卻也收回了,沒有說出口。
「酸黃瓜不夠。——酸黃瓜不夠!幾乎說不上是一道菜。」他嘟囔著。也許廚房裡的人聽見了。或者他沒打算讓她聽見。他只是用布滿劃痕的匙羹又挖了一口奧利維耶沙拉,放進嘴裡,想著吃下去。「——連酸黃瓜都不夠!」可怎麼忍,終歸是心裡一處鬱結著,即便僅是一根小刺,卻也驅使他到了無可忍受的地步了。「我要去走一走。」他於是吃下最後一口,一併咀嚼,一併大喊了一聲,便披上外套,推開門去了。
涅瓦大街看起來比昨天要更陳舊一些。迪米特里只茫然的在街道上踱步,手插在口袋裡,並不有什麼特定的目的地。十二月份了,空氣已經相當冷,剮得人臉上刺痛。去酒館麼?把手伸進口袋裡尋索一番,卻也沒有找到幾顆子兒。便是有了,那也不一定會去。他心裡這麼想著。晚飯已經吃過了——即便是沒有酸黃瓜。可一塊錢終歸是一塊錢!去外面吃上一些,就要把好端端的錢送到那群販高價的無賴的口袋裡去了。去公園麼?季候已經相當晚了,公園裡沒甚東西可看。無非是禿草地,落了葉子的樹,夾雜幾棵常青的,又看上去灰撲撲的,教人心裡難受。但是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現在回家是必不可的。他得在外頭花點兒時間,把索科洛娃和酸黃瓜忘掉。那好,便去公園吧。總歸是不花錢的。
公園裡沒什麼人了。晚飯時間已過,常在樹林間互相傾吐蜜語的愛侶早已去往更溫暖或更隱秘的去處,四處飛奔的孩童也該到了家裡,同家人分享爐火,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迪米特里把大衣裹得更緊了些。這裡似乎也不是他該來的。可還有哪裡呢?一瞬間整個天地都似乎不容他,但下一刻又發現這感覺只是片刻的虛幻。他只是一個站在公園長椅邊的中年人,一個小文官,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賭氣從家中跑出。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他隱約從心底里浮出一種兒童犯錯般的羞愧,連忙坐到長椅上,似乎要掩蓋什麼似得,把手從口袋裡抽出,又不自在的插回去。
「我可以坐在這麼?」迪米特里一驚,看見邊上有一個高大、乾瘦的男人。「您請便。晚上好。」迪米特里脫帽示意。「您也晚上好。」男人笑著回禮。
「可能有些突然。但是,您對藝術感興趣麼?」男人突然開口,讓迪米特里吃了一驚。不過他思考了幾刻,就做出回答:「是的,當然。我對雕塑和建築都很感興趣。」
男人非常高興。「真巧!我也一樣。那麼,您對藝術有什麼自己的見解麼?諸如流派?所傳述的思想?某種新派的概念?」
迪米特里剛要開口,可一股羞赧堵住了他的嘴。
「您儘管說。這只是閒聊。」男人攤開手,用眼神鼓勵他。
迪米特里清清嗓子,小聲的說:「以我所看的話,建築與雕刻的一大價值,在於它們所被損毀,甚至是徹底消滅。」他有些臉紅,於是又補了一句。「它們會承受一些損害,而腐蝕、外力破壞都讓它們逐漸成長——我的意思是,比嶄新的時候更具價值。」
男人似乎很感興趣。「哦——請繼續。非常有趣,我很希望繼續聽下去。」
迪米特里受到鼓勵之後振作許多,重新組織一番語句:「這就像是把時間本身加入到創作的過程中一樣。你看,消亡是註定的,所以它才要更珍貴:倘若什麼東西都可以永存,世界就要被擠占到滿了!那些好的,壞的,所稱為藝術的,儘管往往超出一個人類所天生具有的壽數,但在歷史的長度來看,它們也只是朝不保夕的浮蟲,今日富麗堂皇,明日就要消弭成一團灰土了。」
「是的,我相當同意。還有麼?」
