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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戰士的歌聲與足跡

出自Akar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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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番外:戰士的歌聲與足跡

作者:白武綝(娜英代發)

番外:戰士的歌聲與足跡》是由白武綝作,娜英代發的一部小說。

前言

作者不是我。

得到了授權才發的。

這是他的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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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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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9年9月16日
     赤塔,工人體育館。

「呼……好累啊……沒想到我也被邀請參加這次會議……」內務部少校娜塔莉亞·白,又名白武綝,拂開了飄落到面前擋住眼睛的銀白色劉海,像個小女孩一樣把手架在腿上,托着臉,有一句沒一句的聽着會場中央的人演講。
雖然這位前НКВД女少校已經40歲了,但姣好的面容讓她看起來只有二十八九歲,仿佛時間這把雕刻刀沒有在她身上留下過痕跡。不過這個嚴肅與活潑的結合體現在不得不蜷縮在座位上聽着演講,連一個懶腰都不敢伸。因為在會場中央主席台上演講的人,正是蘇聯共產黨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國防部長——列斯基可夫元帥,而這次非同尋常的會議,正是諾門坎戰役勝利20周年紀念大會。儘管這位元帥同志的威名在華約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也是個叱咤風雲的人物,但此時的娜塔莉亞卻以疲憊的眼光望着他。雖然這種不敬列斯基可夫沒有注意到,但那位銀髮的女少校的怨念可是有些溢出了呢。不過綝敢這麼做也不是沒理由的。
「呃……要是可以出去抽支煙就好啦……列斯基可夫同志,你話快講完吧。」略略不耐煩地低聲咕噥着,娜塔莉亞小心地正了正戴在左眼上的白色單目眼罩,低頭望向了掛滿了胸口的勳章和獎章。讓我想想,有哪幾枚是與那次戰役有關?哦對,就是因為那次戰役,我認識了他……摘下頭上那飽經滄桑,紅帽牆藍帽瓦的大檐帽輕輕在胸前扇動。赤塔6月那24攝氏度的天氣,雖算不上酷暑,但對於這位里三層外三層地被軍禮服裹起來的老兵而言,還是熱了些。上身靠回椅背,伴上列斯基可夫元帥慷慨激昂但對於綝而言乏味得昏昏欲睡的演講,恍惚間她想起了曾經的「瑣事」。

1939年3月15日,夜晚。

「啊……終於結束了。」團政委列斯基可夫打開指揮車的車門,從車上跳下。儘管今天只是視察了最後的摩托化步兵營,但對於這位剛從因意外而負傷昏迷中恢復過來的指揮官來說,仍是個不小的工作。「嗯……」伸了個懶腰好好舒展了蜷縮在車上變得麻木的軀體,年輕的政委頂着沉沉夜色漫步在廣闊的草原上,慢慢走向作為自己指揮部的木屋。「嗯,還有些事情要辦呢。得趁着戰鬥之前把自己的部隊好好熟悉一下。」說着,他帶着一點疲憊和急迫望了望面前自己正在走近的指揮部。
回到屋內,剛坐在椅子上面對着那堆積如山的文件,列斯基可夫向放在一邊的水杯伸出手,打算潤潤因為一天勞累而乾渴到極點的唇舌與喉嚨。「叮鈴鈴——」冷不丁的,桌上幾乎要被埋在文件堆里的電話突然響起。這毫無徵兆的響聲讓毫無防備的列斯基可夫有些吃驚,伸向杯子的手震顫了一下。但隨即他平復了情緒,搬開壓在電話上的文件,拿起了聽筒。
「餵?請團政委列斯基可夫同志接電話。」聽筒中傳來有些熟悉的聲音。「有一個比較緊急與秘密的命令需要告知他。」是自己團所在師的師長。
「師長同志,這裡是團政委列斯基可夫,請講!」在一瞬間組織語言之後,列斯基可夫立刻回答道。
「聽說你剛接任117團視察部隊時被一次事故炸傷了啊。目前身體還好嗎,同志?」聽到政委的聲音,師長的語氣緩和了不少。
「報告師長同志,我現在已無大礙!今天剛剛接着把部隊中的最後一部分視察完畢。」列斯基可夫不敢怠慢,嚴肅地報告着。
「那就好。要知道那些日本人可在南邊蠢蠢欲動呢,我們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出岔子。現在上級對這次重大的破壞事件非常重視,所以……」師長的語調漸漸嚴肅起來。
「所以……?」聽着師長有些欲言又止的語氣,團政委心裡莫名有點不安。
師長的聲音壓低了一些,就像要竊竊私語。列斯基可夫連忙把電話聽筒貼在耳朵上,仔細的聽着那道命令。
「是,明白……什麼?」聽到師長告訴他的話,列斯基可夫有些驚愕。但是他穩了穩自己因聽到這個消息而有些緊張的內心,嚴肅地回答道。「放心吧,師長同志!我會盡力配合的!畢竟大戰在前,我們一定要肅清內部的敵人啊!我一定會協助的!」
「很好,團政委同志。不愧是以肅反為功績升職的人才呢。那位同志已經上路了,可能明天就到。希望你們見面時還算愉快。」說罷,師長掛斷了電話。
呼……將身體靠在椅子靠背上,列斯基可夫深深地嘆了口氣。把自己炸穿越的那次爆炸事件,把自己這個團政委炸傷了,還犧牲了兩名戰士。部隊駐地居然發生了如此嚴重的事故,上級非常重視。且不說之前將玩忽職守的團長以日本間諜的罪名處決了,為了防止這種破壞事件再次發生,師指揮部還派來了一個НКВД軍官作為特別調查員,前來調查這個事故並找出還有的可能潛伏的破壞分子。列斯基可夫揉了揉太陽穴,這下子難辦了啊……自己才穿越過來沒幾天,才剛剛了解完部隊的狀況配置,就得去和上面派來的調查員調查情況……該怎麼處理呢……
正想着怎麼跟那個調查員報告情況,一陣若有若無的汽車引擎聲從屋外傳來,飄入了年輕的團政委的耳中。「啊,這裡就是指揮部了嗎?」隱隱約約的,一個略微帶着稚嫩的年輕女聲響起,隨即就是關上車門的碰撞聲。「是的,就是這裡……」是在附近執勤的警衛的聲音。女孩子的聲音?這裡怎麼會有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列斯基可夫滿肚子的疑問。「那,同志,請問團政委同志在嗎?」女孩的聲音又響起了。這個時候會有人找他?奇怪。列斯基可夫剛想轉過身子,從屋外漸行漸近的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
「報告!」那個聲音的主人站在屋門口喊道,「師部НКВД部隊軍官調查員,中尉娜塔莉亞·白報到!請問同志,您就是117團團政委列斯基可夫吧?」
團政委回頭看過去,仔細打量了一番來者。那是一個站得筆直的年輕女子,她敬着軍禮立在門口。這是一個極漂亮的年輕女孩,說她傾國傾城也不為過。她留着一頭齊肩銀色短髮,頭頂戴着的是一頂紅帽牆藍帽瓦的大檐帽。一雙眼角吊得高高的深棕色大眼裡射出的嚴肅銳利的目光正聚焦在列斯基可夫身上。小姑娘豐滿的胸脯把身上的軍服撐得鼓鼓的,頂得挎在肩上的武裝帶好像要斷掉一樣。女孩的左胸上別着一枚戰功獎章,右胸上掛着НКВД徽章。這個少女的修長雙腿的輪廓在筒裙中似乎有些若隱若現,不過腳上蹬的長筒靴卻看起來有點不合腳。
銀色的頭髮,真是古怪的發色。但是那個調查員,居然是個小姑娘?是這麼年輕的一個小女孩?帶着滿腹的不可思議,列斯基可夫開口了:「所以,這位同志,你就是師部委任並派來調查此事的調查員?」
「是的,團政委同志!我就是奉命前來調查前團長通敵破壞事件的調查員,請您指示!」列斯基可夫的話音剛落,娜塔莉亞立刻嚴肅地回答道。她的身子挺得更直了,那碩大的胸部撐着衣服,都快要把扣子給崩掉了。
「上面居然派了一個小姑娘,這樣一個小娃娃來?居然不是……」團政委看着面前那個年輕的女中尉,用難以置信的語氣低聲咕噥着。可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娜塔莉亞打斷了。
「團政委列斯基可夫同志,您,是在懷疑我的能力嗎?」她帶着不悅對着眼前的長官說道。「雖然加入內務人民委員會時我只有18歲,現在也才20歲,在資歷上是長官同志您的後輩,但我也是肅反和協助逮捕過很多軍內的日本、德國間諜還有破壞分子的啊。我胸口的那枚戰功獎章就是證明!」
看着娜塔莉亞有些因為像是被自己小瞧而氣鼓鼓和不甘的樣子,列斯基可夫心裡暗笑了一聲。這小丫頭,沒想到還挺有能耐的,20歲就居然是中尉了,還得了一枚獎章。不過看起來直率的她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得想辦法維持住自己的這個身份……老夏,不,是列斯基可夫暗自思忖着。
眼前這個長官,就是之前那次破壞事件中被炸傷的政委同志啊,娜塔莉亞在心裡喃喃道。娜塔莎,要加把勁啊,一定要調查出事件的真相,把那些潛伏在這裡的該死的破壞分子和日本間諜們一個不留地抓出來,為了祖國,為了斯大林同志!也得以此向那些喜歡揶揄我的長官同志們證明,我這個「小娃娃」也不是來混吃混喝的!嗯,就這樣!
「中尉同志?中尉同志?你怎麼低下頭了?」面前列斯基可夫疑惑的聲音。「你還好吧?」
「啊,報告團政委同志!我在仔細想我該怎麼調查呢。」抬起頭,小姑娘又一次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挺直了身子。別走神啊,娜塔莎。你可是來逮住那些可惡的破壞分子的啊!現在得想想怎麼把他們一個一個全都揪出來。
看着娜塔莉亞那副嚴肅的樣子,列斯基可夫心裡忍不住想笑。這孩子也太「刻板」了,跟那些宣傳畫裡的標準軍人一模一樣。「稍息。中尉同志,請放鬆一點,叫我列斯基可夫就行。」
聽到命令,娜塔莉亞不敢怠慢,立刻岔開雙腿與肩同寬,雙手背在背後。列斯基可夫望了望窗外,黑得發藍的夜空中,點點繁星正微弱地閃爍着。看樣子大概夜裡11點多了。「這樣子吧,中尉同志。今天你就先暫時住在團駐地,從明天開始正式調查,如何?」
「也行。這麼晚了,在現場的目擊者們大概都去休息了,而且現在也不方便再次勘驗現場,那就明天開始調查工作吧。」娜塔莉亞中尉有點心不在焉的回答道,像是在想些事情。「那今晚就隨便找個地方縮着湊合一下……」少女咕噥着。
「哦對了……」面前的小姑娘突然想起了什麼,然後臉上卻是一副有些想說什麼但又欲言又止的表情。列斯基可夫政委看着她那彆扭得都臉紅了的表情,不禁開口問道:「怎麼了,中尉同志?有什麼話不方便說嗎?」
「我,呃……」紅着臉的少女扭扭捏捏不敢開口。這孩子也是,不過,她挺可愛的?列斯基可夫不禁在心裡笑出了聲。不過團政委還是得有團政委的樣子,他壓住了笑意,把語氣放緩和了一些,「說吧,是不舒服嗎?」
「報告團……團政委同志,我,我想抽煙……」娜塔莉亞在尷尬和緊張中有些吞吞吐吐地說出了這句話。她那之前嚴肅認真,一板一眼的形象這下子被一掃而空。「就,就是請問一下,您這裡有煙嗎?」
哈,這姑娘憋成這樣居然只是想抽煙?列斯基可夫不禁笑出了聲。這女孩也真的太可愛,以至於如此鮮明的反差,都讓她有些不像一個青年НКВД軍官了。不過看她之前嚴肅幹練的模樣,姑且信任她吧。就這麼想着,團政委開口了:「我不怎麼抽煙啊。怎麼了,中尉同志?」
「啊……真是可惜。」娜塔莉亞有些遺憾地開口了。
「但是我指揮時為了提神會抽一兩隻。所以,小中尉,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呢?」坐在桌邊的列斯基可夫一隻手架在桌面上扶着額頭,對着娜塔莉亞笑道。
「我,我想可以借團政委同志您一支煙嗎?我有點……想抽煙。」娜塔莉亞·白說着,語氣中帶着一絲緊張和羞澀。
「拿着吧。」列斯基可夫笑了笑,從口袋中抽出一盒煙,打開後遞向了綝。
「啊啊……謝,謝謝……」因為不好意思而有些結巴的少女道着謝,接過了香煙。「呃,就是那個……」不過很快她又猶豫了一下。
「火是嗎?給。」團政委把放在桌邊的一盒火柴也拿給了她。
接過火柴,娜塔莉亞熟練地抽出一根將其擦燃,拿起一支香煙點燃。叼住香煙,小姑娘深深地吸了一口。
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列斯基可夫打斷了它。「沒想到你這麼小,抽煙居然還挺老練的?」
「哦,我18歲進НКВД時學會的。團政委同志,您問這個是因為我在你面前抽煙有些不妥嗎……?」
「只是覺得你這麼年輕就會如此熟練地抽煙,有點不可思議而已。」帶着自己穿越前的一些成見,列斯基可夫回答到。
「那今天就這樣吧。明天我就去找人調查,到時候團政委同志您也帶我去看看現場吧。」綝吐出一口煙霧,望了望面前的長官,似乎有點隨意地伸了個懶腰。「今晚就隨便找個地方湊合吧……選個黑點的,安靜點的地方……」
「啊?你不去士兵宿舍嗎?那裡應該有空房間可以給你騰出來……」
「不,不用了,謝謝。」少女有些堅決地打斷了列斯基可夫的話。「我找個角落和衣而睡就行了。畢竟在調入軍隊之前執行任務時,有好幾次就是這樣過夜的。不用擔心,我已經習慣了。」
好吧,這小姑娘還有點倔。只要她別在營地出什麼事就行了。現在自己可是主管這個團的實際長官啊,要是再出什麼岔子就麻煩了。團政委略微思忖了一下,同意了綝的請求。

「嗒嗒嗒」,一陣輕輕的敲擊聲出現在躺在床上的團政委的夢裡。在模糊的夢境中,團政委有點含糊地擠出了一句話:「誰啊?」
「是我,團政委同志。」宿舍房間門外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女聲應答。「不好意思這麼早就來,但是調查可以開始了嗎?」
這句話雖聲音不大,但一下子讓有些迷迷糊糊的列斯基可夫清醒了過來。穿着睡衣連忙從床上爬起,望向窗外。金色的霞光已經照亮了一望無際的蒙古草原和蔚藍的天空,現在大概是早上5點半的樣子。今天看來是個晴天啊……沒時間想這麼多了,那小傢伙還在外面等着呢。穿上軍裝和馬靴,系好腰帶武裝帶,把大檐軍帽扣在頭頂對着鏡子戴正,列斯基可夫打開了房門。
「早上……」團政委開門便撞見在門口站着伸懶腰的年輕女НКВД中尉。小姑娘看到自己的長官出來了,先是一驚,然後「啪」的一下站得筆直,以此想掩飾自己剛剛的失態。「啊啊,早上好,團政委同志。有點抱歉這麼早就把你叫起來。」儘管她的語氣儘量壓制着昨晚短暫且糟糕的睡眠帶來的疲憊,但眼眶邊濃濃的一圈黑色可說不了謊。
那臉上的黑眼圈跟這孩子白皙的臉襯起來,真像自己穿越到這裡前,在動物園裡看到的熊貓……「好啦,娜塔莉亞同志。現在才五點半,連起床號都沒吹呢……這麼早就這麼着急叫我起來……」列斯基可夫看着眼前有些疲憊但依舊打起十分精神來面對他的少女,帶着一點關心地說道,「還有,看樣子昨天你沒睡好吧?」
「沒事沒事,就是地上有點硬而已,我整晚上都在想我要調查的東西和要找的人什麼的,所以……哈啊啊……」綝捂着嘴打了個哈欠,「所以今天就看起來有點累。等士兵們起來後就開始調查吧。正好剩下的時間我可以在理一下我需要調查的內容。」
這孩子,還真是積極呢。儘管被早早地喊了起來,殘留的一些睏倦導致有些眩暈,但列斯基可夫的大腦仍飛速運轉了起來,仔細回憶着自己穿越後從與自己的部下與軍醫們的交談中獲得的關於那次爆炸有關的信息。
正想着,遠處的軍號聲響了起來,是起床號。原本除了讓軍營顯得更加寂靜的巡邏哨兵那輕輕的腳步聲外,另一陣嘈雜響起。聽到了軍號聲的士兵們正匆匆從床上起來,穿好軍服靴子,飛奔出宿舍準備在建築的空地上集合。
「看,他們已經起來了。團政委同志,你可以等一會幫我問問那次爆炸事故發生時有哪些人在場嗎?我得挨個盤問一下。還有就是昨天一直說的現場,也是得勘察一下。」綝望着集合好後繞着操場開始跑步的士兵們喃喃自語似的說道。

這姑娘,看起來年紀輕輕,但這中尉的軍銜和獎章看樣子也不是混出來的。這是列斯基可夫對娜塔莉亞最深刻的印象。在團政委的幫助下,綝找到了爆炸事故發生時在場的目擊者——那些受傷的軍官與士兵們,還有彈藥庫管理員。乾淨利落,單刀直入的訊問,敏銳的直覺,和老練的調查手法,與昨天晚上看到的那個略顯稚嫩的小姑娘判若兩人。在訊問相關人員時,綝時不時從懷中抽出筆記本和鋼筆,記錄着重要的發現和線索,以及自己的推論和總結。
「所以,看到那場爆炸的人,不論是不是在醫院的都問了幾個了,該讓管理彈藥的那幾位同志再帶我去現場勘察一下吧?也核實一下之前調查是否準確。」收起嚴肅得有些冷酷的表情,娜塔莉亞輕輕拍了拍列斯基可夫的肩。
彈藥管理員帶着和娜塔莉亞和列斯基可夫前往了事故現場再次調查。
「哇……這麼大一個……坑?」小姑娘瞪着眼,有點難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那深深的巨大彈坑。
「這是一發122mm高爆彈炸出來的。」彈藥管理員指着深坑說道,「中尉同志,你也已經知道了因為這個爆炸我們犧牲了兩名戰士。」
「可這才122mm炮彈……」只是執行過逮捕和審訊任務的少女被深深地震住了,這麼大威力的炮彈,到底是何種可怕的怪物才會使用啊。「團政委同志,你可真是運氣好。不過我怎麼沒找到那幾個負責堆放彈藥的士兵……」
「我問了,」列斯基可夫乾脆地打斷了娜塔莉亞的疑問,「視察的時候,他們離得近,也被炸傷了。聽軍醫那邊說,第一批調查人員來的時候他們還在昏迷。」
「呼……那可以證明他們的忠誠度嗎?」綝正了正大檐帽,掏出筆記本記錄着。
「你問我我問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才到這裡沒幾天就被送了份驚喜。」列斯基可夫沒好氣地回答道。雖然面前的那個少女是個看到就可以讓人流冷汗的「藍帽子」,但她提出的問題也太傻了,而且,自己不明不白被穿越到這世界還沒幾天呢……
一陣短暫的沉默,娜塔莉亞將鋼筆別在軍服胸口處的一袋上,瀏覽着自己的筆記。而彈藥庫管理員小心地擦了擦因為緊張而冒出的冷汗,帶着不安看向列斯基可夫。
「怎,怎麼辦,政委同志?」儘管一言不發,但管理員看着團政委的眼神卻將他內心中的惶恐與緊張表露無遺。
「冷靜,放輕鬆。你若是越驚慌,這小丫頭就越會懷疑你。鎮靜點。畢竟那次事故你也不在場,然後也是前團長玩忽職守而已。」看着極力克制自己的恐懼的管理員,列斯基可夫深呼吸了一下,用眼神回應道。
清脆的女聲打斷了除了操練聲和翻書頁聲外的寂靜,「那,根據我現在能調查到信息,基本上現在這個團里沒什麼破壞分子了——全部被清洗掉了,或者被炸上了天。沒想到這麼快啊……」綝把筆記本「啪」地一下合上並塞回胸口,伸了個懶腰。「那很快我就可以回師指揮部交付任務了。」
因為緊張而滿臉是汗的管理員終於鬆了口氣,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政委同志,還是你說的對……」帶着一絲感激,彈藥庫管理員,這個精壯的漢子望了望列斯基可夫的眼睛。
「管理員同志,你可以走了。」
聽到這句話,彈藥庫管理員連忙對着娜塔莉亞道謝,然後頭也不回的快步走回自己的崗位,頭都不敢回。
「什麼嘛……」看着他的反應,綝不悅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我沒想到軍隊裡也是這麼害怕НКВД。」
「你都加入НКВД至少大概兩年了吧?還不知道誰都怕你嗎?」列斯基可夫看少女這有些好笑的樣子,忍不住咕噥了一句。
「我是知道別人怕我,但是沒想到居然是這麼怕。好啦,下一個就是大概檢查一下裝備庫和管理人員,看日本人的特務有沒有對咱們的坦克和裝甲車下黑手。我也可以……」綝說着說着,聲音突然小得聽不見了。
「你說什麼?」
「沒,沒啥。就是團政委同志您儘快安排時間吧,畢竟我還有這個任務要完成。」
「不過,」兩人望了望漸漸沉入地平線,向草原投射血色霞光的夕陽。沐浴在明亮的血紅色光芒照耀下,矗立在彈坑前的二人還有身後營房將長長的影子映在蒙古草原上。
「看樣子……今晚也得湊合一晚上了。」看着夕陽,綝有些不樂意的咕噥着,「好懷念我在指揮部宿舍里的房間啊……」
「那還是辛苦你了,中尉同志。明天早上我帶你去視察裝備庫如何?」列斯基可夫說着,輕輕拍了拍娜塔莉亞的肩。

今天列斯基可夫特意起得很早。沐浴在從窗戶照進屋內的晨曦下穿好軍裝,推開房門。那個銀色頭髮的年輕女中尉正倚在門邊的牆上,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到來,又像是在趁此機會打盹小憩。
「嘿,別睡了。」列斯基可夫把手搭在娜塔莉亞的肩上,輕輕搖了搖她。「裝備庫離這裡有點遠,我們還得早點動身。」
「嗚……我沒睡呢。一直在等團政委同志您帶我去呢。畢竟我又不是這個團的軍官,不熟悉這裡。」綝重新戴正了帽檐遮住眼睛視線的大檐軍帽。
裝備庫的確有點遠。載着二人的汽車在草原上疾馳了好一陣子。在車裡,列斯基可夫心事重重地想着該怎麼回答身邊那個小姑娘接下來可能提出的問題,而綝看似無聊地望着車窗外一望無際的平原,腦海里卻也一刻不停地思考着自己需要訊問哪些相關人員,要不要叫他們把東西拉出來檢查之類的事情。
「哇啊!」猝不及防的一個剎車,坐在後座沉浸在重重心事裡的綝對此毫無準備,臉一下子撞在前座的椅背上。
「長官同志,裝備庫到了……」司機一邊說着,一邊回頭,「呃,長官同志,你還好嗎?」看着因為剎車被撞的狼狽不堪的娜塔莉亞,司機有些不安地問。
「好疼……都還好,就是下次剎車前提醒我一下吧。」揉着被撞疼了的臉和鼻子,娜塔莉亞苦着臉說道。
跳下汽車,列斯基可夫憑着記憶領着綝走向一座巨大的倉庫。畢竟自己前幾天就來這裡視察過,裝備庫在哪裡心裡完全是一清二楚的。
「請問您是……」遠遠看見列斯基可夫和娜塔莉亞走近了軍械庫的警衛和負責管理的軍官,一路小跑到兩人面前準備盤問。
「我是團政委。」不等面前的幾人開口,早就知道他們準備說什麼了的列斯基可夫直接回答道,「而這位是……」
「我是師指揮部派來再次調查前段時間爆炸事故和檢查武器裝備是否有破壞的調查員。」綝接了一嘴列斯基可夫的話,把他想說的都說了。少女右手指了指掛在軍服右胸的НКВД證章,「至於我是什麼身份嘛,你看我胸前的證章還有頭上的大檐帽就知道了。」
一看來者一個是團政委,另一個還是НКВД軍官,警衛與裝備庫管理軍官不敢怠慢,連忙向兩人請示是否有什麼重要任務需要他們。列斯基可夫一言不發,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背後的綝
「嘛……也沒有什麼別的任務,只是上面要求我來檢查一下裝備狀況,看那些造成把團政委同志炸傷的事故的破壞分子和日本間諜,有沒有對我們的裝備下黑手。就是這樣。」綝笑了笑,有點漫不經心地說道,「放輕鬆點,例行檢查啦。」說罷,小姑娘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火柴和一包香煙,取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後點燃。
仍是例行的盤問,當然的,都是些諸如「人員進出情況」、「安保巡邏工作情況」、「有無不明身份人員接近甚至進入裝備庫」之類的問題。但娜塔莉亞卻並不懶散,用那雙大大的深棕色眼眸一直緊緊盯着管理員的眼睛,讓那個少尉心裡還是隱隱發顫。冷靜下來,少尉想着,自己也恪盡職守了,也沒什麼異常情況發生,用不着這麼慌。
就這樣,銀髮少女一邊嚴肅到冰冷,不帶任何感情地訊問着面前的調查對象,一邊時不時低頭用鋼筆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着什麼。
「好了,要問的就是這些問題。」蓋好筆帽,綝合上筆記本並把鋼筆夾在裡面,塞回胸口上的衣袋,她也收起了剛才訊問時那副冰冷如鋼的神情。「那麼,現在就應該帶我去檢查裝備庫,讓我親眼看看裡面裝備的情況了吧。」

「吱呀——」帶着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管理軍官和警衛們費力地推開了裝備庫的大門。明媚的陽光從門口射入有的幽暗的裝備庫,一排排有些模糊的黑影正靜靜地排列在庫房的兩側。
「中尉同志,這裡面就是裝備庫了,裡面停放的就是一營的坦克……」一邊甩着因為推動沉重的軍械庫大門而略有酸痛的手臂,管理員一邊對着前來視察的那位НКВД中尉介紹着。
「這裡面陳列着的,是……?」看着偌大倉庫中排成整齊兩排的龐大黑影,綝有些好奇地問道。
「啊啊,是坦克。第一營的坦克全在這裡了。」
「什,什麼?是坦克!?」聽到這裡,少女一下子兩眼放光,疾步走到管理員的面前,抓住他的手,「話說庫房裡有燈嗎?如果有,請趕快打開,我想看看這些坦克!」帶着克制不住的興奮,綝跑到管理員面前問着。
「咔噠」,輕輕的幾聲開關打開的聲音,倉庫天花板的大燈全部打開了,發出炫目的強光。又加上從軍械倉庫牆上大窗里照進來的明媚陽光,原本有些昏暗的室內一下子變得亮堂堂的。兩排整齊排列的鋼鐵所製成,沐浴在明亮燈光和陽光的龐大野獸,正靜靜地沉睡着。這些漆成軍綠色的鋼鐵猛獸伏在那裡,似乎在打盹養精蓄銳,又似乎像一個個整裝待發的戰士,隨時等待着讓它們衝鋒陷陣的命令。
「哇啊——」少女的驚嘆迴蕩在偌大的庫房中,「原,原來這就是坦克啊!好威武!真的,真漂亮啊!」
看着身邊兩眼放光的娜塔莉亞,列斯基可夫不得扶額苦笑了一下。要知道西邊的同志們可都在換裝BT-7和T-28之類的新車了,就我們東邊的還在用老式的BT-5……這姑娘還如此興奮……
就在扶額間,身邊的娜塔莉亞就已經消失不見了,當團政委再次抬起頭尋找少女的身影時,卻看到這個中尉如同一個見到新奇事物的小孩子這樣,兩眼放光地圍着她面前的一輛BT-5轉來轉去。這孩子是完全沒見到過坦克嗎。帶着不可思議,列斯基可夫用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
「瞧你這激動的樣子,我看你是沒見過世面嗎?」管理員有些奇怪地說道。
「這是,這可是我第一次親手摸到坦克啊!」不顧這略帶嘲諷的疑問,娜塔莉亞語氣中帶着滿滿的激動,不停地用手摩挲着面前坦克沾滿泥土的擋泥板和首上甲。面前蹲伏着的這頭猛獸,真的令人感到威風凜凜。小姑娘不住地撫摸着坦克,絲毫不顧手上沾滿了泥土。
「這麼激動,你是第一次見到坦克?」
「以前在紅場閱兵上見到過啦。不過這次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到這些鐵甲怪獸,第一次親手摸到他們啊!」
看着娜塔莉亞像一個擺弄着新玩具一樣的一邊驚嘆着一邊繞着坦克興致滿滿地觀摩着,管理員不得不悄聲問團政委:「政委同志,這小姑娘……她不會是……」
「她跟我講過,自己之前只是幹過上門抓人任務,看樣子這姑娘才調到裝甲部隊裡來不久呢。瞧讓她激動的。」列斯基可夫對着有些疑惑的管理員笑了笑。
「那麼……」當兩人回過神來時,娜塔莉亞已經不知何時站在他們面前了。「可以啟動一兩輛坦克進行訓練測試什麼的嗎?畢竟光看也是看不出什麼名堂的。如果可以的話,勞煩您們了。」說着,她深深地向面前的團政委和軍械庫保管員深深地鞠了一躬。
「行吧,你在這裡等等。我去找幾位坦克手,選幾輛坦克開出來給你演示一下。」說罷,列斯基可夫扭頭大步流星地走出庫房。

「團,團政委同志?!你們找我……」
「這是任務,別質疑,也別太驚詫。不過這個任務也比較簡單,就是平時訓練的內容。你們好好表現就行了。畢竟你們三個算是很優秀的坦克手了。」
「可是我們的訓練是要表演給……」
「到地方那個人會給你們解釋的。」
……
一陣對話乘着微風飄進娜塔莉亞的耳朵。唔,看來團政委同志找的人就要到了。正想着,四個人走進了軍械庫。是列斯基可夫,後面跟着三個穿着坦克兵戰鬥服,帶着軟盔的精壯漢子。
「這位,就是你們要見的人。」團政委手一揮,指着娜塔莉亞·白,嚴肅地對那三個坦克兵說道。
「報告,坦克兵上士,車長瓦連京報道!」為首的一個坦克兵「啪」的一下立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我是駕駛員,米哈伊爾。」站在一邊的一個坦克手向綝介紹道。「而這位,」米哈伊爾用手拍了拍他身邊,那位第三個坦克手的肩膀,「這是帕維爾,我們車組的炮手。別看他悶着不喜歡說話,這位的炮術可以說全營前三呢。」
「那你們挑一輛坦克吧,開出去溜溜。也好證明,一切裝備都是正常的戰備狀態,不是嗎?」不知為何,綝說話的語氣與看向坦克手們的眼神里多了一絲狡黠。
……
滿是沙塵的蒙古草原,在訓練場上,一輛BT-5高速坦克正飛馳着。這隻醒來的鐵甲猛獸馳騁在大地上,身後是那揚起的一大片塵土。「呯——!」疾馳着的戰車用她的45mm坦克炮對着遠處的目標靶射擊了一次,響亮的炮聲迴蕩在曠野。「轟!」一道短暫的閃光,遠處的靶子化成四處飛濺的碎片與騰起的大片煙塵,看樣子用的是一發高爆彈。
「哇!打得好准啊!」綝瞪大了眼睛,帶着激動與驚訝看着那三位坦克兵對隨機挑選出的一輛BT-5進行測試。少女目不轉睛地盯着坦克,看着它用上面的機槍與火炮橫掃着標靶,連記錄都忘了寫,下意識不住地輕輕鼓着掌。
坦克衝過作為假想敵防禦工事的戰壕,然後用機槍對着遠方掃射,儘管沒有立着靶子,但看那射擊精度,若是在戰場上,也一定是掃倒了許多敵方步兵吧。「砰砰砰——!」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顛簸急行的坦克的火炮連續噴吐火舌,將熾熱的高爆彈射到了靶標附近。雖這次未直接命中,但爆炸產生的衝擊波和彈片也足以重創敵人了。
這帕維爾還真是有點本事啊。列斯基可夫看着被高爆彈撕碎的標靶殘骸默默地想着。畢竟剛剛打了10個標靶,在如此顛簸的情況下以每小時四五十公里的速度移動,居然打中了5個!這炮術若是原封不動發揮在戰場上,可是王牌坦克手的水平啊。呵,看來這第一營裡面的兵也有不簡單的呢。想到這裡,列斯基可夫心裡稍稍安心了一些——裝甲兵們的訓練還算不錯,應該能抵消一些裝備老式的劣勢。至於接下來發生的大戰,對於勝利,心裡更有點底氣了。
剛想罷,那輛完成戰備檢查演示任務的BT-5正朝着兩人衝來,在離他們十幾米的地方一個剎車加急轉彎,在沙礫與草地上側滑了幾米,然後穩穩地停在了團政委與НКВД中尉的面前。
車長瓦連京第一個從坦克炮塔鑽出來,對着兩位長官笑了笑。「好啦,怎麼樣,中尉同志,還有團政委同志?我們都把看家本領使出來了。是吧,帕沙?」說着,他拍了拍身邊剛從炮塔里探出半個身子的帕維爾。
而帕維爾輕輕笑了笑,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這只是軍人的義務而已。」便不再說話了。
「呼,累死我了……要知道駕馭這狂野的孩子還不是件很輕鬆省力的事啊。不過,長官同志,你們對我們的演示還滿意嗎?」從駕駛員窗口鑽出的米哈伊爾摘下頭上戴着的坦克兵軟盔,然後用戴着手套的手摸了摸臉上的汗,問着已經因為激動而呆住了的綝和旁邊用有些讚許的眼光看着他們的列斯基可夫。
「非,非常好!看來裝備一點也沒有被破壞什麼的,人員訓練也沒有落下啊!」一邊用驚喜的幾乎喊出來的聲音誇讚着這三位坦克手,綝急切地抽出筆記本和鋼筆,在上面認真地飛速記錄着。而一旁的列斯基可夫,對這面前這三位技術過硬的士兵,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今天可是大飽眼福了呢!親眼看到坦克的訓練和射擊,還親耳聽到了那炮聲!收穫滿滿啊!嘻嘻……」帶着抑制不住的喜悅,娜塔莉亞低下頭忍住不讓自己喊出來,說着。
「原來你喊要檢查裝備,把坦克拉到訓練場測試是為了這個?」
「不啊。」少女趕緊搖了搖頭,「在接受任務時,長官同志也告訴我除了要調查那起破壞事件,還要看看人員訓練狀況和裝備啊。我能親眼看到這些也只是附帶的而已。」
她停下了記錄,蓋好鋼筆筆帽併合上筆記本。「那麼,基本上這個團應該沒什麼其他的~問題了。人員訓練也好裝備狀況也好,都是合格的!」
聽到這話,在場的幾個人因為緊張而悸動的心終於鬆了下來。看來前幾天的「腥風血雨」不會再次重演在這個團上了。
「辛苦了,三位士兵同志。你們表現得真的很好。」娜塔莉亞對着他們輕輕鞠了一躬,「現在也該把坦克開回裝備庫了。我也應該整理一下記錄,準備回去報告了。團政委同志,我們現在就回去嗎?」
……
在廣闊的草原上行駛了二十來分鐘,一輛裝甲車停在了團指揮部前。還是那輪赤色的夕陽,還是那投射過來的血紅霞光。裝甲車的一扇車門打開了,一個戴着大檐軍帽,身着戎裝的銀髮少女從車上跳下。她伸了個懶腰,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體,看着另一個長官模樣的軍人從車上下來。血一樣的殷紅陽光讓兩人與裝甲車在地面投射出了三道長長的陰影。
「就這樣,我的任務完成了。」娜塔莉亞輕輕拍了拍雙手,就像在拍打掉上面的灰塵似的。
「那挺好,畢竟咱們這一次調查還算順利。」用力關上車門後,列斯基可夫望着夕陽說道。
「放心啦,這次我仔細調查了,團裡面肯定沒有破壞分子的。接下來就是去政委同志你的指揮所給師部打電話,回去交差啦。」說罷,娜塔莉亞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向作為指揮所那棟木屋。
「餵?您好。請接師長同志或者師政委同志。有重要消息需要報告……是!師長同志好!調查員娜塔莉亞·報道!」
列斯基可夫靜靜地倚在屋外的門邊,隔着半掩着的門扉,靜靜地聽着綝向師長進行報告。
「啊,師長同志,調查還算順利……」

十多分鐘後。「差不多了,看來這次沒什麼大事發生。」團政委心裡的那塊巨石,終於輕輕落地了。正想着,「吱呀——」身旁的門扉發出一聲響,娜塔莉亞推開屋門走了出來。
「呀,列斯基可夫同志!原來你在這裡啊。」
剛在門口靜靜聽完整個匯報的列斯基可夫平靜地看面前有些尷尬的綝,只是問道:「報告的情況怎麼樣?」
「哦哦,這個啊。我已經給師長同志說啦,沒有找到新的破壞分子或者日本間諜。而且我對他大大誇贊了你們一番,說戰備什麼的都做得很棒,人員也很可靠!」小姑娘一下子抓住面前自己長官的手,有些高興地說道。
她沒有撒謊。跟上級長官匯報的與對自己說的基本上一樣,沒有做什麼黑料或者撒謊。這孩子看來意外的,沒有印象中內務部特工的狡詐,反而誠實得像個小女孩。列斯基可夫轉過身想着,也好,把我炸穿越的這件事就算是了解了,不會有更多的麻煩與腥風血雨了。看到命運之神在這道考驗給自己亮了綠燈,列斯基可夫,亦或者說老夏,終於徹底地放下心來,將所有的精力全部集中在熟悉自己的身份與現在自己所面對的情況上了。
一陣汽車發動引擎的聲音打斷了團政委的思緒,他轉過頭一看,自己背後的中尉早已不見蹤影,而遠處一輛卡車已經發動了引擎,准駛出駐地。就這麼結束了?在暮色中列斯基可夫看到車廂里站在一個銀髮少女,小姑娘摘下了頭上那紅帽牆藍帽瓦的大檐帽,捏住帽檐向他揮了揮手。他也對着那個女孩揮了揮手,然後轉過身走向了指揮部。自己記得很清楚,再過一段時間就是諾門坎戰役了,那就是考驗自己知識儲備和「演技」的時候。得加緊步伐把自己帶領的團的情況徹底熟悉,不然跟日本鬼子們打起來吃虧的就是自己。希望不會有什麼差錯……就這麼想着,列斯基可夫走進屋裡,帶上了屋門。