「此外,消滅也是極其重要的。如果它萬古不損,我們會把它當做神跡——我們的主!可惜祂不屑於賜予我們如此的奇蹟。儘管我的確期待神跡的發生,可我們同樣需要強調人的重要性。凡人所固有的特性,就是消滅了。由出生時,柔軟無知的嬰兒,直到一張皮膚包裹一袋子乾枯骨節的老人,也不過短短几十年間,不到百年。人創造的藝術也具有這一天然特性,它們會被損毀,所以是凡俗的——你能理解麼?」
「是的,請繼續。」
「——所以它們用自己的毀滅,證明了凡人的創造力和生命力。即便看起來什麼都毀了,可總有新的建築從地里生長出來,把古舊的石塊雕琢成又一個統治者的雕像。再看看那些奉獻給神的建築吧——今日的毀滅,明日又十倍、四十倍的建成,再提到凡俗的居所——大火,洪水,風暴,只要不是把這處城市或國家徹底抹除了,廢墟轉瞬就會變得比原來還繁茂,長滿了新派風格的建築,就好比捕撈沙丁魚,無論是撈走了多少,第二年總能看見它們,比去年還要多,我所說到的「人的生命力」是比這些小魚要旺盛得多的,他們可以給整片大地都鋪上一層水磨石的地磚,再用紅磚為雲朵砌圍牆——抱歉。我似乎說的有些太激動了。」
「不,不,非常有意思的觀點。下面,我想問你一些問題:如果一個凡人,他具有了一些性質——或者說,他抹消了自己身上的一些性質。就比方說,他達到了永恆:這力量不來自於上帝,也同樣不來自於撒旦,他走在大地上,不信神,卻也不是邪惡的。照常的穿衣、吃飯、禱告,但並不是真的具有什麼具體信仰。他以未知且完全自然的方式達到了不朽,時間不能把它從這個世界上抹消,洪水風暴不會致他於死地,一個愚蠢的國王判他絞刑,他會在幾個日夜之後完好無損的走在大街上,朝人討要一塊麵包吃。走到戰場上,他被一劍刺中,於是便倒下了——下次再有人看見他的時候,他正坐在小溪邊,幫人洗衣服,賺幾塊錢零花。那麼,現在我問你,這個人,會是怎麼樣的呢?」
迪米特里一下子沒在意這個問題隱約的冒犯性,專注著想了約莫一分鐘:「我想到了。我想——他應該是孤單的。」
「完全正確!他恐怕沒有同類了吧!於是他不可避免的走向孤獨,即便是國王皇帝,最有力的沙皇,他們都是凡人,握著至上的權力,卻又無非是權力上的又一個附件,一個無關緊要的普通人,與先任或後來者的區別無非是腦力、體力、精神——而我所說到的此人,他真正的獲得了不朽,恐怕還是獨一份的。不然只有人出生卻沒有人死亡,這個世界就要被人塞滿了。於是他真的孤獨了。沒有人能獲得像他一樣的殊榮。多少統治者求而不得!他就這麼得到了,還因此而受苦呢。」
「他的漫長人生里,一定見識過不少事。就比如說這裡。就在十年前,這片還不是公園的時候,曾經爆發過小小的火災。這裡的灌木和蕁麻都被燒盡了——於是才能修作公園。二十多年前的時候,涅瓦大街上也有過火災,把周圍三條街都燒成廢墟,於是才重新修了新式的樓房,從前那裡都是搖搖欲墜的木房!再說到我的童年,只記得起小溪、磨坊、果園,再看看如今吧:一整座小鎮壓在我的童年上,已經把它壓進土裡去了。細磨磚鋪就的大街曾經是黑麥地,冒著點心香味的麵包房以往只有黑麵包可供購買。」
「是的,是的:您還忘了一件事。戰爭、災害,他同樣會遇見。」
「哦,是的!我忘了。我的祖父曾經去同法國人作戰。他在某條我記不得名字的河邊上被槍打中了,便埋在那裡。還有地裂。就三十年不到的功夫——上帝保佑——我已經聽說了兩起地裂了。其中一次都把一個鎮子消滅掉了,也不知今日重建好沒有。」
「都死了很多人吧!」
「想必是的!——上帝保佑!」
「若是我所說的人遇見了,他會多麼難過呢?」
「他會陷入其中,卻又不死。那他一定會看見無數人在他身邊死去了。如果他還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土著野人信仰的神的話,他一定會為此難過的。那麼多人都死去了呀!」
「是的,我想是的。他沒有一個真正可住的地方,大家會發現他,於是他只好四處漂泊。多年之後重回曾去過的地方的時候,卻看見一切都不一樣了,每天都知道那些曾經認識的人今天又死去一些。不走運的時候——呀,地裂!他剛安定下來的日子就徹底毀了,熟系的人們盡數落入地面的縫隙里,房屋、街道、田地,那些他有印象的,變成無用的碎塊了!於是他只好離開。常人遇到這種事,往往選擇一根繩子,懸在房樑上,一了自己的悲傷和痛苦——可他是做不到的。他只好一邊掉淚,一邊朝另一處地方走去了。」
「他該有多孤獨呢!要我說,該給他找個伴才好。」
「我也這麼想。那麼,讓我考慮一下。是上帝做的麼?是天主憐憫,給他找了個同伴?或者我們先不管是誰,就這麼說下去:他有一天遇到一個同伴了。但奇蹟並不兩次同樣的發生,他的這個同伴似乎要更強些。或者要看你怎麼想吧——第二個奇蹟,是這個人一次次的活過。他照常的活,也照常的死去。不同的是他死後並不徹底消滅——他有一天會又回來,重為一個安分無知的嬰兒。他不記憶,但真真切切的活了無數世代,親眼看過尼羅河邊的壤土,又以角鬥士的身份保護尤里烏斯。」
「那麼,他和常人也沒有區別。第一個故事中的人還算是具有某種神聖性的,而第二個故事的人,不過是一個普通人罷了。他像普通人一樣工作,像普通人一樣恐懼死亡,也就這麼死去。你所說的重返人世,我覺得不過是一個相貌和他一模一樣的人罷了。這種事也是時有發生的:我的一個叔叔就在米蘭遇到過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們毫無血緣關係,多麼奇特!但這種事也時有發生。」
「好吧,我承認。那讓我們繼續添補這個故事:此人每次朝冥河走去,他的軀殼都散溢出數不盡的能量,直至變成一種可怕的災難。某一世,他在亞速爾群島捕撈沙丁魚,可一條鰩魚把他的手割傷了!他的手極快的潰爛,甚至無法航回岸上了。於是他就這麼被孤單遺留在大海中央,沒有人救他,很快的便死於乾渴與炎症。——然後他的屍身化作一團狂怒的風暴,掃淨周遭數百海里的一切新鮮生靈,不管是漁民還是游魚,甚至連周遭岸上的漁村也摧毀了,高高舉到空中再重重摔下:全都變成一團碎片!」
「您在說某種奇怪的復仇:他死了,於是死後就把周遭的一切毀滅,以發泄他的怒火。或者這是一種教導人們幫助他人的布道寓言。實在的,我聽不太懂您要說什麼。」
「不,我要說的並不是一種從地獄中回來復仇的寓言故事。實際上,這個人的死後沒有知覺,也同樣沒有選擇。他渾然不知,就像每個死去的人一樣,對人世毫無察覺。他也無法控制自己所造成的毀滅——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這回事!這種毀滅只在他死後才出現,可他死後又要怎麼知道呢?」
「那這個不幸的人會不會有什麼歷史上的愛好呢?他會發現,在遙遠的歷史中,一個熟悉的面貌一次次出現,一種狂暴的毀滅性伴隨著他,並最終發覺自己的面孔同他無二:自己正是那個比一包炸藥還要可怕的倒霉蛋。我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小,但或許呢?畢竟,我們說的是某種故事。」
「哦,也許此事的確會發生。但一種設計使得他每注意到自己真正的身份,他就會立即死去,毀滅性從他體內鑽出——這一世又到這裡就終結了。」
「如此的惡意設計!那麼這一定是某個魔鬼給他的天賦,好教他遭受永遠的折磨。或者他曾經是一個罪人,上帝如此懲罰他。」
「是的,惡意,並且非常刻意。我也這麼覺得。他真是個可憐人。」
「可憐人,我同意。」