1939年5月6日,清晨

坐在指揮部里木桌前的117坦克團團政委列斯基可夫皺着眉閱讀着通訊兵送來的上級指令與情報。從五月初開始,拉哈拉河邊上的諾門坎就槍聲不斷,時常發生零星的日軍與蘇軍或蒙古軍的交火,或者雙方巡邏隊打架鬥毆的事。雖然基本上都是日本人先動的手,但這些挑釁的規模越來越大,已經發展成槍械互相射擊的程度了。不論是上級下發的情報,還是前線發來的報告,都表示日軍正在大規模地集結在邊境。現在兩邊都眼睛瞪着眼睛,就只等待着,誰會打響第一槍了。
列斯基可夫神色凝重地把文件放到桌上,長長地出了口氣。他記得自己穿越前從書籍中理解到的知識——再過八天,就是蘇蒙兩軍與日軍正式交火的日子了。儘管這一個多月來自己監督着自己的部隊加緊訓練,但心裡還是有些沒有底。這才離團里的大清洗才多久啊,毋庸置疑,清洗和後面的第二次審查基本上排除了部隊中有敵軍特務或者內部破壞分子,但以此一個團的主要軍官被幹掉一半多……可以想象下面的低級軍官和士兵們會被牽連多少。而自己的敵人是號稱「日軍王牌之花」的日本關東軍。儘管列斯基可夫清楚關東軍他們用的重武器是什麼貨色,但對於部隊的士氣心中還是隱隱的有些擔憂。
「真難辦。」團政委在桌前坐下,扶着額頭。一雙眼瞼垂下,擋住了他那銳利得似乎可以看穿人一切的目光。「如果上面要把我派過去參戰,就指望隊伍里的那些酒囊飯袋們別太拖後腿吧。畢竟除了通訊設備方面,手裡的坦克對付日軍優勢也並不算大……只能希望這次遇到的友軍也不錯了,不過BT-5去跟日本人打也算行吧……」列斯基可夫喃喃着。
「咚咚」,兩聲清脆的敲擊木板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所以,請快點讓你們的團政委同志出來……這件事情等不得……」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飄入耳中,聽起來說話的那個人有些不耐煩了。
「誰啊?」
「呃,政委同志,外面……」一個勤務兵走進屋裡,帶着有些不知所措和害怕的難看表情,對着列斯基可夫匯報道,「有人要見你,是НКВД。」
在起身的的短短几秒鐘里,那個努力保持着鎮靜的政委腦海里掀起了海嘯一般的浪潮,他仔細回憶了自己曾經有沒有說過什麼令人懷疑的話,幹過什麼危險的事,然後想好了一套應對的說辭。推開椅子,他大步走向門口。
「哦,你來啦?117坦克團團政委列斯基可夫同志?」面前的那個НКВД軍官將自己從帽檐下投射出的視線掃了掃面前的男人,有點隨意地說道。「我是內務人民委員會的,」說着,她從口袋裡掏出自己的證件,「當然我們也算老熟人了。」軍官揚起頭,盯着列斯基可夫的眼睛。
的確是老熟人,一個多月前來團里調查破壞事件的那個調查員,名叫娜塔莉亞的調查員。
「所以,」列斯基可夫開口了,悄悄地攥了攥有一些手汗的雙手,「你找我有什麼事?」
「團政委列斯基可夫同志,現在向你宣布一件事情。」娜塔莉亞臉上一下子沒了任何表情,「一是,師部決定將你所指揮的117團調往前線準備作戰,相信你也早就知道了。二是,為了防止在戰鬥中出現指揮人員犯有毀滅性指揮失誤導致出現重大損失,或者叛逃敵方和將情報泄露給敵方的事件發生,特派我前來督戰!」
好吧,自己之前猜想的情況一個都不是正確答案。但是上級居然派一個НКВД來當督戰隊,這被人懷疑的感覺真是令自己渾身不適。
「別這樣苦着臉,政委同志。」娜塔莉亞點燃一隻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香煙,叼在嘴上抽來起來,「我也不願意來啊,但是師指揮部說現在能來的人裡面就我最熟悉你的部隊,所以——」銀髮少女擺了擺手,「所以我就來了。而且……」
「而且什麼?」
「還要求我親自上戰場看你們指揮戰鬥,說不定我還得跟你坐一輛車,如果團政委同志你也要親臨前線的話。以及,你們開會我也得在旁邊旁聽。不過我不用說話。」
好吧,這可比被拉去審訊更麻煩了。自己在指揮作戰時,還得保護這個看樣子算上這次的話才第一次上戰場的小姑娘。真夠麻煩的,只能就像她說的那樣把她帶在身邊,希望對面不長眼的炮彈子彈別打中自己的指揮車了。

1939年5月14日

在117團趕到拉哈拉河後,這個坦克團被旅部狠狠地折磨了九天,就像一群救火隊員在一棟滿是大火的的樓房裡一樣,幾乎快把整個重兵集結的邊境地區給逛遍了。可日本人怎麼會給你機會去說「累死了」、「能不能讓我休息一會」的話?
「哈啊啊……地上真硬……」穿好衣服的娜塔莉亞從帳篷里爬出來,看着草原上升起的朝陽。「什麼時候開打啊,早點打完我好回去……可惡的日本人,非得這個時候進攻祖國。」綝一邊低聲咕噥,一邊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
「隱蔽,全體隱蔽!發現敵方戰機!」驀然間,不知道是誰在背後大喊道,隨即一陣震耳欲聾的航空發動機聲音從遠方的天空響起。綝趕緊摘下顏色鮮艷的大檐帽摟在懷裡,然後立刻趴下。一架九七式重型轟炸機在離地面200米的高度朝着團駐地飛來。
「看見了嗎,小野君?」駕駛艙里,飛行員用日語問着副駕駛。
「很清楚。再飛慢點也沒事,畢竟這些俄國人還不敢先打第一槍呢。」被稱作「小野」的飛行員回答道。「好啦,機艙里的諸君,趕緊拍照,咱們敢這麼大搖大擺的飛到俄國人的營地附近的機會可不多,調查清楚了好讓上級知道情況,為皇軍的勝利奠定基礎!」
那架日軍轟炸機朝着營地飛來。當所有人都認為它是前來轟炸這個毫無準備的坦克團時,它卻在調轉了方向,在附近繞幾個大圈。
「話說,竹內君,你不想讓這些俄國蠻子好好看看,是什麼人馬上就要將他們打得滿地找牙麼?」小野做了對着身邊的竹內做了個手勢。
「讓他們知道知道,是我們戰無不勝的大日本帝國皇軍將他們擊潰的吧?跟我想到一塊去了。」
那架盤旋完的九七式重型轟炸機直衝向營地,然後離蘇軍大概只有750米的地方猛地一轉彎。明亮的陽光照在機翼下那噴塗着的兩個鮮紅的「日之丸」塗裝上,格外的顯眼。在做完這個挑釁性的動作後,轟炸機大搖大擺地向日軍控制的區域飛去,離開了駐地附近的天空。
「嘖,還真是囂張。這就是日本人嗎?飛揚跋扈的樣子,好像跟很久以前爸爸說的一模一樣。」見轟炸機遠去,綝從草地上站起身子,拍了拍衣服與大檐帽上的土,望着轟炸機離開的方向,嫌惡地說着。
「喂,中尉同志!」一隻手搭上了綝的肩頭,勤務兵站在她的背後說道,「團政委同志宣布15分鐘後開會,特意讓我來通知你!」
「好好好,馬上就來……」綝輕輕將搭在肩頭的那隻手拂下,重新把大檐帽戴好。小姑娘也知道,一場狂瀾暴雨即將襲來。「希望自己準備好了……」

1939年7月1日

終於等到了這一天,自己親臨戰場的這一天。之前綝都是坐在指揮部的一個角落裡,強忍着哈欠將所有精力集中在列斯基可夫和其他指揮官的交談與指揮上。對一個並不是出身於軍事指揮學院的內務人民委員會軍人來說,那些有點難以理解的交談實在是枯燥乏味,好似催眠曲。不過出於恪盡職守,綝仍然仔細地聽着,並試圖理解着。就好像一個不會國際象棋的人看着幾個棋手在下棋一樣。而6月26日,小姑娘也不得不被留在了前線指揮部,默默地看着遠處的戰場。不過現在,這個年輕的女中尉第一次親眼看到了真正的戰場是什麼樣。
炮兵兄弟們用122mm和152mm榴彈炮向日本人的陣地傾瀉着高爆彈。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一刻不停地迴蕩在草原上,如同狂風暴雨中的無數驚雷,而那火光有如閃電一般,將曠野照得有。彈片、塵土與似乎看起來像是殘肢斷臂還有裝備殘骸的東西飛上即將破曉的夜空,化作像一堵厚牆般的煙塵。爆炸的衝擊波傳到綝與列斯基可夫所在的前線指揮部時已經化為了疾風,強烈的風暴迎面襲來,差點吹掉綝的帽子。
「應該上車了,現在可就是我們裝甲旅大顯神威的時候。」說着,列斯基可夫快步走出指揮部。
「等等,我也要去!」一聲年輕女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是綝。
「你就不用了,畢竟上面說的任務是你只負責監督指揮而已。用不着上前線。乖乖在後方呆着,要是你出了什麼事那可就麻煩了。」列斯基可夫快步走着,頭也不回地說道。
「喂,別忘了我的任務除了監督指揮還有那個什麼督戰!因此我也得去,團政委,哦不旅長同志!」綝撇了撇嘴,三步並作兩步趕上了現在已經是身為旅長的列斯基可夫。
聽到這話,列斯基可夫心裡有些無奈——要是這不會指揮部隊的小丫頭亂插手就麻煩了,更糟糕的是如果她在自己身邊出了什麼事,可就完蛋了。
「不就是怕我在旁邊插嘴嘛,我安安靜靜聽你指揮就行了唄。」跟在後面的娜塔莉亞拍了拍旅長的肩。
「還有一個問題。我的指揮車裡可擠不進去更多的人了。畢竟你知道BA-10K裝甲車只能坐4個人。為了裝填我還特意往裡面多加了個裝填手進去。」旅長淡淡地說。
「擠一擠總是有位置的,反正我身材也算嬌小,跟那些炮彈和那門45mm火炮比起來,我占的空間可以忽略不計嘛。」綝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而且如果我跟你坐的不是同一輛車,那到時候上面問我什麼『列斯基可夫旅長的指揮情況是什麼樣』之類的問題我該怎麼回答?對吧?不如把裝填手換成我,如何?」
「你會裝填嗎?內務部的小丫頭?」列斯基可夫啞然失笑。
「至少我會遞炮彈給炮長。」
看着娜塔莉亞如此堅決的樣子,列斯基可夫輕輕地嘆了一聲。「那麼走吧,上車。」

一輛BA-10K裝甲車疾馳在原野上,它前面正飛奔着十多輛BT-7輕型坦克。炮聲與爆炸聲此起彼伏,但這些聲音對於裝甲車裡的綝的耳朵來說,已經被引擎聲掩蓋得有些難以聽到了。現在她蜷縮在裝甲車的炮塔里,擠在列斯基可夫的背後。這輛裝甲車的炮塔可不是能容納三個人的。但是為了完成任務,綝也只能縮在坦克炮的一邊,隨時準備用手抱起一枚炮彈遞給炮長。那個叫奧薩圖克的炮手儘管對這位從來沒有練習過裝填炮彈的「新兵」有些不高興,但看着那個看起來還是個孩子的姑娘頭上的大檐帽和列斯基可夫跟她說話時的表情,也沒了什麼異議。畢竟是НКВД……不過裝填手額爾德西覺得還不錯——至少有人可以給他遞炮彈了。
在凌晨的黑暗中,裝甲縱隊火急火燎地趕向731高地。大雨澆在車頂,發出嘈雜得不亞於引擎嘶吼咆哮的聲音。幸好一路沒什麼顛簸,在睏倦中的娜塔莉亞時而昏昏沉沉,時而強忍倦意地想着。一直到一陣無線電的通話聲讓她一個激靈,徹底無了困意——戰車旅的先頭部隊被日本人襲擊了。

「呵,這些露助居然還不傻,知道要關燈撤退!」玉田大佐帶着滿腔的惱火說道。畢竟好不容易看到敵人在黑夜裡開着大燈,就像閱兵式一樣駛來,但自己卻沒能像打靶一樣把他們挨個打成廢鐵,誰遇到了不會惱火?但是這個日本軍官再狂妄也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畢竟看剛才那一大片白光,肯定有至少兩個連的俄畜在自己的面前。而現在己方只有5輛坦克,要不是因為天黑與大雨,可能早就被他們打成篩子了。
「大佐閣下,要追擊嗎?」一個坦克兵從玉田淳一郎他身邊的一輛坦克里探出身子,有些急切地問他的長官。
「不,這些傢伙太多了,等天亮後,我們部隊聚攏了再對他們進行衝擊。從剛才這些俄國人的表現看,他們都是後知後覺的蠢貨……等着吧,你們這些露助,看看皇軍的鐵騎怎麼把你們打得四散而逃!」玉田抓着自己的坦克帽望着蘇軍撤退的方向惡狠狠地說道。

幾個小時後,巴音查崗高地。

指揮車剎車時因慣性帶來的前沖讓猝不及防的綝一下子臉撞在了列斯基可夫的背上。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後,少女習慣性地掏出筆記本和鋼筆,一邊讓列斯基可夫複述他的指揮內容,一邊在本子上奮筆疾書。
黎明的陽光灑向曠野,結束了記錄的綝收起紙筆,從炮塔的觀察窗望向車外。新一輪血與鐵的交鋒即將開始,草原即將變成熾熱的,裝滿金屬殘骸的大熔爐。
「你就在車上跟駕駛員呆在一起,我們下去給車裝履帶。有什麼無線電里的消息需要我知道,就馬上叫我。」列斯基可夫看也沒看綝,跟着炮手、機電員和裝填手一起跳下車忙碌了起來。
從炮塔里小心翼翼探出頭,綝看着這已經化為血與火的熔爐的草原,遠處是一堆堆鋼鐵殘骸,有日本人的,也有自己人的。有些殘骸燃着熊熊大火還未熄滅,風將從油箱泄露出的燃油氣味和烈火中飄出的人體燒焦的噁心味道吹拂到小姑娘的臉上,讓她乾嘔了好幾下。現實中的戰場居然是如此模樣,這可與自己以前執行逮捕任務時所幻想的完全不同。

一切順利,自己除了擠在炮塔里為奧薩圖克的高超炮術叫好和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以為什麼都沒做,看來第一次親臨戰場就是這樣結束了?綝激動而緊張的心鬆了下來。
但是事情並沒有這麼順利。令列斯基可夫隱隱不安的事還是發生了。
儘管陣地遭到了日本人的多次突破嘗試,雖依舊穩若磐石,但是列斯基可夫還是擔心着,如果關東軍的支援部隊在接下來的戰鬥中把他們的150mm重炮拉出來,亦或是用那幾門被擄去的122mm榴彈炮,這就非常麻煩了。就算是九四式山炮,也夠這些薄皮的輕型坦克喝一壺了。
「全旅,衝擊!」在無線電里,列斯基可夫對自己的裝甲旅下達了最後的攻擊命令。是的,現在是將關東軍徹底轟出諾門坎的最後一擊,紅軍們面對的是堅固的防線以及防線掩體中蜷縮着的瘋狂困獸。
BA-10K跟着打頭的BT-7輕型坦克沖向日軍陣地,如同暴雨中一刻不停響着的雷鳴般的槍炮聲響徹戰場。密集的彈雨呼嘯着劃破空氣,打在鋼鐵和大地上,濺起火花或者泥土,亦或者爆炸揚起塵埃。
「他媽的,這些露助怎麼攻勢如此猛烈?!」在炮兵掩體裡,一個炮兵小隊長樣的日本士兵罵罵咧咧地蜷縮在坑道中。「前田!快用這露助的大炮好好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
「可是,飯塚隊長,我們剩的繳獲的炮彈不多了!」被叫做前田的炮手扯着嗓子回答他的小隊長。
「有多少用多少!打準點,把這些俄畜打蒙!然後等着野炮連隊和榴彈炮連隊把他們炸成渣吧!」為了能讓前田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中聽清楚自己說的話,飯塚聲嘶力竭地大喊道。
「打誰好呢……」將火炮放平後,前田通過瞄準鏡有些着急的看着前面正向自己陣地衝來的鋼鐵洪流。這時,一輛裝甲車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里。
看到了那輛蘇軍裝甲車上高高豎起的天線,前田太郎興奮地對着飯塚拓真小隊長喊道:「隊長!你看那輛裝甲車,看起來像是露助們的指揮車!」
「好,前田君,現在就看你的炮術了!開火!」