「讓我們接著往下講:他在古代的印度,在軍隊中成為一名低級軍官,又在一次兩撥軍隊之間為爭奪皇權的戰爭中被殺死。那一次他引發了閃電,晴空中突然有數百道閃電墜落,摧毀了其中一方的軍隊,被其他人稱為神跡。他還有一世在勃艮第放牧,儘管得過肺氣腫卻又奇蹟般痊癒了,一直活到五十八歲,躺在床上,在睡夢中平靜的死去了——然後他的孫輩和鄰居們恐懼地注視天空,六月份的時候居然下起了暴雪!數十人被凍死,牛羊和作物因為突然的雪災而死去多半,於是附近村莊的人有四成都被餓死,剩下的人往外地逃荒,卻因為這種可怕的災害而被稱為被詛咒的人,不受別人接納。」
「所以,他每次死去,多半會嚴重的損害他的親人、朋友、後代——沒有什麼罪行可以比這更大了。」
「但他是無意識的。」
「是的,他是無意識的,這讓他三倍的悲慘。」
「我不得不說回我剛剛對藝術的看法:我將損害分成兩類,一類是有指向的,如戰爭、惡意損毀、陰謀。一類是無指向的,如自然災害、風雨、意外損傷。我認為後者要比前者更高貴:人的高貴體現在其創造行為,低賤體現在他刻意去毀滅。刻意的毀滅顯出一個人所陰暗髒污的地方,不僅無意義,且令人作嘔。而自然的損毀印證了世界自身規律的運轉,也是時間和命運的雙重體現。這個故事中的此人儘管有無窮的壽命,但不自知;努力的創造,但死亡就是毀滅的強烈具象。如果我說第一個故事中的人是具備某種神性的,那麼第二個故事中的這個人就是兩倍的凡性。他悲慘的命運具備強烈的藝術性!你同意我說的話麼?」
「沒錯!我非常同意。他被以奇特的方式折磨,甚至自己完全不知道這一點。希臘的悲劇詩人們都沒能想到如此故事。我們的第一個故事還沒有說完。第一個故事中的神性的人——我們管他叫悉達多好了。當然,他並不真的是那個悉達多。這只是為了敘述上的便利性。第二個故事,也即那個『兩倍的凡性』,我們就叫他柯卓耶德。悉達多的孤獨持續了幾個千年呢?或者是一兩個吧。也可能更多一些。他孤單的走在大地上,沒有人是他的伴侶。或許有時他停下來,同一些人兒作伴,可這甚至比不上你養一條哈巴兒狗能陪你的時間久:一條哈巴兒狗可以活上十年,興許十五年,可占你生命的六分之一時間。可常人的壽數不過五十年余,我所聽聞的可靠的最長壽者有一百二十歲。這甚至不占悉達多生命的百分之一!他與人的相處,都不如養一條狗,或者貓兒,因為動物可以十足的真心對你,也毫不在意為何你幾十年間容顏不改。悉達多就這麼像古代傳說歌謠里的旅人一樣,與一群動物作伴,穿過數片大陸。某天他正坐在熱亞那邊緣的一座小村莊,同當地的人討要一顆洋蔥和一塊麵包作餐食。他見到了路邊一個似乎極熟悉的面孔——帖木兒的軍隊中他見過這人,此人又在敘利亞作一販賣蜜棗的行腳商,甚至是以弗所某劇院中的悲劇演員。他驚異於一個人的血脈居然能流傳如此之久,面貌與先祖何其相似!」
「無可厚非的想法。誰會想到一個人可以無數次復生呢?」
「是的,然後他在數天後聽說,這個人因為在一場褻瀆基督的滑稽劇目表演中扮演但以理而被判處絞刑,悉達多大為震驚:這個人沒有留下後代,若是就這麼被處決,豈不是讓這支有趣的血脈斷絕了其中一個分支?於是他試圖動用一些人脈去阻止絞刑,可卻不成功,只好眼睜睜看見柯卓耶德被推上刑場。當木板落下,繩索拉斷柯卓耶德的脖頸的那個瞬間——巨大的爆炸殺死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市政官和看熱鬧的市民,把處刑廣場和市政廳的一個偏廳都炸成了碎末。當悉達多復生之後,他大為恐懼,認為這是一種奇異的巫術所導致。」
「任何一個有信仰的人都會恐懼的,這要麼是巫術,要麼是他被判了冤罪,主用雷霆懲罰這殺死一個義人的愚蠢行為。」