「話說我們在這個位置不會有危險吧?」綝突然有些不安地問列斯基可夫。她似乎有了什麼不好的預感。
「應該沒事的,前面有坦克掩護我們……」列斯基可夫正想安撫那個小姑娘,但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話。
「呯!」
一發37mm的一式穿甲炮彈從車頭引擎上面一點的地方射入,打在引擎蓋上。但是這枚被彈開的炮彈很不巧地輕鬆地撕開了BA-10K駕駛窗處並不厚重的薄弱裝甲。炮彈擊毀了油箱,再穿入車內,然後在車裡爆炸。一時間,12.8克TNT炸藥產生的衝擊波與彈片帶着被它從車上撕下的致命金屬破片在車裡橫飛,高溫點燃了油箱裡噴濺出的燃油。幾聲慘叫響起,裝甲車的內壁里到處都是血跡與破片打上去的痕跡,還有被火焰熏出的黑色斑紋。
「情況,情況怎麼樣了?!」在車內烈火的炙烤中,列斯基可夫聲嘶力竭地喊着。
「我還好,就是我的腳……啊啊啊好痛!」回答的人是奧薩圖克,他的右小腿肌肉被爆炸產生的彈片撕掉了一塊。
「駕駛員你呢?!」
「你說什麼我聽不清!機電員傷得很重,看樣子昏過去了,我肩上也掛了彩,整條右臂都動不了!」因為爆炸而耳鳴的駕駛員扯着嗓子回答道。
「媽的,趕緊棄車……」
但列斯基可夫的命令還沒有說完,有一發122mm高爆彈就在離着火的裝甲車30米的地方爆炸了。衝擊波產生的暴風幾乎要掀翻這輛指揮車,儘管有裝甲的保護,但車裡的人還是被震得暈了過去。列斯基可夫眼前瞬間一黑,一下子不省人事。他最後只記得一聲巨大的金屬撞擊聲與自己倒向右側的感覺
……
好暈。
耳朵一直嗡嗡的耳鳴着,自己幾乎聽不清外面的一切聲音。
身邊傳來的好像是爆炸聲與槍炮聲?身體似乎被什麼東西壓住了,真的好重……頭昏昏沉沉的發着悶痛與天旋地轉的感覺。到底發生了什麼……就像自己被突然地扔進了這個時代的事情再一次重現了……
「旅長同志!旅長!」
有人在呼喚。對,這聲音讓我想起來了,我現在是列斯基可夫,戰車旅旅長。列斯基可夫艱難睜開眼,看到了一片地獄般的景象。自己乘坐的指揮車已經被之前那枚122mm高爆彈爆炸的氣浪掀翻了,着了火的車裡一片狼藉。損壞脫落的火炮炮閂砸在自己的身邊,壓住了衣襟。很幸運,這東西並沒有砸中身體,不然他別想活着爬出這裡。作為同軸機槍的DT機槍支離破碎的落在自己與機電員座位中間,槍體已經被「呼呼」地燃燒着的熊熊大火燒得有些發紅了。原本擺在炮塔壁上彈藥架里的彈藥已經連同彈殼全部倒在了炮塔的另一側。而壓在自己身上的,正是已經被彈片報廢掉的車載指揮用無線電台。這玩意沒想到居然這麼重……
「旅長同志,您還活着嗎?」車外傳來焦急的呼喚。
「我還沒死呢,你是……?」一邊掙扎着,旅長從狹窄又一片狼藉的炮塔中艱難地翻過身子,回答着外面的呼喚。
「我是炮手奧薩圖克!我和駕駛員還有機電員都出來了!機電員受了很重的傷,但還不會很快死去。我原本想把你也拖出來的,但是被炮閂擋住了,然後也把你死死地卡在裡面,我又受傷了使不了勁!請原諒,但是旅長同志你可以從炮塔頂的艙門那裡爬出來!」
真該死,看來自己得一個人爬出來了,在火焰將自己吞噬之前。幸運的是,之前的穿甲榴彈爆炸沒有傷及自己,因此行動還沒有什麼大礙。列斯基可夫咬牙用力蹬開了壓在腿上的無線電台,將衣襟從炮閂下扯出來,勉強地向着面前半開的炮塔艙門爬去。腿感受到了一陣熾熱和疼痛,火要燒過來了,必須還得快點!等身上着火就完全來不及了!在讓人雙眼刺痛得睜不開的嗆人濃煙下,旅長奮力地攀爬着,向前爬行。
最後,列斯基可夫夠着了艙門蓋,他一隻手抓緊車內的扶手,另一隻手拼上全身力氣使勁一推。「吱呀」,一陣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以後,半掩着的艙門打開了。火已經要燒到靴底了,列斯基可夫忍住滾燙的裝甲鋼對手的炙烤,雙手扒住艙門邊緣,用腳蹬在損壞的炮閂上。手腳同時發力,終於,這位戰車旅旅長有些狼狽地從由自己那被擊毀的戰車化作的鋼鐵煉獄中脫身了。
「旅長同志,您還好吧?沒受傷嗎?」在車旁渾身是血的司機看見長官成功地脫離了險境,忍住傷痛急忙扶起了他,用手挽起長官的手臂。列斯基可夫也把司機的手臂搭在肩上,兩人踉踉蹌蹌的向遠處跑去。
「怎麼樣,其他人呢?」列斯基可夫急切地問着滿臉是血的司機。
「我們用裹腳布給奧薩圖克做了根止血帶纏在他腿上,現在他血流得不是很多了。機電員還在昏迷,不過很幸運他還活着。長官同志,你沒事吧?有什麼地方受傷了嗎?」司機用嘶啞的聲音匯報着情況。
拜幸運女神的垂青,列斯基可夫從裝甲車的殘骸里逃出來時除了臉和衣服被火焰的煙霧熏黑了,軍服被彈片撕出幾道破口外沒有任何的損傷。真的是命大。「我沒事,就是耳朵還是有些疼。咱們在原地等候後續的步兵把我們接回去……」突然旅長的話語停住了。
「我們是不是少了個人?」
「旅長,沒有少人……等等,那個НКВД的小姑娘好像也在車裡!」司機猛然想起了什麼,着急得幾乎喊了出來。
「該死,你們爬出來時沒看到嗎?」列斯基可夫咬牙切齒地低語着。
「沒看到,我們只看到了你在和炮手在炮塔里。」
那個小姑娘……從艙壁上掉下來堆在身邊的彈藥……列斯基可夫的大腦飛速運轉着。
「停下。」旅長停住了腳步,堅定地說道。聲音雖不大,但被震得耳朵還在嗡嗡作響的司機卻聽得一清二楚。
「旅長,你這是……」
「你先去照顧傷員,我要回去。我得去救她。」說罷,列斯基可夫直起身子,甩開司機的手臂轉過身跑向燃着烈火的殘骸。
「旅長同志,你要幹什麼?別啊,彈藥隨時都有可能殉爆的!」司機在列斯基可夫背後着急地喊着,但他已經根本顧不上這些了,只想把那個叫娜塔莉亞·白的小姑娘找到然後救出來。
我們遺漏了她……這個小姑娘一定在車裡……列斯基可夫以超負荷的速度思索着,娜塔莉亞到底在哪裡。落了一地的的彈藥……砸下來的無線電台……糟了,她一定是被無線電台和炮彈給壓住了!沒有發出呼救的的聲音,看樣子她暈了過去。不行,不能再有更多的傷亡了,我一定要救她出來!
烈火已經快完全吞噬了裝甲指揮車的殘骸,還留在裡面的少女已經凶多吉少。可列斯基可夫並沒有放棄,畢竟他在心中暗暗發誓過要將這個小姑娘平安地帶回去。
「娜塔莉亞!娜塔莉亞,你在哪裡?」旅長一邊疾步奔向那遲點成為他的焚屍爐的金屬棺材,一邊試圖壓住附近的槍炮聲而竭力高聲呼喚着那個НКВД中尉的名字。可是除了熊熊燃燒的大火和火焰燃燒的聲音,他的面前沒有任何新的事情發生。列斯基可夫心中的焦急更是多了幾重。
終於跑到了殘骸邊,連氣都來不及喘的列斯基可夫一邊試圖進入指揮車裡,一邊仔細回憶着,在車上時娜塔莉亞到底坐在哪個位置。一片狼藉的的車內,烈火依舊燒着,散落在其中的器械和武器殘骸還有未使用的彈藥與彈殼讓空間變得極其逼仄,想再一次鑽進去已經非常困難了,但旅長卻一點也不顧這些,拼命地試圖擠進殘骸找到他的戰友。沿着之前爬出來的路進去,裝甲鋼製成的車體已經被烈焰烘烤得滾燙,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熾熱帶來的疼痛。娜塔莉亞在哪裡……她一定要沒事啊……忍受着這地獄一樣的環境,列斯基可夫一邊殘骸的深處爬去,一邊祈禱。
終於,自己健壯的身體擠進了炮塔。蹲伏在炮塔壁上,列斯基可夫一邊用一隻手臂掩在額前,一邊用另一隻手翻找着,搜索着,試圖找到那個被留在這裡的倖存者。目光焦急地搜索着混亂的空間,掃過殘骸與彈藥。嗆人的煙霧讓他眼睛如同針扎一般疼痛,可列斯基可夫卻依舊咬着牙睜大眼睛忍受着。畢竟這是為了自己的戰友,為了那個年輕的小姑娘。
勉強地向前挪了幾步,手突然在熾熱中摸到了什麼有些粘稠的溫暖濕潤液體。抬手一看,是殷紅的鮮血。不,這不是自己的血,不論是從車裡爬出來還是再次回到這裡,自己都沒有受傷過。仔細從剛才手撐着的位置一看,幾道血跡正順着圓弧形的炮塔壁流到低洼處,形成了一攤小小的血泊,這是應該是娜塔莉亞·白的血。心急如焚的目光迅速地沿着血跡向前方看去,血流的源頭是一堆彈藥和堆在上面的電台殘骸,還有一頂在這堆鋼鐵中露出一半的藍色大檐帽與銀白色的頭髮。娜塔莉亞·白,凶多吉少了。一刻也不敢猶豫,列斯基可夫盡力直起身子,用力抓起埋在娜塔莉亞身上已經報廢的電台,扔到一邊,用疼痛不已的雙手扒拉着雜物,試圖把小姑娘從廢鐵堆中刨出來。娜塔莉亞無力地靠在鐵壁上,表情痛苦的她緊閉着雙眼,已經沒了意識。一道血紅從鬢角流出,順着她那白玉一般的臉頰滴落到軍服上,流淌到艙壁上。而她頭旁邊的無線電台上的一棱,還留着尚未乾涸的血跡。看樣子,這個小中尉是在高爆彈的爆炸中被損壞脫落的電台砸暈了。
「娜塔莉亞!你快醒醒,醒醒啊!」列斯基可夫一把抓住從廢鐵與彈藥中露出半個身子的少女的肩,拼命搖晃着,試圖將她從昏迷中喚醒。可那個小姑娘卻仍是緊閉雙眼,動也不動。
看來她一時半會醒不過來了,只能靠自己把這孩子帶出來,趁着彈藥還沒爆炸、火還沒有把他們全部燒死的時候。列斯基可夫將雙臂穿過娜塔莉亞的腋下,托住她,然後儘自己的全力試圖把她從那堆殘骸里拉出來。「嘩啦」,堆在中尉身上的雜物堆開始崩塌,險些埋住列斯基可夫的雙腳。不行,電台還壓在這孩子的身上,得把它搬開!列斯基可夫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抱起了砸暈了娜塔莉亞的那個沉重的指揮用無線電台,勉強直起身子,將這鐵盒子拋進身邊即將燒到彈藥的烈火中。現在障礙已經被消除,接下來就是怎麼把她弄出去了。
「嗚……媽媽,我好疼……」突然,銀髮少女夢囈一般在昏迷中喃喃道。
上面的人也真的是,怎麼讓這種年紀該在家裡抱着洋娃娃的女孩子上戰場?不管了,先救出來再說!旅長再次挽起娜塔莉亞的身子,拖着她一步一步倒退着向炮塔艙門退去。「嘩啦!」燒得通紅的炮閂帶着火星砸了下來,落在兩人的身邊。兩人頭暈目眩的高溫灼燒着自己的喉嚨,有毒的煙霧讓意識開始一點點的模糊起來。可是列斯基可夫沒有放棄營救自己的戰友,仍然拼命地試圖把她拉出險境。
吱呀一聲,背後的艙門蓋突然掩上了。憑着自己身體的反應速度,旅長在門板剛合上時就用腳向後一蹬將它踹開。就這麼一步一步地挪着,一步一步地把娜塔莉亞拖向象徵着生一般的艙門。好不容易將壯碩的身體擠出這堆廢鐵,列斯基可夫用衣袖抹掉額頭上因烈火炙烤與焦急而滲出的大片汗珠,又抓起娜塔莉亞的肩,繼續讓她脫離險境。
好了,她快出來了……還得快點……彈藥馬上就要燒爆炸了!列斯基可夫在心中喃喃着,加快了動作。可好死不死的是,正當他準備把自己抱住的那個少女拖出指揮車時,小姑娘那碩大豐滿的胸部卡在了嚴重變形的炮塔艙門口。這原本令娜塔莉亞充滿女性魅力的部位此時卻成了阻礙她獲救的最大障礙。火已經開始漸漸吞噬炮塔了,急得渾身是汗的列斯基可夫又加大了拉扯綝的力度。
「該死,娜塔莉亞你快醒醒啊!就不能自己也幫幫忙讓我把你拉出來嗎?」咬牙切齒中,列斯基可夫自言自語着,仍未放棄挽救綝的努力。
「嗚……我疼……」而昏迷中對自己的危險處境一無所知的綝,依舊在含混不清地喃喃着。
火勢蔓延得很快,就要燒到中尉的身上了。列斯基可夫卯足力氣,心裡默數着準備發力。
「1。」用上手臂與手的全部力氣,旅長牢牢地抓住了綝的雙臂。
「2……」躬下身子,腿蹬地準備發力。能否救人成功,在此一舉。
「3!」列斯基可夫用儘自己的所有力氣,拼命向後一拉,「嘩」的一下,小姑娘終於被從即將讓她葬身於此的金屬棺材裡拉了出來,而列斯基可夫用力過猛一下子失去平衡,四仰八叉的跌倒在地。
綝無力地趴在地上的樣子,和她那昏迷中的痛苦神情讓她看起來甚是可憐,但列斯基可夫卻沒有心思顧及這些,因為這個小姑娘的鞋子上還有幾小朵還在陰燃的火,旅長正忙着把燒壞的鞋子從她腳上扒下來。還好,這白皙的還算嬌嫩的雙腳只是腳底與腳趾被高溫燙出了幾個血泡,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剛抬頭,列斯基可夫就發現火焰已經完全吞噬整輛車,看樣子彈藥馬上就要爆炸了。旅長立刻背起這個昏迷不醒的中尉朝着遠處其他戰友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一路狂奔,頭也不敢回。
列斯基可夫感覺,這是他這輩子不論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運動量最大也是速度最快的一次奔跑了。背上一動不動的小姑娘看起來弱不禁風,但背起她奔跑卻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麼輕鬆。而背後就是隨時都有可能爆炸的一大堆彈藥……他心裡默默地祈禱着,火焰能夠燒慢點,為背着戰友還拖着剛從彈震中緩過神來的自己多一點跑出爆炸範圍的時間。雙腿一刻不停地向前大步衝去,雙手緊緊地用力托住背上的少女,列斯基可夫根本不敢回頭看哪怕是一瞬。若是因為回頭而讓自己慢下來哪怕一點點,那堆隨時都會發威的彈藥就會讓他與背上的戰友的生命灰飛煙滅。
有時候真的很奇怪,明明是很短的時間,在危急或者激動時有時卻會變得極端漫長,仿佛接下來的一切將會永遠地推延似的。但狂奔中的旅長卻希望這種感覺能再持續久點,長到以至於背後的危險永遠都不會發生。遠處正癱坐着的司機與倒在地上機電員離自己越來越近了,很快,很快就可以到達安全地帶了……
「轟——!」一枚在炙烤下的45mm高爆彈終於忍無可忍了雷鳴般咆哮着炸開,而其他的彈藥也幾乎同時與它一起爆炸了。衝擊波與被炸飛的金屬碎片席捲四方,裹挾着比雷鳴還震耳的爆響。氣浪將背着娜塔莉亞的列斯基可夫重重地推倒在地,他感覺讓自己倒下的更像是從背後狠狠地砸來的一柄大錘。狼狽地仆倒在地,娜塔莉亞從背上摔下,在草原上滾了幾下便停住了。掙扎着爬起來,列斯基可夫摸了摸身子,還好,除了被衝擊波震出的強烈悶痛,自己沒有受什麼傷,渾身上下沒有少一個部件,沒有被金屬碎片傷到。
「旅長!旅長同志!」是司機和炮手的呼喚迴蕩在他眩暈的腦海里。奧薩圖克咬着牙,拖着傷腿艱難地「跑」到旅長身邊,試圖把他扶起來。
「我,我沒事……娜塔莉亞,那個小姑娘怎麼樣了?她有沒有受傷?醒過來了嗎?」列斯基可夫全然不顧自己剛剛被強烈的衝擊震得疼痛不已的身體,抬起頭急切地問着跪在娜塔莉亞身邊的司機。
「什麼?我聽不到啊,旅長同志!你能大聲點嗎?」被之前的穿甲榴彈爆炸震得半聾的司機對着列斯基可夫大喊道。
「我說——咳咳咳……我說,娜塔莉亞的情況如何——?有受傷嗎?」列斯基可夫忍住胸中的疼痛,一邊咳嗽一邊扯着嗓子對司機叫道。
「我聽清了,讓我看看……」司機連忙低下頭檢查他身前的那個小姑娘身體狀況。幸運之神在眷顧列斯基可夫時也讓娜塔莉亞·白獲得了一些恩惠,這個小姑娘的身上奇蹟般的,沒有被金屬碎片所擊中,只是在昏迷中咳嗽着。「看起來好像沒事,旅長同志!就只是昏過去了,頭上還在流血!」
列斯基可夫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了。自己冒着被炸飛的風險從殘骸里把戰友搶回來的行為不是白忙活一場。他趕緊直起身子與奧薩圖克互相攙扶着快步走到綝的身邊。
「咳咳咳……」
尖銳的耳鳴聲。
好暈,頭好痛。只記得自己最後一眼是看到碩大的電台砸向自己。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被人背起來然後摔在了地上。
「她還在……」模糊不清的聲音。
「是的,旅長同志……這個小姑娘……」旅長?我現在是在哪裡……我的任務是……現在是什麼情況?
一雙有力的大手托住了腋下,開始拉着自己的身體在地面上拖行。身邊時而含糊時而清晰的對話還在繼續。
「安德烈,什麼時候步兵跟上來?我們在這裡就是日本人的活靶子,而且娜塔莉亞一直在咳嗽……」
「旅長同志,她應該沒事——我沒看到她咳血。還有就是步兵馬上就到了,我已經看到他們的運兵車了。」
「轟——!」又是一陣震動,還有一聲巨響。
綝艱難地睜開了因為眩暈而失去神采的雙眸,看見了蔚藍的天空,以及正在拖着她向後退的列斯基可夫。混亂的腦海逐漸澄清,她意識到了現在是什麼情況。
「旅長同志,咳咳咳……我……」娜塔莉亞咳嗽着,艱難地向她的長官開口了。
「別說話,看樣子你有可能受了內傷。我們得快點趕到醫療部隊那裡檢查你身體的情況。」見到綝悠悠轉醒,列斯基可夫用着關切而又嚴肅的口氣對她說道。
現在身體上的不適,除了無力與頭顱中的鈍痛,還有鬢角上令自己顫抖的銳痛。有些困難地抬起手摸了摸疼痛的地方,溫熱濕黏的感覺從手指傳來。看了看手,上面一片刺目的鮮紅正順着手掌緩緩流淌。這血色讓她徹底從混沌清醒了過來。
「我這是……」綝自言自語着。
「車被一發日本人的高爆彈炸翻了,而你被從車上脫落的電台砸昏了過去。我好不容易頂着烈火和彈藥殉爆的危險把你從那裡面拖出來。」列斯基可夫接着綝的話說了下去。
用依然作痛的頭腦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的的最後一幕,綝一下子明白了發生了什麼。如釋重負般嘆了口氣,少女閉上了眼,垂下頭。
看到娜塔莉亞突然低下頭,似乎再次陷入了昏迷,列斯基可夫心中暗叫不妙,趕緊用力搖晃小姑娘的身體,「喂喂,娜塔莉亞你沒事吧?!撐住啊,我們馬上到醫療隊那裡了!」因為緊張,他的手開始滲出汗液。
「唉,我沒事……」如同長嘆一般,綝悠悠地喃喃道。「就是頭疼。還有,謝謝你特意把我從裡面救出來——」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抬起了頭朝身邊張望。「其他人怎麼樣了……?」
「司機安德烈現在被震得半聾,他在背着昏過去的機電員。」接話的是炮手奧薩圖克,他拖着受傷的右腿一瘸一拐地跟着戰友們向着後方走去。
原來幸運之神對自己的新長官如此的眷顧啊。綝默默地想着,在確認與自己同車的戰友們全部還活着之後。
「停下,旅長同志,停下吧。」突然綝抬頭對着列斯基可夫說道。
「你不是……」列斯基可夫停住了腳步,有些猶豫。
「除了臉上還有血以外,我應該沒什麼問題了。讓我起來扶一把奧薩圖克吧。」說罷,她雙手撐地,有些費力地站起身,然後走到奧薩圖克身邊挽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
「呵,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與НКВД近距離接觸是這樣呢。」奧薩圖克輕笑了一聲,頗有感慨地嘆道,「還是在受傷後被一個小姑娘扶着往營地走。」
……
她在戰鬥結束後與列斯基可夫的對話依然在耳邊迴響。
「所以這次戰鬥你對我的指揮評價如何?」
「非常的專業,沒有一絲的拖泥帶水,完全可以推翻師部之前的擔憂,還有——謝謝你救了我。」
……
這是20年前的事了。出神地凝視着胸上那枚背面刻着「Наталия,1939」的勇敢獎章,女少校心中頗有感慨。抬起手摸了摸左鬢角,被電台砸傷而留下的那道疤痕還在,就跟這枚自己從戰場上獲得得獎章一樣,成為了她與日本人作戰中最深刻回憶的見證者。

「喂喂,快起來!你發什麼呆?列斯基可夫元帥的講話已經結束了趕緊起來鼓掌啊!」身邊傳來一聲努力壓低聲音的焦急呼喚,有人在搖綝的肩膀,試圖將她從神遊回憶中喚回現實。
「哦哦,謝謝提醒。」綝趕緊把目光移回身邊,是身旁的一個中校。他已經和其他參加大會的人都站了起來,準備向主席台上的元帥鼓掌致意。
趕緊在列斯基可夫元帥發現自己的大不敬之前站起身子,少校跟其他人一樣對那位戰功赫赫的元帥報以熱烈的,雷動般的掌聲。

在經久不息的掌聲終於結束以後,參加大會的所有人坐回了座椅上。綝胸口上的勳章隨着她坐下的動作輕輕碰撞着,發出悅耳的叮噹聲。女少校趕緊略帶心疼地摩挲了一下那些互相碰撞的榮譽的象徵,撫摸着它們的手指漸漸停留一枚由黃金與鉑金製成的列寧勳章上。
……
1943年1月10日,克里米亞半島,塞瓦斯托波爾基地。
四架漆着白邊黑十字的德國空軍Ju-52運輸機被停放在空軍基地的一個角落,它們的上面被人細心地蓋上了偽裝網和其他用於掩護的設備。一群人正圍在這幾架被繳獲的德軍飛機前討論着。那些人正是蘇軍總參謀部情報總局格魯烏部隊的141特遣隊。而這一切,就是是決定着喀爾巴阡戰役成敗與否的一步:一個多月以後,這些141特遣隊的精銳們,將乘着運輸機突襲德軍位於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的巴內薩機場。在那裡,這些無畏的戰士們會奪取至關重要的機場,接應蘇軍空降兵空降至敵人的心臟,從那裡將德國人那固若金湯的防線撕開一個大口子。
「……大概情況就是這樣,諸位同志們。」說話的是特遣隊隊長雷澤諾夫。「希望大家儘可能快的熟悉自己的訓練內容和裝備性能。並且,我們必須做好一個準備。那就是這次任務不成功既成仁,我們是將軍手中那把最致命的短劍,一定要插進敵方的心臟。希望大家努力準備,不要辜負了祖國母親的重望與我們平時的刻苦訓練。解散。」
說罷,匯聚在運輸機面前的人群有序地散去,前往了他們平時進行戰鬥訓練的場所。但雷澤諾夫的內心卻始終無法平息。這次行動與其說是突襲,更不如說是在賭命,特遣隊所有人的性命與戰役的成敗。運氣是自己控制不了的,現在能做的,就是磨銳這把「短劍」,然後時刻等待着刺向敵人心臟的時候。「看同志們平時刻苦訓練的樣子,只要能落地,勝利就在我們手裡,只要可以落地……」
剛準備前往指揮室與其他指揮官商討行動流程,一個傳令兵突然叫住了雷澤諾夫,在傳令兵的身旁還有一名情報官。
「雷澤諾夫同志,有緊急的秘密事務需要告知你。」
……
「啊?!什麼!?德國人的部隊,居然在塞瓦斯托波爾附近海岸活動?!」聽到這個消息,娜塔莉亞·白大驚失色,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來,然後陷入了愕然。「他們是怎麼過來的,想過來幹什麼?」壓了壓因為震驚而悸動的心,娜塔莉亞穩住神色向面前的長官問道。
「是的,白同志。昨天晚些時候,負責監聽德軍聯絡頻段的同志們發現有一條秘密信息向德軍指揮部發出,經過定位發現是來自於我們現在所處的塞瓦斯托波爾附近沿海地區,應該說離這裡非常近。」
「那這意味着……」
「白同志,德國人滲透進來了。結合一月初我軍各部大量報告發現德軍的Fw.189偵察機在以塞瓦斯托波爾為中心的區域活動,有理由能夠推定德國人已經滲透進我們的附近了。」面前的中校冷冷地說道。
「這,這是我的失職……」綝長嘆一聲,羞愧地低下了頭。儘管從她派遣到克里米亞以後自己一刻不停地帶着部隊搜索並肅清所有德軍滲透進來的的特務,甚至因此晉升為上尉並獲得了紅星勳章,但得知居然還是有敵人因為她可能的疏忽而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活蹦亂跳而慚愧萬分。娜塔莉亞低下頭,不敢再看中校。小姑娘靜靜地等待着宣布處罰她的命令。
「娜塔莉亞上尉,我有一個重要事務向你宣布,還有你為什麼低下頭?」
好吧,因為失職,這次可完蛋了。
可接下來中校說的話卻超出了她所有的預期——
「即日起,你選擇你指揮的士兵,組成一支清剿突擊隊,負責塞瓦斯托波爾及其附近海岸區域的對敵滲透部隊搜索與剿滅工作。有兩天時間供你準備,也只有兩天,準備好後找我。」
綝重新抬起頭,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中校的瞳孔,面無表情。「那麼,我們將保衛的是——」
「這就不是我們能知道的了,這是方面軍司令部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儘早把隊伍組織起來,與克里米亞海岸線的其他НКВД部隊一起配合搜剿滲透進來的德寇。就這樣。」說罷,那位中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如釋重負一般跌坐回椅子上,綝長長地出了口氣。這可是比把她送進古拉格更加難以應對的任務。畢竟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內務部上尉,而唯一參加過所謂「大場面」的戰鬥也只是在四年前的諾門坎。但是現在她必須挑選出曾經與自己並肩作戰的戰友,一起去完成那命令簡單而又未知的任務。
敵人有多少?
不知道。
敵人是什麼裝備?
不知道。
敵人會不會有援軍?
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只有那些德寇是想滲透入克里米亞半島的破壞分子與間諜。
綝本想猶豫,但是沒有時間猶豫,因為中校臨走前說的話中把「儘早」重重地說了出來。沒得選。手伸向辦公桌上中校留給她的文件,那是一張名單和一小摞資料,上面是自己指揮,還有曾經指揮過的內務部士兵。仔細端詳着名單上一排排的姓名,女上尉默默地沉思着。選出最合適的人,然後與他們一起趕赴與德寇正面交火的戰場,這可不是平時像逮捕間諜和叛徒一樣「簡單」了,面前就是槍林彈雨的真正戰場。
但是她面無表情的拿起了鋼筆,圈出了自己決定的人選。
謝爾蓋·И,中尉副排長。
阿列克謝·K,少尉。
阿納托利·Р,大士通信兵。
……
很快,一個有着40人的名單就這麼完成了。名單上面圈出的,全都是綝指揮下最傑出的士兵,各項素質都可以說是她帶領過的軍人中的佼佼者。綝拿起名單走出了辦公室,然後敲響了自己長官的房間的門。

1月13日。
手下的士兵們已經在圈好名單的第二天被召集了起來。綝看着他們,告訴了這次的任務:「這一次,我們將負責配合其他НКВД部隊對整個克里米亞半島靠近德占區的海岸線搜索可能滲透進來的敵人破壞分子。三天前我部接到通訊兵部隊報告,在塞瓦斯托波爾附近發現敵軍的無線電信號。」綝頓了頓,看着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沉默的士兵們笑了笑,「輕鬆點,其實用不着跑完整個海岸線的。我們部隊的搜索範圍是城市附近的東南部山區和海岸線。但是不可以掉以輕心,因為我們的行動關係到了前線同志們的勝敗。」
「在組成特別行動部隊前其他長官已經告知我們具體情況了。那麼,排長同志,我們什麼時候出發?」一位叫亞歷山大的士兵問道。
「現在。因為我們不知道德寇會什麼時候到達他們的目標地點。」
……
坐在搖晃着的潛艇里,德國黨衛軍少尉尼德爾克爾新納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就在數天前,自己被任命為一支黨衛軍指揮部直屬破壞分隊的隊長。而這隻小隊的任務是潛入蘇軍重兵把守的克里米亞半島,以接應在那裡進行偵察的間諜。
這次不是一個普通的任務,不僅僅只是因為克里米亞半島集結着即將進攻的蘇軍,還有一個令人內心不安的原因——從蘇軍內部的間諜得到消息,有一隻沒有番號的小型部隊突然駐入克里米亞。儘管這數十人的部隊在調動往前線的蘇聯軍隊這汪洋大海中,連一滴水都算不上,但是再加上另一個發現後,這件不起眼的小事就變得無比詭異了——有四架德國空軍的Ju-52運輸機在塞瓦斯托波爾的蘇軍機場被發現。不同於蘇軍繳獲德軍裝備後修改了它們的塗裝,這幾架飛機幾乎原封不動。儘管這一發現被迅速報告給了德軍的情報總部,但是卻再也沒了下文——無法聯繫上前去搜集情報的間諜,哪怕是派遣微型潛艇在接應地點等候也常因蘇軍的巡邏而不得不撤離。事不宜遲,必須趕在蘇聯人前面把他們所有行動的可能性全部消除。就這樣,一艘載滿黨衛軍精銳的潛艇悄悄駛出了羅馬尼亞聖格奧爾基的一處偏僻的軍用港口,在黑海中路線曲折地航行着,小心翼翼地躲過了蘇聯的黑海艦隊,向着克里米亞靠近。
在搖晃的潛艇里不知道呼吸了多久的渾濁空氣,尼德爾克新納感覺到艦船移動的速度漸漸減緩。
「還有10分鐘到達岸邊,請所有人準備。」擴音器里傳出了艇長的聲音。
為了能夠儘可能的搭在人員與武器裝備,這艘U艇只保留了最基礎的能夠維持潛艇行動的艇員,甚至連武器艙都被清空用來存放特別行動所需的武器還有彈藥。這樣手無寸鐵卻又得突入敵陣的行動,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經歷。不過也算是有驚無險,路上居然一直沒有撞見蘇軍巡邏的驅逐艦,不然這艘潛艇里的所有人都得沉進黑海里餵魚。
一陣搖晃後,潛艇停住了。「各位,登陸點到了,希望你們能百戰百勝,儘早配合我們的大軍消滅這些斯拉夫賤畜!Heil Hitler!」擴音器中再次傳出艇長略帶激動的聲音。一座黑塔從從大海中出現,這條巨大的「黑魚」緩緩浮出水面。
打開指揮塔上的艙蓋,新鮮寒冷的空氣湧入艇內,讓從指揮塔里探出頭的尼德爾微微打了個寒顫——今年的冬天還真的有點冷。此時已經是1月14日凌晨一點,克里米亞半島的海岸與海邊的白樺林上有一層薄薄的雪,而遠方則有星星點燈的燈火,看起來像是軍事基地與城市。月光照在雪地上,剛好能讓人看清眼前的路。萬籟俱寂,只有隱隱約約的潛艇引擎運作的聲音與海浪拍打海灘的嘩嘩聲。
多美的雪景啊,沒想到蘇聯南方的冬天竟然是這樣……若不是戰爭,也許這裡還是個很值得去旅行的地方。黨衛軍少尉在心裡默默感嘆道。但是現在他是以一個軍人的身份前來的,比起感嘆還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完成。四下張望了一下,空曠的海灘上一個人也沒有,不論是蘇聯人,還是己方的間諜。只有月光下的白樺林用它們樹幹上如同眼睛一樣的傷口凝視着這些來自敵國的不速之客。
「行了,一切安全。全體準備,把橡皮艇拿出來吧,我們還得搬運各種裝備和物資呢。」尼德爾少尉下達了命令。
「還有,務必動作快點。我們在這裡最多只能停靠兩個小時,因為斯拉夫人的驅逐艦和巡邏隊隨時都可能來這裡。」艇長接着少尉的話補充道。
「咔噠」,潛艇指揮塔前後甲板上的艙蓋打開了,穿着白色偽裝罩衣的黨衛軍士兵們提着槍支與彈藥從潛艇內魚貫而出。他們解開了固定在甲板上的那幾艘橡皮艇,將其推入水中,再將裝備與物資放上去,乘着它們小心地劃向岸邊。
……
最後一船物資被橡皮艇運上了岸,所有人開始在海灘上整理裝備,準備戰鬥。尼德爾從地圖包中拿出地圖和命令文件,借着皎潔的月光仔細查看。登陸點在克里米亞半島南部距離塞瓦斯托波爾十幾公里遠的山區邊,看來接下來自己的這隊人除了要跟巡邏的蘇軍躲貓貓,還要來一次「登山運動」了。
「長官,您的衝鋒鎗。」身邊有一個穿着深綠色軍服,裹在白色偽裝罩衣里的黨衛軍士兵把一支已經上滿子彈的MP40衝鋒鎗遞給了尼德爾克爾新納。
「謝謝。」少尉見狀,將手中的地圖以及文件折好放回腰間的的地圖包里,接過了槍。
除了海浪的聲音,海灘上只有人踏在積雪上的咯吱聲和檢查攜帶裝備時的金屬碰撞聲。遠處的潛艇上,艇長站在指揮塔塔頂默默地向眾人揮了揮手,便與其他艇員一起鑽回了潛艇里。隨着海浪聲,那條黑魚悄悄地離開了,融入了黑得發藍的海面與夜空中。
在收拾完東西後,這隊共40人的德寇開始小心翼翼地向着山中進發。他們排成兩列,每個人手裡端着上好膛的衝鋒鎗,警惕地望向四周,一步一步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在覆蓋着薄雪的山路上。隊伍最後兩個人則在其他人的掩護下,一邊倒退着走一邊用樹枝小心翼翼地掃掉他們踏在雪地上的足跡。這一切都是為了不讓那些遊魂一樣的蘇軍巡邏隊發現他們。
所有人一路默默地前進着,不敢發出更多的聲響。銀色的月光投在他們身上,鋼鐵製成的槍支漆面反出暗淡的光。就這麼前進着,直到——
「隊長,前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光!」一個負責在前方偵察的士兵低低的驚呼道。
遠處黑暗的密林里,有一點微弱的光閃爍着,像是手電筒發出的。
「快,隱蔽!」
聽到聲低低的呼喚,德寇們全都匍匐在雪地中,將槍口對準了那亮光傳來的方向。尼德爾的心臟悸動着,跳得越來越快。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準備跟即將遭遇的敵人短兵相接。搭在扳機上的手指微微顫抖,因為緊張與恐懼。身下的雪漸漸融化,將罩衣慢慢浸濕。
可那個亮光並沒有接近的意思,而是仍在原處,有規律地閃爍着。似乎,是一串摩斯電碼的意思?
「長短長,長長長,長長……」尼德爾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着。這似乎是德語「快過來」?在迅速的一番思索後,少尉下令道:「全體前進,向光源處靠攏。但還是得做好戰鬥準備,因為我們已經被發現了。雖然對方沒有開火……」
所有人慢慢向密林深處走去,眼睛緊緊盯着閃光,不敢移開絲毫。30米、25米、20米……白樺樹、松樹與白楊的樹枝樹葉將月光全部擋住,樹林裡只有那燈光一直在有規律的的閃爍着。
終於,一聲德語的問候從那邊響起:「你們是前來接應的小隊嗎?」
是純正流利,不帶任何口音的德語。接着,亮光熄滅,十幾個白色的如同幽靈樣的影子緩緩從黑暗中鑽出。那是一群手持衝鋒鎗與步槍的德國士兵,領頭的看起來像是一個中尉軍官。尼德爾狂跳不止的心一下子鬆了下來,他舉起左手做了個手勢,揮了揮。身後的部下們看到了,長舒了一口氣,鬆開了緊握槍把的手。還在月光下的白色幽靈們加快了腳步,閃入了黑暗的森林。
「你們是前來支援的部隊對吧?我叫海耶,是這次行動的戰地指揮官。可終於把你們等到了啊……」自稱海耶的中尉一邊走着,一邊看着身邊的尼德爾說道。
「可這次任務上面不是只派了我的一個排來嗎?怎麼會……」在如釋重負的放鬆後,一陣詭異的感覺湧上心頭——是啊,通知任務的時候上級根本沒有提到過會有人在克里米亞接應他們,怎麼這裡卻冒出來了一隊友軍?
「很簡單,國家秘密警察那邊發現了幾個黨衛軍還有情報部門中里通蘇聯的叛徒。若你們來的消息和我們在這裡的消息都被斯拉夫人知道了,那麼他們勢必會對整個半島拉網式搜捕的。不過還好,我們在這裡潛伏了今天都沒有被他們發現。而且狗日的蘇聯人不知道為什麼最近這段時間加強了巡邏,還把通訊頻道干擾了,可能上面也以為我這邊被蘇聯人給全部幹掉了吧……」海耶略帶不快地回答到。
「那,中尉,您的部隊就只有這20人?」尼德爾打斷了他的話。
「還有20人在遠處陣地警戒。我帶了剩下的人來找你們。因為最後一次跟總部通訊時我申請了支援,總部也同意了。就是現在他們覺得我的部隊生死未卜而已。」海耶接着沒說完的話繼續說了下去,權作回答。「我們補給都要用完了,不過還好你們這次東西帶夠了,足夠支撐這次行動。」
好吧,儘管有人支援,但是我們現在面對的是多到十幾萬的蘇聯人。就算這80個人個個都三頭六臂,被蘇軍全部消滅也只是眨眼的功夫。尼德爾有些無奈地在心裡嘀咕着。現在得把指揮權交出去了……
一行人在克里米亞崎嶇的山路上走着,靴子踩在被積雪覆蓋的岩石上,留下了深深的足跡,但很快被隊伍的最後幾個人用樹枝掃淨。明亮的月光依舊照耀在雪地上,繁星滿天。四周都一片靜謐,只有軍靴踏地的咯吱聲與呼吸聲能夠耳聞。不同於尼德爾還有他手下士兵端着槍一邊走一邊小心翼翼且有些緊張地向四周觀察,海耶的部隊倒是有些放心,並沒有顯得太過擔心是不是如同遊魂一樣的蘇軍巡邏隊從哪裡冒出來。
「沒必要太擔心。」海耶對着尼德爾笑了笑,低聲說道,「這些斯拉夫白痴不可能來這個山區巡邏的,因為這裡人跡罕至,也是他們最放心的地方。要是他們來這裡搜尋了,那你肯定就遇不到我們了不是嗎?」
再一次鑽進樹林,借着被枝葉擋得昏暗的月光,尼德爾看到了一排帳篷,還有站在附近哨戒的德國士兵。這裡就是他們的營地了。為了防止在密林中因為火光或者煙霧引起蘇軍的警覺,海耶的部隊甚至寧願挨着凍,吃冰冷的罐頭,也不願意升一堆小火。
「就是這裡了。現在我們有80個人,可以按計劃開始行動了。」中尉轉過身對着背後的士兵們說道。「不過看你們在潛艇里呆了那麼久,我們的人也在海岸邊躲了隨時都有可能來的蘇軍巡邏隊一整天,應該都很累了吧?」
一陣的沉默,但面前人們臉上的疲憊神色是遮掩不住的。
「那麼,解散吧。各自休息,早上8點集合,準備戰鬥。」
此時正是凌晨兩點半。
……
奔跑在雪滿山林的路上,娜塔莉亞·白上尉艱難地喘息着,吸入冰冷的空氣。她強忍着咳嗽,睜大了滿是血絲的眸子,望着面前的山地。40人的搜索步兵排,已經在崎嶇的山路上行進了快一整夜。運兵車把他們送到了山區旁邊的公路上,而接下來的路全得靠雙腿前進。背上沉重的波波沙衝鋒鎗和塞滿手雷與彈藥的背包壓在肩上,讓女上尉步履艱難。這隻НКВД部隊已經連續行進了3個小時,可離目標搜索區還有好幾公里的山路需要跋涉。士兵們因為體力透支而發出的粗重喘息聲傳進綝的耳朵,但沒有人抱怨哪怕是一句。因為所有人都清楚自己參與的這次任務有多麼的重要。
終於一個名叫安德烈的士兵不堪重負,跌坐在雪地上。而綝自己也雙腿有些顫抖,所有人體力都消耗殆盡了。儘管內務部部隊的訓練十分嚴苛,但背着十多二十公斤的裝備在崎嶇又因為樹枝遮蔽月光而顯得幽暗的寒冷山林里連續3小時高速行軍消耗的體力,卻絲毫不亞於,甚至勝過那些訓練。再加上他們被深夜叫起來進行這「登山運動」,也沒有好好休息過一次,現在所有人都精疲力盡了。
「上尉同志,我實在是有點……撐不住了……抱歉。」安德烈喘着粗氣癱坐在地上,帶着一些慚愧對着綝說道。
「沒事的,我們馬上就要到任務地點了。畢竟對於我們這些不像捷爾任斯基師,只進行過肅反逮捕任務的二線部隊來說……」綝停下沉重的腳步,喘息着說道,「我們已經盡力了。現在全體休息15分鐘吧,反正咱們還有點時間。那些德寇肯定會為了避開我們的巡邏隊走彎路的,我們應該能截住他們。」
聽到這話,眾人臉上疲憊而又緊張的神色鬆了一些。沒有人說一句話,但除了負責警戒的人以外,士兵們和綝一起齊刷刷的坐在雪地中,將沉重的背包從肩上卸下。大家都默默的坐着,一言不發。畢竟他們即將面對的,就是真槍實彈的戰場。
綝從口袋中掏出一支煙和一盒火柴,準備點燃。可是她猶豫了半晌,不知道這黑暗樹林裡的亮光會不會引來不該招來的東西。掏出地圖接着朦朧的月光看了又看,他們離搜尋區域還遠着呢……前面還有山丘擋着。
「人眼在黑暗中看清亮光的距離是2500米……」上尉自言自語着,擦燃了火柴,點着香煙後將它滅掉。將煙捲叼在唇間,女上尉一口一口地慢慢抽起來。辛辣的煙草煙霧穿過煙捲里的縫隙吸入肺中,再被長長地呼出,但心中的緊張和悸動並沒有因此得到緩解。一陣寒風吹進不怎麼合身的軍大衣里,綝打了個寒顫。終於有人開始低聲聊天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啊。誰知道這一次面對的是有多少敵人?誰知道這一次會有多少人回去?可她並沒有說出這些如同投槍一般的問話,只是輕輕轉過身,背對着所有人繼續吸着手中的香煙。
……
尼德爾悄悄爬出了睡袋,從帳篷里鑽出來。月亮已經要沉入西邊的群山了,可天空還是那樣的黑,黑得發藍。他仰望了一下頭頂的滿天繁星,深呼吸了一下。捂着肚子走到營地邊,他遇上了一個正在放哨的士兵。
「啊,長官,您這是……?為什麼還沒去睡覺呢?」那個巡邏兵打了個哈欠,有些奇怪地問道。
「在潛艇里可把我折磨壞了,現在想吐,還有點要拉肚子的意思。得去旁邊樹叢里解決一下這兩個問題。」尼德爾捂住腹部,苦着臉回答道。
「啊,原來如此。那我需要報告給海耶長官嗎?」巡邏兵聽完臉色變得柔和了一些,心中的奇怪消散了不少。可當他正準備走向海耶中尉的帳篷時,尼德爾拍了拍士兵的肩。
「用不着打擾他了,我去去就回。會很快的。」
說罷,在巡邏兵的目光下,尼德爾克爾新納少尉弓着腰捂着肚子一路小跑進了旁邊的樹叢里,消失了蹤影。
……
這裡的黎明可真的是靜悄悄,那麼靜悄悄的啊……望着漸漸發白的東方天空,綝不由地低語道。樹林間起了一大片濃濃的海霧,層層的迷霧,就如同繃帶一樣纏繞在白樺們與白楊們的樹幹上。太陽還沒有出來,天邊只是亮起了幾絲霞光。除了腳步聲,和偶爾踩斷枯枝的聲音,四周都是那麼的靜,靜悄悄的。但綝和戰友們並沒有停下腳步,踏着皚皚白雪繼續行進在人跡罕至的山路上,一邊走着,一般警戒着四周,準備戰鬥。
「阿廖沙(阿列克謝少尉的暱稱),你帶幾個人去前面偵察一下可以嗎?我想我們如果全都繼續前進可能會中埋伏——這裡的地形太適合敵人打一場伏擊戰了,喏,只要他們站在我們兩邊的山頭……」綝小跑到隊伍前面,拍了拍阿列克謝少尉的肩,對着他低聲吩咐道。
「了解,上尉同志。」簡短的回答後,阿列克謝對着身邊幾個士兵做了個手勢,那幾人默契地點了點頭,便跟着他快步向前跑去。
就希望我們頭上那顏色鮮艷的大檐帽別那麼鮮艷。望着偵察兵離開的背影,綝想着。
……
早上7:30。
海耶早早地醒來了。儘管疲憊讓他睡得如同一具屍體一樣,被蘇軍發現的噩夢卻一直縈繞着他的腦海。畢竟自己手裡的80人全在這裡,蘇軍只要一發現,就可以把他們一網打盡。因此這個黨衛軍中尉提前了半個小時起來,叫醒了所有人準備收拾東西開始行動。
「等等,尼德爾去哪裡了?」看着忙碌地收拾裝備,準備開始作戰的士兵們,海耶突然想起來了什麼,「怎麼他不在這裡?誰最後看到他去哪裡了?」
「我。」一個士兵舉起了手。「尼德爾少尉說他有些不舒服,想上個廁所就走了,但是就不知道去哪裡了,現在都沒回來。」
聽到這裡,海耶的心一下子加速了跳動。但更令他緊張的事接踵而至。
「報,報告長官!我們……」一個背着電台的通信兵跑了過來,有些激動或者說緊張地對海耶中尉說道,「我們收到了來自指揮部的消息,但是信號被斯拉夫人干擾了,非常不穩定。」
「趕緊接上,快!」
「嗞嗞……呼叫豺狼,呼叫豺狼,這裡是……嗞嗞……鐵鷹,收到請回答……」無線電台里傳來了滿是雜音,斷斷續續的聲音。
「呼叫鐵鷹,這裡是豺狼,收到請回答!」海耶抓起話筒對着指揮部回答道。
「任務情況有變……你們的內部……嗞嗞嗞……有叛徒……」
「什,什麼?!」聽到這個五雷轟頂的消息,海耶差點喊了出來。
「咔咔……你們,內部出現了一個叛徒,有羅馬尼亞的情報員招了,他是……」
「他是誰?!」海耶這下子慌神了。
「嗞嗞……」
「鐵鷹?鐵鷹!?豺狼呼叫鐵鷹,聽到請回答!」中尉急火攻心,不停地呼叫着指揮部,但由於蘇軍的電磁干擾,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噪音。
「我們已經……派遣了新的一支部隊前往你們那裡……馬上就到……」
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德軍的破壞部隊與指揮部徹底失去了聯繫。
「壞了……等等,弗雷德——你說尼德爾少尉說要上廁所然後就不見了,一直沒有回來?」海耶中尉喊住了那個名叫弗雷德的士兵。
「是的,長官。」
「該死,沒想到居然是那傢伙……」
……
與此同時,在幾公里外的地方。
阿列克謝少尉與他帶領的士兵們,正在向前搜查。樹林中人跡罕至,似乎綝對前方的擔心是多餘的。但НКВД戰士們依舊小心翼翼地前進,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響。正當阿列克謝準備叫一名士兵折返回去通知大部隊可以繼續前進時,他前方突然響起枯枝被人踩斷的「噼啪」聲。
所有人聽到這一聲響,一下子抽搐了一下,然後如同石雕一般定在了原地。少尉最先反應過來,抄起手邊的衝鋒鎗對準了發出聲響的地方,然後一步一步地慢慢靠近。其他幾個士兵看見了,也貓着腰跟隨阿列克謝小心地湊過去。
躲在一片灌木叢後,幾人看清楚了到底是誰發出的這個聲音——不是野獸,不是鳥,而是一個人。一個穿着德軍軍服的人在樹林裡晃悠走動。
「長官同志,是要開槍嗎?」一個士兵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阿列克謝,他的手指已經搭在了扳機上,隨時準備着將面前的德寇打成篩子。
「等等。」阿列克謝少尉用目光回答道,他輕輕抬起一隻手,讓其他人準備好,「這傢伙看起來像個軍官,得抓活的……」
好吧,不應該獨自去上廁所的,尼德爾想道,因為他現在迷路了。他在樹林裡兜了好久的圈子,又回到了這裡。每一棵樹都像是自己曾經經過的一樣,這下與大部隊失去聯繫了……
看着那人有些驚慌地四處徘徊,阿列克謝抓住槍管,倒持着衝鋒鎗,準備趁那個德國軍官沒有防備的時候給他致命一擊。
好了……他背過去了……就現在!少尉一個箭步,猛地一下跳出了灌木叢。那個德國軍官聽到響聲驚愕地回頭一望,可連他還沒來得及看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甚至連一聲驚呼都沒有發出便後腦勺便挨了狠狠地一槍托,像一個木樁一樣頹然倒在地上。他看到的最後一眼只有一個戴着藍色大檐帽的蘇聯軍人從他背後突然出現,然後便是一片漆黑。
「解決了。」看着倒在地上的尼德爾,阿列克謝對着在灌木叢中準備出來幫忙的士兵們說道。「這傢伙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就倒地了,不過看樣子附近會有更多的敵人,我們必須立刻把他押回去,以便娜塔莉亞上尉了解情況。」
說罷,士兵們從灌木叢中起身,把昏厥了的尼德爾綁了起來,堵住他的嘴,七手八腳地抬起他往綝所在的位置趕回去。