「不過悉達多是個無信仰的。他緩了一會之後,認為這件事非常有趣。帖木兒的軍隊營地曾遭受突然的大火,儘管將領認為這是當地心懷不滿的村民所點燃的。敘利亞某小城邦建立在幾處泉眼上,可泉眼一日之內突然斷絕,讓這座城邦變成死寂之處。再談談以弗所:它被持續十五日的風暴摧毀了所有港口與漁船,商船再也不敢前往那裡,於是以弗所就此變得貧窮,人們從那裡離開了。他相信這種毀滅性的力量來自於血脈,於是踏上了尋找柯卓耶德的『親戚』的路——儘管我們知道,這並非柯卓耶德的親戚,正是柯卓耶德本人。他的尋找似乎遇上了好運,百年之內,他就發現了柯卓耶德兩次,並注意到柯卓耶德死後的屍體並沒有被他導致的災難摧毀,實際上,他的屍體就那麼憑空消失了——於是他相信柯卓耶德是同他一樣的復生者。接下來的一百三十年悉達多不大走運,只看見柯卓耶德一次。這次他同柯卓耶德談起那些毀滅、那些死而復生——然後柯卓耶德在惶恐中突然就變成一團震顫的熱量,讓不萊梅遭十年旱災,數萬人因為飢餓而腐爛在田埂上。悉達多完全沒有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柯卓耶德在意識到自己身份的一瞬間就死去了。」
「這對柯卓耶德和悉達多都同樣是巨大的折磨!悉達多自以為能遇到一個同道人,可這個看似同伴的人卻是一個殘酷的玩笑。柯卓耶德都快從可悲的無知中了解自己的身世了,但命運玩弄他,讓他在得知真相的一瞬間就死去,失去他的記憶。但要我說,如果讓我選的話,我情願是柯卓耶德,如果我不知道,我也就沒有那麼痛苦。悉達多是註定要背負清醒和所有苦痛的。」
「我同意你的觀點,不過,我倒是更喜歡成為悉達多。但實際上我們根本沒得選:命運的玩弄並沒有給悉達多和柯卓耶德選擇的機會。」
「是的,我也這麼認為。這個故事後來如何呢?」
「讓我想想……我們不如讓悉達多有了一種全新的樂趣如何?他會一次次的找到柯卓耶德,看他此世又變成了什麼人。尋找是麻煩事,但他樂在其中。找到他之後,或者他成為柯卓耶德的朋友,或者成為他的長輩,甚至在某幾次,他們是同性的戀人。不過這種樂趣並非每一世都能完成,有些時候他尚未找到柯卓耶德,這一世的柯卓耶德就已經死去。還有些時候悉達多沒有走進柯卓耶德的交際圈,被排擠在外。再後來,悉達多更享受的其實是尋找的過程,還有在遠處觀看柯卓耶德的人生。——直到他覺得足夠無聊了,就離開一會,或者乾脆了結柯卓耶德的這一世。」
「他在漫長的人生中精神變態了。」迪米特里這麼點評。
「誰說不是呢?他的人生太長,太長,太長了。」男人回答。
「那麼,這個『乾脆了結』,是他要親手勒死柯卓耶德麼?還是用一把刀子戳進他的胸口?儘管他們是可以復生的,但這種行徑未免太過褻瀆也太過可怖了。」
「不,悉達多還未到這種地步。他的了結,要溫柔的多了:他會給柯卓耶德講一個故事,儘可能的委婉,儘可能的引起他的興趣。然後直到故事的結尾,柯卓耶德會意識到這正是他的故事——」
「然後他就死去了。帶著剛剛得知的答案。多麼可悲!」迪米特里如此說。
「可悲。但還要加上一句:富於藝術性。你所說的毀滅性的藝術在他身上得以最佳體現。不是麼?」
「我承認。一個不斷迎接毀滅又復生的凡人。我的確非常喜歡這個故事。」
男人清了清嗓子。
「那麼,你會對此感到高興麼?」
迪米特里不解的看著男人:「哦,這的確是個好故事,我很欽佩你的口才,我聽得很高興……」
然後他意識到了什麼。
柯卓耶德剛要張口說些什麼,還未來得及,一陣快活的火焰就從他的皮囊里鑽出,令松樹變成一根根極高的火炬,乾燥的樹葉和土壤又是極佳的助燃物,很快就燒往別的街道,不顧行人和店主們的尖叫,又是下一條街,下一條街,波及到的一家魚油工廠發出一場極大的爆炸——在熊熊火焰中,似乎什麼都不重要了。爆炸一聲接一聲,一開始是魚油,後來又有紡織廠的某種染料,還有囤積過多的松仁的倉庫,毀滅的力量橫掃了喀山的半個城區!數萬人死去,經濟損失難以計數,珍貴的油畫、尚未成名的詩人和幾個德國小說家都毀滅在這場大火里。大火燃燒了四個日夜,摧毀了公園——涅瓦大街——悉達多的這具軀體——索科洛娃——以及她的酸黃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