我的頭,好痛……一直嗡嗡作響……昏沉沉的,這裡是哪裡?想動卻動不了了。尼德爾試圖掙扎了一下,卻只是像一次無力的抽搐。嘴裡被強行塞了一堆東西,想吐吐不出來,根本說不出話來。自己只記得最後一眼是被一個戴着藍色大檐帽的蘇軍士兵用槍托狠狠地揍了一下。頂着銳痛費力地睜開眼,身邊一直模模糊糊的聲音逐漸清晰。是俄語,身邊圍着一群戴着藍色大檐帽的蘇聯士兵。他們還在交談着什麼,還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醒來。
「所以,少尉同志,你們抓了個『舌頭』回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大概她年紀不超過25歲。
「是的,上尉同志,我們在他身上搜出來了這些……哦,你看他醒了,我就說沒把他給打死吧。」一個男聲打斷了那個年輕女人的話。這裡怎麼會有女人?
艱難地轉動頭顱與眼珠,尼德爾克爾新納看清楚了,是一群蘇聯的НКВД士兵正圍着他在討論什麼,身旁是一個看起來像是軍官的年輕女子。那女孩面容姣好,說她傾國傾城也不為過。這個少女的皮膚光滑白皙得如同毫無瑕疵的白玉一樣,她那豐滿的胸脯撐得軍服鼓鼓的,不過她卻有着一頭銀白色的齊肩短髮。真是怪異的顏色,尼德爾想。也是奇怪,怎麼在這種命關生死的時刻自己還注意着這些多餘的細節。
「那麼,接下來就該好好問問這位弗里茨是怎麼跑到這裡來,他們到底有多少人了。」說罷,那個年輕女子把塞在尼德爾口中的布團取了出來。
「啊對了,上尉同志,你看這個……像是?」阿列克謝檢查着尼德爾的證件時突然感覺一陣詭異。
綝湊過頭一看,軍官證、納粹黨員證都有,但是還有一張證書,上面卻印着淡淡一個空心五角星,而五角星里,是一對交叉的鐮錘。
「這是……德國共產黨黨員證?」娜塔莉亞艱難地靠着自己學過的那一點德語拼讀着證書上面的德文單詞。
「所以……所以你們可以放開我了吧?」一聲帶着濃重德國口音的生硬俄語從耳邊傳來,那個被綁着的德國軍官說話了。
「你叫尼德爾克爾新納啊,這位黨衛軍的弗里茨?」綝用勉強的德語冷冷地回了被綁住的德國少尉一句。但她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
「聽好了,娜塔莉亞同志。我們這一次行動獲得了一個德軍內部的潛伏德國共產黨同志的支援。他的最後一條消息告訴我們他正在前往克里米亞半島,但由於時間緊迫且蓋世太保在大規模搜捕我們在德軍內部的間諜,因此沒能告訴我們更多的內容。」臨出發前,中校突然找到了綝,把她拉到一個僻靜角落告知了她這樣一個事情。
「那也就是說,這一次我們很有可能會遇到他?」
「是的。」
「那麼,為什麼他不在登陸後把詳細情況告訴我們呢?」
「你覺得他會有這個機會嗎?還有,我們對整個克里米亞半島地區進行了電磁干擾,現在作戰區域都無法進行通訊,也就意味着……」中校頓了頓。
「也就意味着,不僅弗里茨們無法對外與他們的指揮部進行聯絡,我們部隊也不能與基地進行通訊?這是所有頻道嗎?」
「是的,因為我們不確定德國人會有多少個備用頻道。為了保險起見不讓他們能夠把我們的計劃泄露出去並破壞實施,所以就這樣做了。也是因為這個,我們調配給你了一支40人的搜索部隊。相信他們應該規模最多不超過40人。」中校接着綝的話說了下去。
「那麼,如果那個德國同志來接應我們,該怎麼確認他的身份呢?」
「這是接頭暗號——」
……
「太陽與月亮,你會支持誰?」(註:此處捏他的A·S·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紀實文學訪談錄《二手時間》中蓮娜·尤里耶夫娜·C,地區黨委第三書記的回憶)綝用誰都聽不見的聲音喃喃了一遍。
「所以,太陽與月亮,你支持誰?」綝突然抬起頭用生硬的德語對尼德爾問道。
所有人聽到這一奇怪的問題,先是一愣,然後用不解的神情望着綝,啞口無言。
「我再問一次,尼德爾克爾新納。」上尉的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把TT-33手槍,她熟練地用力拉了一下手槍套筒,上好膛後將它對準了被綁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德國少尉。綝那雙大大的棕色眼眸里射出了銳利得令人膽寒的目光。雖然目光里所包含的情緒靜如止水,但這平靜,卻是那種透過步槍的覘孔和準星,瞄準敵人的頭顱,扣動扳機前的平靜,除了殺意,不帶一絲一毫情感。「太陽與月亮,你選擇支持誰?若不回答,那麼你就可以永遠安靜了。」
尼德爾沉默了一瞬間,目光迎向了綝那殺氣騰騰的眼神,鎮定地回答道:「月亮。」
……
「那個德國同志是個少尉,叫尼德爾克爾新納。剛才那個奇怪的問題就是接頭暗號。若他回答是『太陽』,那就直接逼供就行——因為他很有可能是冒充的。而如果……」
「如果他回答的是『月亮』,那麼他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了。」綝與中校異口同聲地說道。
但接下來,一個疑問出現在了上尉的心裡——「為什麼不告訴我的部下們這件事情呢?」
「因為這位情報員的身份非常重要,是黨衛軍與勃蘭登堡部隊聯合組成的破壞部隊的隊長。在見到他之前這一切都不能暴露,否則我們的任務就全部前功盡棄了。」中校神色凝重地回答了綝的疑問。
……
「回答正確,給他鬆綁吧。」仿佛聽到了什麼口令,綝收起了那冰冷的目光與手上的手槍,表情試圖變得柔和起來。她走上前去,扶起了躺在地上的德國少尉,開始給他鬆綁。身邊的戰友們被她的突然轉變所驚愕,有些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回頭看到他們的模樣,綝笑了笑:「這是我們打入敵軍內部的間諜,現在他對上了暗號,再加上他的名字和相貌與黨員證上的完全對應,可以不用把他當成敵人了。」
「可是……」阿列克謝有些難以置信地出聲了。其他人也帶着警惕與疑惑盯着那個小姑娘和德國軍官。
「因為他是德國特種部隊的人,不能暴露身份。直到臨走前長官才告訴了我這件事情。而我也一直保密到現在。」綝一邊扶起尼德爾,一邊解釋道。
「你們蘇聯同志對待自己人就是這樣嗎?真的好粗暴……」帶着不滿,尼德爾在綝的幫助下坐起身子,摸了摸仍然作痛的後腦說道。
「誰知道你是我們的間諜呢?」
少尉直起身子,站了起來。立得筆挺的他對着綝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德國共產黨員,蘇聯間諜尼德爾克爾新納向您報道!請問長官如何稱呼?」
「我是內務人民委員會上尉娜塔莉亞·白。這些士兵是我的部隊。所以尼德爾,你大老遠跑這來了是為了什麼?你們有幾個人?」
「現在是緊急情況,我有兩個事情需要報告——」尼德爾看了看四周緊盯着他的蘇聯士兵們,有些着急地說道,「第一,德軍破壞小隊40人於今天凌晨在這片山區邊上的海灘登陸了。」
40人?!本以為他們的人數不超過20人呢!這下子我們沒有兵力優勢了。綝克制住了心裡的不安與焦急,努力維持着平靜的表情,繼續問道:「那麼第二件事是什麼?」
「我們在海灘登陸時遭遇了前來接應的德軍部隊,也有40人,他們現在已經集結完畢正在前往塞瓦斯托波爾。現在早上8點,可能已經在去那裡的路上了。」
聽到這裡,娜塔莉亞的嘴角抽搐了一下。80個武裝到牙齒的德國精兵,帶滿了彈藥與補給。而自己只有40人,都是二線部隊出身。直接去阻擊是完全沒有勝算的,現在必須立刻通知指揮部敵人遠多於己方部隊的這個巨大變數,不然能否活着歸來都是個問題!
「通信兵!」
「在,長官同志!」
「立刻接通指揮部,我們需要附近的戍衛部隊緊急支援!立刻!」
可通信兵在電台前不論怎麼呼叫,頻道中都是一片雜音,根本無法聯繫上指揮部。娜塔莉亞上尉想起了中校在臨行之前對她說的——「我們預估這次敵人人數不超過20人,為了防止他們將情報泄露出去並且指揮可能在半島的部隊對目標進行突襲,通信兵方面已經完全壓制了所有的無線電頻道。不過在你們人數占優的情況下似乎並不需要更多的支援吧。」該死,這哪裡是20人?敵人有我們的兩倍!可我們現在根本無法與基地取得聯繫,若是靠人力報信,恐怕援軍到來時弗里茨們都已經出現在塞瓦斯托波爾的大街上了……
儘管其他的士兵們要麼聽不懂德語,要麼對德語一知半解,但他們能從尼德爾那焦急的話語中聽出不祥的意味。綝儘可能維持住自己鎮定自若的面容,因為在戰場上,若是指揮官因為戰局己方不利而怛然失色,那麼士兵們的軍心與意志變會土崩瓦解,潰散得什麼都不會剩下。而現在,指揮官就是自己。沒有援軍,無法聯繫臨近的友軍部隊,雖自己帶了40個精銳的士兵前來清剿敵人,但那些弗里茨可不是什麼無能之輩,況且他們的人數還是自己人的兩倍多……
把即將脫口而出的心中的驚愕與不安狠狠地咽下喉嚨,綝終於開口了:「同志們,我必須宣布一個事實——情況對我們不利。從這位尼德爾少尉的報告中,我們得知了敵人有80人,且都是德軍的勃蘭登堡部隊,他們的精銳。而剛剛我們已經嘗試過呼叫總部進行支援,但因為己方的全頻道電磁干擾未能成功。也就意味着——」她頓了一頓,「我們沒有援軍。因為就算是派幾位傳令兵去通知其他友鄰部隊或者總部的話肯定來不及了,等支援趕到時,德國人就已經在大鬧塞瓦斯托波爾了。」
死一樣的寂靜,寂靜得除了遠處日出時群鳥的鳴叫、41顆心臟的跳動聲還有那遠處隱隱約約的海浪聲以外,什麼都聽不到。士兵們聽到這話面面相覷,有人張了張嘴,但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他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了上尉排長娜塔莉亞·白身上,所有人都明白了自己面對的到底是什麼處境。但這死寂只是持續了一瞬間,就被娜塔莉亞打破了。
「我宣布,我們將不等候援軍,全體立刻阻擊敵人。我們擁有熟悉地形與道路的優勢,應該可以打一個漂亮的伏擊戰,將這些弗里茨們一網打盡。相信諸君平時的刻苦訓練可以助我們獲得勝利。希望我們不會玷污胸前徽章上盾與劍的光榮。」
又是面面相覷,但戰士們的眼神卻已經變得堅定。是時候該出發了。這些內務部的軍人們的親人,大多死在德寇的手裡,現在是他們向那些豺狼們討回血債的時候了。
「準備行動了嗎?」尼德爾用生硬的俄語問道,「那麼我也會跟着你們參加這次戰鬥的——為了我那些犧牲的同志復仇。我會為你們帶路,儘可能追上那些德國人的。」
可內務部的軍人,還有那位德國共產黨員全然不知的是——在他們踏着白雪向森林裡的敵人進發時,克里米亞半島的海岸邊,又有一群德國士兵正在緊張地搬運着武器彈藥,準備增援已經到達的友軍。
……
「喂,哈……哈……尼,尼德爾……」一路疾行在陡峭的山路上,綝喘着氣問身邊的尼德爾克爾新納,「你知道那些德寇的行進路線是什麼嗎?」
「讓我看看,我們出發時在地圖上標記了行進路線……」說着,少尉從地圖包中拿出被標記得密密麻麻的地圖,仔細看着,但卻沒有停下一直向前大步邁進的雙腿。「這是我們預定的路線,基本上走的就是沒什麼人的地方,」他將地圖上一條彎彎曲曲的粗紅線指給湊過頭來的女上尉看。「這是特意為了避開巡邏隊,因此繞了遠路。上尉同志,您這邊的地圖呢?」
短暫地盯了地圖一瞬,娜塔莉亞伸手指向了地圖上的一點。「我們現在在這個位置。」
「那麼,也就是說……」
「還有五公里我們就可以趕在敵人前面設置好伏擊陣地。」
……
因為尼德爾的失蹤還有在與指揮部最後的聯繫得知隊伍中出現了蘇聯間諜的緣故,海耶中尉的臉越來越難看了。但他仍是強作鎮定,因為自己清楚,在這所有人都人生地不熟的克里米亞半島,想把自己部隊登陸的消息給蘇軍通風報信,去找巡邏隊是基本不可能的。就算要這樣做,也是得到了塞瓦斯托波爾見到那裡駐防的蘇軍指揮官才做得到。再加上斯拉夫人那遲鈍的反應效率,自己還有點時間。而且尼德爾看樣子沒走多遠……海耶在心中默默想着。
的確,他想得沒錯。就算尼德爾克爾新納已經出現在了蘇軍司令部,而蘇聯人也及時調遣了部隊前去圍剿,在偌大的克里米亞山脈里尋找這80人的部隊依然是大海撈針。而這個情況引發的混亂反而更方便他們突破蘇軍的攔截網。更何況電磁干擾不是單向的——為了聯絡部隊,斯拉夫人會不得不停止對通訊頻道的壓制,這對於德國人也是個有利的機會:將情報傳回指揮部。
可海耶並沒有下令讓正在穿越山脈,向着塞瓦斯托波爾突擊的部隊停下腳步,等待接應自己的支援——越是拖延,變數越多。只要增援成功登陸,那麼他們肯定會跟着地圖跟過來。就這麼盤算着,走在隊伍最前面幾個的中尉向着身後的士兵們發出了加快前進速度的催促。
……
早上9點。
走在最前面的德國士兵發現了積雪上一大串凌亂的腳步,是蘇軍巡邏隊留下的痕跡。得知這個消息,看到了腳印的海耶中尉立刻讓全體部隊進入警戒狀態,自己和其他偵察兵出身的隊員仔細端詳了一下這些腳印。足跡有些清晰,像是一兩個小時前踩出來的。大概人數有15人~20人。對比了一下鞋底紋路,沒有一個是德軍軍靴的樣式。很幸運,仍在逃亡的叛徒尼德爾沒有遇到他們。就算遇到了,自己的部隊人數四倍於這些平庸之輩,相信不會有太大損失就能將他們全部殲滅。不過為了不讓大部隊過早地暴露在位置數量的敵人面前,海耶中尉做出了一個決定。
「霍夫曼少尉。」海耶突然對着一個部下說道。
「在,有什麼事嗎,長官?」那個叫做霍夫曼的少尉立刻停下腳步,轉過身面對中尉。
「你帶15人在前面探路吧。剛剛你也看到了,有蘇軍在附近活動。你作為偵察部隊先了解前方情況,我們大部隊在後面不遠的地方接應你。只要與那些伊萬們發生了交火,你們就立刻撤退,和我們匯合。明白嗎?」
「了解,我的中尉。」
說罷,霍夫曼少尉疾步衝到隊伍前面,挑選出10個士兵,帶領着他們鑽入了白樺林中。
……
「松鴉,松鴉喲……告訴我他們會來多少人吧,告訴我……告訴我大家能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去,告訴我,我們能活多久吧……」蜷伏在山坡上的巨石後,娜塔莉亞用細若遊絲的聲音輕輕地喃喃道。仿佛在回答她似的,遠處的林間傳來了一聲聲松鴉的鳴叫。身披白色偽裝披風的НКВД搜索部隊的戰士們正蜷縮在小徑旁山坡上的亂石後,他們瞪大着眼睛,手裡緊握着衝鋒鎗與手雷,時刻準備着與出現的德寇進行一場殊死搏鬥。松鴉一聲聲地叫着,林中除了它們的啼鳴一片死寂。身下薄薄的雪開始逐漸融化,讓衣袖和身子漸漸有了痒痒的濕潤感。可沒有人動哪怕輕輕的一下。
所有人靜靜地等待着,盯着左邊道路盡頭的密林深處,就如同等待着命運的審判一樣。
有幾個白色的身影在移動,他們慢慢地靠近了,越來越近。娜塔莉亞摘下頭上的大檐帽,小心翼翼地從岩石後探出頭:那是十多個穿着白色雪地偽裝罩衣的德寇。他們端着衝鋒鎗,整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着。腳步聲越來越近,踩斷枯枝的咔嚓聲與踏在積雪上的嘎吱聲漸漸地清晰了。
德國鬼子們,再近點,再靠近點吧……馬上就會給你們一份驚喜了。趕緊縮回頭,綝抓緊了手裡的衝鋒鎗,咬牙切齒地想着。有人拍了拍她的肩,是謝爾蓋中尉。他用手勢與眼神對綝「說」着:要開火嗎?還是再等他們過來點?
目光短暫地停留在了謝廖沙的手上一瞬後,娜塔莉亞上尉將目光聚焦在謝廖沙的瞳孔上,對視着他。「再放他們近一點,得儘可能一次性消滅。把這個命令傳下去。」
在得到綝的答覆以後,謝廖沙拍了拍身邊的阿列克謝,用同樣的眼神傳達了綝的命令。有一個士兵有些猶豫地抬起頭,用目光詢問着上尉:「真的得繼續等下去嗎?」而上尉卻用鎮定自若的眼神回答道——
「是的,不過快到我們出手了。」

一切都很順利。除了之前的腳印,沒有發現更多蘇軍巡邏隊的經過的痕跡。霍夫曼鬆了口氣。看來沒什麼可以擔心的了,那些遲鈍的斯拉夫畜生根本沒有想到他們的行進路線。那就對了,現在可以繼續前進。
「前進,再走一段路就回去兩個人通知大部隊,前方安全。現在沒必要那麼緊張了。」說着,霍夫曼帶着手下的士兵們慢慢向前推進。
伏在巨石後的綝抓住自己的大檐帽,重新戴在頭上,然後再一次探出頭觀察着那些德國鬼子們。她輕輕地將衝鋒鎗架在石頭上,透過槍上的缺口照門與準星,用凌厲的眼光盯着那些來自敵國的人們。他們都是些年輕人,看起來大概也就二十多歲,年紀跟自己差不多大,也許最多大個一兩歲而已。淡金色的頭髮,兩點藍色的眼睛。臉上的潔白皮膚因為寒風被凍得有些發紅。他們中有一個人吸了吸鼻子,仍在四處張望。
要殺人了。可這是娜塔莉亞第一次在戰場上正面遭遇敵人。不論是先天的本能還是後天的教育,都告訴她不能同類相殘。不能殺人……搭在扳機上的手指開始顫抖,一陣惡寒湧出心頭。畢竟面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這與綝執行過的逮捕行動不同——她的確對着人開過槍,可是並沒有對着要害射擊。因為逮捕的要求是制服那些敵特和破壞分子,抓住他們。而現在,她的任務是對着眼前那些人的頭顱和心臟射擊,幾乎一個都不留地殺死他們。
我不想殺人……綝輕輕地蠕動了一下乾裂的嘴唇。但她自己一清二楚,自己是在戰場上。要麼殺人,要麼被殺。自己的生命,戰友的生命,還有自己所保衛的同胞們的生命,全都在槍膛里與搭在扳機上的手指上。一時的「婦人之仁」只能葬送更多同胞的性命,必須做個決斷。目光逐漸變得冷酷,堅毅得如同鋼鐵一般。不需要更多的大道理和猶豫了,該扣響扳機的話,那就扣響吧。德國鬼子們必須以自己的死亡來贖清自己因為蹂躪蘇聯母親與她的孩子們的一切所犯下的惡極之罪。
可德寇們對着這一切卻毫不知情,仍然在向前慢慢走着。他們的行為開始變得有些隨意了,因為確信周圍沒有蘇軍而逐漸放鬆了警惕的緣故。他們邊走邊低聲交談着什麼,不知道是在預想自己在塞瓦斯托波爾大殺特殺後向他們的希特勒元首請功?還是誇讚這裡的冬天下雪後居然如此美麗?但這些問題並不重要,因為這隻小隊的最後一個一人也進入了伏擊陣地火力可以覆蓋的區域。
突然娜塔莉亞上尉的鼻子痒痒的,因為寒風的原因,想打一個噴嚏。可她在即將發出聲響時硬生生將噴嚏憋了回去。
「啊,等等!長官!」一個德國士兵突然驚呼。「我好像看到了……」
「什麼?!你看到了……」霍夫曼打斷那個士兵的話,驚慌地問道。
「剛剛有一片藍色的東西在我們右邊的山坡上,一閃而過,現在不見了!像是一頂帽子!」
藍色?霍夫曼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自己人的軍服都是深綠色和白色,而且他們才剛剛到這裡,不可能在附近出現藍色的東西。藍色的……帽子?!
看着面前不遠處的德國人突然喊了句什麼,然後開始驚慌失措,綝知道了,現在自己的部隊已經暴露了。
「不好,是蘇軍的巡邏隊!快隱……」霍夫曼還沒說完,就被一聲年輕女性的高聲呼喊蓋過了。
「Все,огонь——!」

隨着那聲俄語的呼喚,德國人先頭偵察部隊右手邊的山坡上,冒出了一群蘇軍的НКВД戰士。那些帶着藍色大檐帽的軍人們以極快的速度從山坡上的岩石後探出身子,用手中的波波沙-41衝鋒鎗向德軍掃射。德國人一下子作鳥獸散,驚慌地躲着蘇聯士兵們潑來的彈雨,在小徑旁東奔西突地尋找着掩蔽物。
「噠噠噠噠噠——」激烈的槍聲迴蕩在山林之間,驚起一群林鳥。那些鳥兒們因為這些震耳而急促的響聲驚恐地四散飛去。
「快,所有人反擊!」趴在一塊巨石後,霍夫曼少尉頂着激烈的槍聲向身後的部下們喊道。
子彈漫天橫飛,帶着呼嘯的哨音。彈頭打在石塊上,打在白樺樹的樹幹上還有大地上,泥土、石渣與木屑四處飛濺。被蘇軍用兇猛的火力壓制住的德國人根本抬不起頭來,只能趴在巨石後,將自己手中的衝鋒鎗舉過頭頂胡亂地盲目射擊。而那些不走運的德寇,正橫七豎八地倒在亂石與林木間,黑紅得近乎黑色的鮮血從他們身上的彈洞中汩汩流出,潤濕了身下的土地與岩石,給灰青色的石頭與上面翠綠色的青苔染上一抹心悸的血色。
敵我雙方用衝鋒鎗不停地對射,連綿不斷的槍聲將山林中之前的靜謐撕得粉碎。不過這些勃蘭登堡部隊的德國士兵也並不只是空有一個「特種部隊」的名號而已,很快他們就從遭遇蘇軍伏擊的驚慌中反應過來,有序地在掩體後交替射擊。這次是蘇軍被敵人密集的火力壓到抬不起頭了。子彈嗖嗖地打在身邊,揚起積雪與塵土還有白煙。蜷縮回掩住自己身體的巨石後,綝緊張地喘息着。這就是真正的戰場了……現在看來,比起這個,以前的那些逮捕敵特的任務就跟過家家似的。握住槍的手有些微微顫抖,心臟一直悸動不止。現在沒時間猶豫了,因為自己不再是那個聽人命令的內務部小姑娘,而是一個上尉軍官。全排的命運就在自己手裡。
「至少,我得帶着同志們活着完成任務,然後回去。」綝喃喃道。
德國人的抵抗還在繼續,他們雖然人少,但戰鬥能力絲毫不亞於,甚至可以說略勝於蘇聯的內務部軍人。不能再拖了,一定要儘快殲滅他們。在與德國鬼子們對射的間隙,綝思考着如何破掉這個即將僵持不下的局面。背包里一個沉甸甸的大東西晃了一下,這讓娜塔莉亞想起來了自己在出發前的準備措施。果然派上用場了。
「用手雷!」綝高聲呼喊着,從背包中掏出一枚PRG-43反坦克手雷。這是她特意叫軍械庫的管理人員準備的,為的就是現在這個情況。儘管這一次內務人民委員會的軍人們面對的是敵人的輕步兵而不是裝甲車輛,但這種重型手雷能夠有效地幫助他們快速地消滅大隊的敵軍。
「所有人,注意隱蔽!我要扔手雷了!」綝用力扯掉保險銷,抓住握把,從石頭後直起身子。這東西實在是太重了,扔不遠,但現在就讓它來肅清這些該死的弗里茨了。一邊想着,站起身的娜塔莉亞上尉拼盡全力對着敵人所在的方向掄起手臂,將手雷的彈體投擲了出去。手雷脫離了握把,尾部彈出四條布帶製成的穩定彈道用的彈翼,以一條拋物線的軌跡划過空中,墜向了德國鬼子們所藏身的溝壑與岩石後。
霍夫曼少尉看到了那個НКВД軍官從山坡上站起起身子向他們投擲來了什麼東西,接着他看到了那枚劃着象徵着死亡的軌跡的手雷飛向自己和部下所藏身的地方。「那是?!快散開——」,一聲帶着驚恐的德語尖叫響起。
已經晚了。少尉用他那因為恐懼而瞳孔放大的雙目眼睜睜地看着手雷落入了岩石後的地面上。「轟——」的一聲如同雷鳴一般的巨響,大地也隨之輕輕顫抖了一下。積雪紛紛從周圍白樺樹的樹枝上墜落,煙塵、雪與殘肢斷臂在衝擊波與氣浪的裹挾下騰向空中,然後重重地落回地面,遠處的群鳥也因為這一聲震耳的爆炸而哀叫着四散驚逃。
這枚手雷徹底讓對面變成了啞巴,敵人停止了射擊。但內務部的戰士們仍然沒有放下端在手中瞄準敵人方向的衝鋒鎗,依舊瞪大着眼睛,等待敵人的下一步行動。
「阿廖沙,你讓其他人警戒四周。」綝對着阿列克謝下了命令,「謝廖沙,你帶上幾個人還有尼德爾,跟我一起去看看那些傢伙死透沒。順便也點清一下人數。」
從巨石後衝出,銀髮的女上尉帶着幾個戰友沖向他們面前小徑旁的深溝里。那裡面橫七豎八的倒着德國鬼子。一個彈坑在中間,旁邊就是屍體與殘肢斷臂。血濺得到處都是,石頭上,地上,白色的樹幹上。
這些德國人,沒想到是這麼的年輕……他們年紀差不多跟自己一樣大啊。看着一個德國兵瞪大着雙眼,用已經凝固的目光望着天空中極遠處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綝默默地在心中感嘆着。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年輕人就是侵略自己祖國,在祖國母親的土地上對自己的同胞燒殺搶掠的劊子手。
戰爭啊戰爭……原來把一個普通的,甚至善良的德國青年變成一個嗜血的鬼子只需要一場戰爭。而我不得不殺了他,與他以命相搏。真荒謬。雖然自己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同胞與祖國,雖然自己一點也不後悔殺人呢……就這麼一邊清點着屍體的數量,綝看着這些異國面孔感慨萬千地想着。但想到了這樣的結局是他們為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應付出的,最基本的代價,娜塔莉亞的心中也平靜了一些。
「怎麼樣,還有活口嗎,謝廖沙?」上尉掐斷了自己心中的感慨,抬起頭問身邊的謝爾蓋中尉,用不帶感情的話語問道。
「沒了,全被我們幹掉了。加上路上躺着的那幾個,大概11人的樣子。因為有些人被炸得成殘肢斷臂了。」謝爾蓋頭也不抬地回答道,因為他仍緊盯着那一堆屍體,想再從上面搜索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可惜了,不然還能抓個『舌頭』好好問問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跑到克里米亞來呢。」綝略帶遺憾地嘆了口氣。「收拾東西準備撤退吧,任務完……」
「不對,停一下。」尼德爾突然打斷了娜塔莉亞的話,「上尉同志,您難道忘了?我說過我們的部隊有80人啊。」
是的,我想起來了。的確這個德國共產黨黨員告訴了我,他所在的特遣隊有80人登上了克里米亞半島,而現在面前的屍體卻只有11人……
「所有人!立刻準備戰鬥!我們只幹掉了一部分德國鬼子,他們還……」綝急切得咬牙切齒地喊到……
……
霍夫曼帶隊前去偵察後,海耶中尉就特意下令讓部隊低速前進但又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這樣就有時間去做出反應——就算前面的偵察兵被包圍,自己也能及時趕到,將伏擊他們的斯拉夫人殺個措手不及,儘管自己完全不希望這種情況發生。
但事情的發展就是這麼令人惱火,當你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時,這個最壞的情況總是會發生。霍夫曼少尉前去的方向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果然狡詐多端的斯拉夫人與自己隊伍里墮落的叛徒設下了埋伏,突襲了先頭部隊。
「快,所有人立刻高速高速前進,支援兄弟部隊!」
槍聲響得越密集,海耶的心就越緊張,這意味着前方的戰局對他們越來越不利。他們根本不知道有多少敵人正等着自己……
等海耶一行人趕到先頭部隊所在的地點時,槍聲剛剛戛然而止——霍夫曼少尉和他的部下全部陣亡。而一群穿着灰色大衣,戴着藍色大檐帽的蘇軍士兵正在打掃戰場。
「快散開,開火!」
勃蘭登堡部隊的士兵們立刻向左右散開,一邊向着掩體奔跑,一邊用手裡的衝鋒鎗對蘇軍進行壓制射擊。
綝的話還沒說完,自己背後就響起了密集的的槍聲。抬頭一看,一大堆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德國鬼子出現在己方部隊背後的山路上,他們迅速散開,對着毫無防備的內務部部隊投射出緻密的火網。而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НКВД士兵們亂作一團,頂着火力拼命沖回掩體,但還是有好幾人倒在了路上。
「用手雷反擊!」綝吶喊着,又從背包里抓出一枚RPG-43擲向敵人。其他士兵看見了,也紛紛將自己的手雷拔掉保險銷扔過去。轟隆隆的爆炸聲響成一片,煙霧遮蓋住了戰場,這讓雙方對射的火網變得稀疏了些。
「該死!謝廖沙,阿廖沙!你們還在嗎?」綝帶着惱火恨恨地喊道。
「在,長官!」
「現在我們情況非常不利,必須立刻撤退!」
「可是我們一出去就會被他們打成篩子!」阿列克謝對排長喊道。
是啊,德寇們的射擊已經封鎖住了撤退的道路,哪怕是探個頭出來都在他們能夠命中的範圍內。距離太近了,若是有人往自己的方向扔兩三顆手雷,那麼整個搜索排就可以直接報銷在這裡。
可就在綝焦急而艱難地在堅守陣地還是頂着敵人的火力向後撤退時,一陣刺骨的寒風吹拂到她的臉上,如同刀割一般。是海風,而隨着風而來的就是娜塔莉亞之前原以為已經消散殆盡的海霧。乳白色的濃霧如同海嘯一樣隨着風湧來,頃刻間裹住了整個戰場。霧氣纏繞在染了鮮血的白樺樹樹幹上,被映得隱隱約約泛着血色,就如同包紮在傷口上的繃帶一般。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血色的霞光使樹林不那麼昏暗。幸運女神終於對內務人民委員會的戰士們露出了笑容。
「撤退,撤退!所有人快跑,交替掩護!」趁着海霧阻攔了敵人的視線,綝趕緊對着部下發出命令,「把傷員也帶上!」
對面的德國人也聽到了這聲俄語的吶喊,就算不了解其意思,他們也清楚這是斯拉夫人撤退的信號,遂對着敵人的方向一陣亂射,企圖在與敵人失去接觸前再撈走幾個蘇聯士兵的性命或者戰鬥能力。不過那海霧使他們的射擊全部變成了徒勞地浪費彈藥,蘇聯人還是從他們的眼皮子底下撤走了。
狼狽地向着自己背後奔跑,這是綝第一次經歷潰退。從未散去的濃霧中出現的德寇,將他們突襲。但同樣是海霧,讓他們甩掉了背後的德國人。終於,在背後槍聲漸漸停息以後,娜塔莉亞讓所有人停下腳步。
「清點人數,我們有多少個……多少個傷員?有誰犧牲了?」綝喘着粗氣向着身邊的戰友們問道。
「5人陣亡,4人在交火中受傷。」在短暫的一陣沉默與士兵們的面面相覷後,阿列克謝少尉回答道。
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大意讓她失去了5個戰友。這不是什麼上軍法庭的問題了,這是自己作為指揮官親手害死了5個之前還與自己談笑的朋友。若是自己能當時警惕性再高一些,判斷再能清晰一些,這些犧牲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儘管,儘管這五個人的犧牲在整場戰役、整場戰爭所犧牲的人的汪洋大海里連一滴水都算不上。沒有人注意到蘇軍失去了5個士兵,除了在場還活着的35人。
這些複雜的情緒仍只是持續了一瞬,就被娜塔莉亞硬生生地摁下去了。若是再猶豫,那麼會失去更多。「所有人整備一下,包紮傷口吧。」綝恢復了那張毫無表情的撲克臉。「我們現在的任務是儘可能地消滅,或者牽制這些德國鬼子。儘管做不到一口氣全殲他們,但能做到什麼地步,就做到那麼多。」
醫護兵趕緊跑去給那些負傷的戰士們包紮傷口。兩個腿部受傷,一個肩膀被子彈貫穿,還有一個左臂中彈。這下子全隊有戰鬥能力的就只剩下31個人了,算上自己。
……
那些斯拉夫人趁着這該死的海霧逃跑了。沒能全殲他們,這是對行動最大的變數。海耶中尉清楚,這些敵人肯定會去試圖聯絡他們的其他部隊,呼叫支援來殲滅自己。不過令他稍感安慰的是,通訊壓制依舊在持續——這玩意可不是單向性的,那股蘇聯部隊也不能使用電台去聯絡,而只能靠他們的兩條腿跑回基地去報信。所以自己至少還有時間去趕到目的地,只要翻過這該死的山路……不過剛才的突襲和之後的戰鬥也讓部隊一共損失了16人,所以動作還得快點——就算是勃蘭登堡部隊的士兵,也是人。拖下去的結果要麼就是被全殲,要麼就是士氣消耗殆盡,變成一群軍心渙散的散兵游勇。
「快點,再快點!」海耶催促着手下的士兵,「沿着地圖上之前偵察機偵察好的路線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行進!我們要趕在斯拉夫人的大部隊圍堵我們之前完成任務!」

第二次接觸

戰鬥排的戰士們奔跑在樹林裡,在雪地上留下一長串腳印與殷紅的血跡,行進於崎嶇的克里米亞山脈中。雖然他們盡了自己全力試圖趕在德國鬼子的前面再次設下埋伏來與敵人戰鬥,但傷員卻成為了戰士們最大的「拖累」。但是沒有一個人想拋下他們——因為就在剛剛,所有人第一次與自己的戰友經歷了生死。尼德爾再一次拿出地圖,與綝商量起了下一步的行動。
「我們現在大概在這裡。」綝指着地圖上的一處說道,而手指指向的地方就在標註的那條紅線旁邊。「你能確定那些弗里茨在哪裡嗎?」
「現在大概離他們最多4公里,十五分鐘到半個小時的路程——因為傷員走不快。」尼德爾回答道,而一旁的阿列克謝與謝爾蓋用着不信任的眼光默默地注視着尼德爾。
「我們的動向完全透明了,離他們不遠,腳印和血跡都暴露行動的方向,怎麼辦?」終於,謝爾蓋開口,將一個像投槍一樣的問題擲向了其他三個指揮官。
「盡力帶着人拖延他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說不定還有機會消滅他們……但願如此。」綝長嘆一聲。「至少我們彈藥還夠。」
……
勃蘭登堡部隊的士兵們注意到了,雪地上與白樺樹樹幹上殷紅妖艷的那些痕跡。蘇軍路過了此地,正是之前與他們交戰的部隊。在己方損失16人後,與斯拉夫人的第二次交火又讓自己有四五人陣亡,還有數人負傷。天知道他們怎麼會帶那麼大威力的手雷……海耶搖了搖頭。下一次短兵相接就用自己所有能用到的武器全部消滅他們,不能再讓他們跑了。但他也察覺到了自己部下有那麼一絲動搖的軍心。現在隊伍里有戰鬥力的還有五十幾人,但我們至少幹掉了對面5個,還打傷了幾個。他們是經不起這樣的損失的。煩人的傷員,煩人的累贅。但不可以拋下他們——誰知道如果被蘇聯巡邏隊抓住後他們會不會把這一切全部和盤托出?背上沉重的彈藥和爆破用的炸藥正在迅速消耗部隊的體力,又加上緊張的激戰和對於可能出現蘇軍的環境的緊張,所有人的身心疲憊不堪。終於,海耶做出了一個至關重要,既是正確,也是錯誤的決定。
「全隊暫時休整。我們停下來目的是為了等待並接應後方的支援。雖然我們損失慘重,但指揮部在這之前已經發來了最後一條消息——我們背後還有一隻40人的支援部隊正在趕到。現在來幾個人原路返回去找找他們吧。」海耶中尉停下腳步,對着身後的士兵們說道。
聽到這話,德國士兵們站住腳,坐了下來。除了幾個人仍拿着衝鋒鎗站在旁邊哨戒,還有另外幾個人輕裝上陣回去尋找支援部隊,大家都在休息。鬼子們低聲討論着什麼,有人擦燃火柴點着香煙,慢慢地吸了起來。而海耶卻心神不寧地望着背後他們的來路,思考着下一步棋到底該怎麼走。
……
這個命令,讓娜塔莉亞·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也決定了這對對手們的最終命運。
……
那麼,自己敵人走的這條路線就是面前的山路?而他們現在仍沿着這條路前進?那些偵察機的飛行員看得可真是仔細啊。艱難地行進在雪地里,用與雪一樣潔白的偽裝披風裹住身體,綝一邊帶着部隊試圖甩開後面追擊的敵人,一邊想着。沒有地雷,沒有陷阱,光是憑着海霧並不能讓他們與敵人真正拉開距離。
「這樣……這樣不是辦法!」綝喘着氣,奔跑着說道,「得留下幾個人掩護我們撤退。」
大家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因為所有人都清楚這意味着什麼——留下來掩護的人將要面對的,是十倍於自己的敵人。這是真正的十死無生,不論怎麼推算都沒有活下來的可能性。娜塔莉亞上尉望着身邊的戰友們,心臟一陣陣的絞痛。得選出5個人犧牲掉,可是該選誰?她不想看到自己的決定讓曾經與自己一起戰鬥過的戰友消逝,但情況不允許她有更多的選擇和更久的時間去進行思想鬥爭了。
「讓我來吧。」突然,人群之中有一個身影一瘸一拐地走到綝的面前旁邊有一個士兵扶着他。是列托夫,一班的機槍手。之前的戰鬥中他膝蓋中彈,子彈直接粉碎了他膝關節,小腿已經只剩下幾塊皮肉連接着了。儘管在傷口上包紮了繃帶,但血依舊不停地滲出布料,一滴一滴的落在皚皚白雪上。這個傷勢已經讓他跟上部隊的行動很困難了。「反正帶上我你們也走不快,不如就讓我留下來,替大家拖住那些弗里茨一段時間。如何?這也是為了我們犧牲的班長,為了他。」
聽到這話,綝抿着嘴唇一言不發。她此時卻變得如此懦弱了,原來所謂的「婦人之仁」不僅體現在面對敵人的態度上,更是體現在決定與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友的生死上。綝反覆地快速地問着自己,犧牲列托夫會讓自己的部隊能夠有時間撤離時,另一個手臂受傷的士兵,維克多來了。與他一起的還有另外兩個傷員。
「不要猶豫了,排長同志。你就下命令吧,我維克多和奧列沙還有廖尼亞都決定留下來了。」說罷,另外的那兩個傷員也默默地點了點頭。
長嘆一聲後,「行吧,你們四個,還有列托夫的副射手基里爾,帶着武器和機槍留下來斷後,其他人隨我繼續撤退,與敵人拉開距離。如果我能再一次見到活着的你們,那就心滿意足了……」
那個被叫做基里爾的士兵表情瞬間變得鐵青,但這也不能怪他。畢竟,誰願意自己去參加這種自殺式的任務呢?但是他的嘴唇只是蠕動了幾下,便在其他四個人的監督下滿臉冷汗地同意了綝的命令。
「對了,排長同志,除了這些武器我還需要一樣東西。」娜塔莉亞上尉剛轉過身準備和其他戰友與斷後的小隊分別時,列托夫突然叫住了她。
「什麼東西?」
「請給我一枚手雷。」
聽到這裡,綝咬緊了牙關,不知何時布滿血絲的雙眸濕潤了。
「行吧。」
從背包中翻出的沉甸甸的金屬物件握在了列托夫手裡,上面還殘留着娜塔莉亞上尉手上的溫度以及因為面對痛苦抉擇而滲出的手汗。「拿好吧。珍重,我的同志……望勝利時還能與你相見。」綝如同嘆息一般吐出這句話,便扭頭離開了,看也不看那五個戰士。不是不願意看,而是不忍心看啊……但最終這句話還是沒能說出口。
看着排長和其他戰友離去的背影,列托夫笑了笑,便轉過頭去吩咐其他的戰士們準備好迎接德寇的進攻。但他似乎聽到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幽幽的女聲在歌唱——

「保重啊,兄弟,保重……保重啊,兄弟,活下去!在步兵旅里莫要哀痛喲莫要悲傷……」

列托夫伏在一塊巨石上,旁邊就是基里爾還有其他三個人。壓滿子彈的機槍穩穩地架在石頭上,堅毅的目光透過槍上的照門望向敵人即將出現的方向。
「這是最後的時刻,至少對於我們是這樣。」他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
終於,那群德國人等到了他的支援部隊——由一個叫海因里希的少尉所帶領的40人行動排。現在自己終於再一次擁有了人數優勢,絕對的人數優勢。那麼是時候去攆上那些斯拉夫混賬,把狡詐多端的他們和他們的陰謀詭計全部撕得粉碎了。在簡短的談話和移交指揮權後,海耶中尉看着因為援軍到達而士氣恢復的手下們,迫不及待地下達了繼續前進的命令。因為,現在已經消耗了最後一點他們能耽誤的時間了。德寇們站起身,沿着面前凌亂的足跡與白樺樹上已經凝結,變得暗紅的「標記」,大步奔跑着,前往目標與他們對手所在的地方。
……
鬼子們來了。得益於寂靜的四周,列托夫聽見了遠處穿着軍靴的腳重重踏在積雪與枯枝上的咯吱聲。接下來,一個個戴着白色頭盔,身着白色偽裝軍服的德國鬼子出現在視野里。「要打嗎?」維克多有些勉強地端着衝鋒鎗瞄準那些身影,然後用目光詢問列托夫。「再近一點,他們還沒看到我們,只知道我們從這裡經過。」列托夫頂着膝蓋處鑽心得讓身子微微顫抖的疼痛笑了下,並用冷靜的目光回答道。
終於,德寇們逼近至了離那五個НКВД戰士只有150米的地方。決定生死的時刻,到了。但這五位勇士,卻沒有一個露出膽怯的神情,就算是之前因為得知自己被分入斷後小組而面露怯色的基里爾,也穩住了自己的心,握着槍瞪大眼睛,準備着隨時向面前的鬼子們投射出致命的火力。
弗里茨們一邊急匆匆的向前衝着,試圖趕上如同幽靈一樣在霧氣中消失的蘇聯部隊,一邊四下里張望着。他們那簡單的法西斯腦袋只想到了追擊離他們不遠的蘇聯人,追擊那些被自己打得「魂飛魄散」的蘇聯潰兵,根本沒有想過這些「潰逃」的斯拉夫人留下了什麼等待着他們。
「如果還有火藥,給我火吧。就這樣。」
激烈的槍聲再一次撕碎了寂靜。四把衝鋒鎗與一挺輕機槍在道路上織起了一片綿密的火網,收割了三四個勃蘭登堡部隊士兵的性命。其他的匪徒們在驚愕中向四周散去,試圖尋找掩護。對啊,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過,他們遇到的蘇聯人沒有一個是孬種,居然還真有人敢面對着十死無生的結局留下來掩護大部隊撤退。可狂妄自大的弗里茨怎麼可能會想到呢?
雖然疼痛讓身子顫抖,但列托夫端着槍的兩隻手卻穩若磐石。每一發射向敵人的子彈,都帶着他對於納粹渣滓的憎恨與怒火,還有復仇的急切。而維克多與基里爾他們則掩護着自己,不間斷地壓制着逼近的敵人。
「媽的,這些斯拉夫畜生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還在抵抗?!」一個德國士兵帶着懷疑和惱火嘶喊着,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蓋過連綿不絕的槍聲。現在所有人被這猝不及防的射擊壓制住了,只能趁敵人裝填彈藥的間隙對着子彈飛來的方向掃射,企圖打斷那不知道有多少人的部隊繼續進行戰鬥。雖然勉強,但這的確很有效,內務部部隊的射擊被壓制到不得不停下來了好幾次,而德國人也趁着這些寶貴的間隙一步一步逼近了阻擊陣地。
「不行啊,列托夫,他們越來越近了!怎麼辦?這些混賬馬上就能摸清楚我們到底有幾個了!」基里爾焦急地用手抹了抹因為劣勢情況而從臉上滲出的冷汗,一邊對着機槍手喊道。
「基里爾卡,你趕緊吆喝幾聲,讓他們以為我們的人還有很多!其他人加緊射擊,不要讓他們看穿了!」
聽到這話,基里爾沒有絲毫猶豫,趕緊對着空無一人的身後大聲喊道:「快,弟兄們趕緊來幫幫忙啊!謝廖沙、阿廖沙!你們從左邊抄過去!科斯堅卡,快把手雷遞給我,趕緊啊!」
弗里茨們聽到這一聲聲的喊叫,雖然不清楚那些俄國人在說什麼,但也明白這是他們在呼喚支援。這下子可麻煩了啊。頂着漫天橫飛的彈雨,德國人鉚足了勁,向前一步一步推進。不過他們前進的每一步都無比艱難,都付出了代價。很快,又是3人陣亡2人受傷,但是雙方之間的距離只剩下了110米。
DP-28的嘶吼貫穿了整個戰鬥,它仍然面對着敵人噴吐出代表着死亡的火焰,將面前的山路犁了一遍又一遍,又將敵人釘在樹幹與岩石後動彈不得。可這死亡的鳴奏曲沒持續多久,突然地戛然而止。列托夫連扣了好幾次扳機,機槍都毫無反應。他又使勁拉了一下機柄,機槍再一次恢復射擊,但沒打幾發又停下來了。
「喂,列托夫!你怎麼,你怎麼不開槍了?!」維克多將身子縮回岩石後,轉過頭對着列托夫喊道,「我們的火力壓住那些德國鬼子可是很勉強的啊!」
「我他媽的知道!該死啊,這破玩意過熱了!」列托夫咬牙切齒地回答道,他手忙腳亂地拆卸着彈盤,「基里爾卡,你給我拿點雪來!」
「是!」
基里爾趕緊放下衝鋒鎗,用手臂颳了一小堆雪,用雙手捧着遞給列托夫。雪漸漸在手中化為冰水,冷得刺骨。列托夫把槍放在地上,接過基里爾手裡的雪水,將它倒進槍里。槍聲依舊在持續,但漸漸地,原本是由波波沙衝鋒鎗主導的爆響變成了波波沙與MP40齊鳴,再變成了波波沙偃旗息鼓,而MP40壓倒一切的局勢。
「列托夫你弄好沒有?!我們已經頂不住對面的壓制火力了!」阻擊小隊成員之一的列奧尼德一邊對着那些正在步步逼近的德國人點射,一邊嘶吼着對列托夫問道。
最後,列托夫終於用機槍噴吐火舌的響聲回答了列奧尼德。可就在他給機槍進行冷卻的時候,敵人已經沖離他們只有50米的地方了。只有衝鋒鎗和機槍,而彈藥快耗盡了……而我們5個人,四個都是傷員,只有一個好手好腳的。手雷只有一枚,這是只能在最後一刻,最終決定命運的時刻使用的。列托夫嘆了口氣,只能這樣了……得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必須做出。
「基里爾卡,你聽着。」列托夫艱難地把自己伏在石壁上的身體翻了個身,用藍色的的雙眸盯着基里爾的臉,「你聽好了,現在鬼子們就要突破我們的陣地了。我,還有維克多他們肯定是走不了了。拿好機槍,把你的衝鋒鎗給我。我還剩兩個彈盤,也一起拿去吧。我馬上讓維克多暫時停火,準備好突然壓制他們,你趁着這個機會趕緊走。」
「走,走哪裡去?!」基里爾明白列托夫的話是什麼意思,但他根本不敢相信列托夫居然真的做出了這個決定,「那你們……」
「少廢話,白痴!」列托夫瞪了基里爾一眼,「攤上你這個副射手真的倒了八輩子霉。總之,等我們開火的時候你趕緊帶着這些東西去追上排長,告訴他們動作再快點!」
基里爾的嘴唇顫抖了,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默默地將身上的波波沙衝鋒鎗與彈鼓遞給了列托夫,然後接過彈盤與機槍,將槍背在背上,彈鼓塞進背包。他隱匿在掩體後,半蹲伏着,準備隨時衝出掩體。
「維堅卡!你和廖尼亞他們暫時別開槍了。早晚陣地都會被突破,我們得送基里爾出去報信。到時候聽我指令,我們一起射擊把德寇打個措手不及,壓制他們,給基里爾卡爭取機會撤離,如何?」列托夫拍了拍身旁的維克多,對着他說道。聲音並不大,但維克多仍在嘈雜的環境中清楚地聽到了列托夫他的提議。
「你還真的決定這樣啊……」維克多無奈地苦笑了一下,「這就是我們的結局吧……若是能活着就太好了。希望若是我們犧牲了,排長能給我報仇吧。廖尼亞、奧列沙,你們稍微『休息』一下吧。你們也知道列托夫的計劃了。」
「哈,我只想問能成功嗎?如果能讓排長知道就行。」列奧尼德回答道,「只要我們付出的一切,有意義就行。」
「放心吧,會有意義的。」
……
蘇聯人停火了?勃蘭登堡部隊的面前突然變得一片死寂,再也沒有投射來致命的槍彈,安靜得可怕。所有的德國士兵都伏在地上,死死地盯着敵人所在的方向,揣測着那些斯拉夫人又在盤算着什麼陰謀詭計。過了一小會,一個士兵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從身旁撿起一塊石頭擲向山路中央,等待着敵人的反應。依舊是死一樣的寂靜,這讓他膽子又大了一點,於是匍匐在雪地上,在岩石與白雪上扭動着身子試着慢慢爬過去。可這一切都被躲在暗處的НКВД戰士們透過石縫看得一清二楚。別高興得太早,畜生們,馬上你們就會擁有我們送與你們的一個大大的「驚喜」了……
見到那個膽大的傢伙往前爬了幾米,對方都毫無反應,這件事激勵了德國士兵們的士氣。他們天真地以為那些蘇聯人又像第一次一樣潰散了,悄悄地秘密逃跑了。於是個個都變得有些放肆了,全都快步衝出掩體向路的那頭進發,打算趕上這段時間裡被耽誤的路程。可惜啊可惜,雖強為勃蘭登堡部隊這樣戰功赫赫的精銳,但仍然沒有克服自己激動時不會冷靜思考的問題。當所有人鑽出掩體準備繼續前進時,他們看到了——四個戴着藍色大檐帽的士兵,還有4把波波沙-41衝鋒鎗正對着他們。
「огонь——!
一陣猛烈的彈雨襲來,德國人結結實實的吃了第三次埋伏。狂妄的他們終於明白了蘇聯人並不是什麼好捏的軟柿子,蘇聯人他們的士氣並沒有低到遇上敵人就一觸即潰。而更令他們驚訝的是,面前把他們拖住的敵人,只有4個人。居然是4個死戰不退的傢伙阻礙了他們的前進,製造了如此多的麻煩!
「就是現在!基里爾卡,快跑!跑啊,趁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列托夫對着背後的基里爾吶喊到。
此時的基里爾已經滿臉是淚了。淚水模糊了視線,讓周圍變得霧蒙蒙一片。他捨不得這些戰友啊,這些人可是與他共度過生死啊!現在自己就要頭也不回地拋下他們,像個懦夫一樣一路逃竄,逃回大部隊裡。不論是出於自己的榮譽感、自尊心還是袍澤情誼,都不允許自己做出這樣的決定。可現在只有他能夠做的是什麼?
「基里爾卡你愣着幹什麼?!我們出來掩護你不是為了讓你發呆!」又是一聲嘶吼打破了他的猶豫。該做決定了。
基里爾用力抹掉了臉上的淚水,咬牙切齒着頭也不回地向着他們小隊的背後,大部隊的方向衝去。德寇們反應過來了,原來這四個人如此不怕死地出來與他們對射,原來就是為了讓另一個人出去報信啊!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那個正在奔跑的身影,法西斯們對着那個戰士的背影射擊着。子彈打在腳邊的大地上,濺起塵埃與雪花。拖着哨音的金屬彈頭撕碎了基里爾身邊的樹木枝葉,可他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因為他已經把自己所有的勇氣與注意力集中在前往排長所在的地方了,已經再也沒有膽量往回頭看了。
……
「基里爾怎麼樣了?跑成功了嗎?」子彈穿透了列托夫的左手。他勉強地爬回石頭後問身邊的維克多。
維克多望了望他們的背後,「成功了,基里爾他跑掉了。我們吸引了法西斯們幾乎所有的注意力。就算他們對着基里爾開槍也被成功干擾了。」他笑着,咳出一大口鮮血。
維克多的右胸口中了一發子彈,血汩汩地往外流。軍服已經有一大塊被染成了紅黑色。喉嚨里一股腥味使得他不停的咳嗽,大口大口地咳出鮮血。身邊躺着早已陣亡的奧列格與列奧尼德。他們倆也是好漢啊,身中數槍都堅持站着,面對着敵人射擊,直到,直到彈鼓裡的子彈被打得一乾二淨,才頹然倒在地上。雪地以一副令人作嘔的無恥模樣貪婪地吮吸着那些猩紅的,帶着人類體溫的液體,妄圖將自己也染上同樣的顏色,妄圖讓自己擁有人類那樣的溫度。但這僅僅是讓白色的積雪染上一抹妖艷的紅色。它是雪啊,永遠都不會變成人類的血液的。
「他走了就好……」靠在維克多身邊,列托夫費力地笑了笑。「維克多,你還有子彈嗎?」
「我還有,得用最後的體力……我要最後一次射擊。」說着,不顧自己的生命與體溫隨着鮮血漸漸被白色的大地所吞噬,維克多抓起衝鋒鎗,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直起身子面對衝過來的德國士兵們。他扣動了扳機,子彈穿透了敵人的身體。
然後又是一陣槍聲。
十多發9mm子彈穿透了維克多本來就傷口累累的軀體,毫不費力地釘在岩石里與樹幹上。血從槍傷處噴涌而出,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美得就像紅寶石一般。年輕士兵輕輕嘆了口氣,低下了頭。槍從手中掉落,然後他頹然地倒在了地上。
「維克多——!」
行了,現在任務已經盡力完成了。對不起,排長,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接下來……就得看你為我報仇了。維堅卡、廖尼亞、奧列沙不用着急,我馬上就來陪你們了,很快的。
列托夫用顫抖着的右手從口袋中拿出那枚娜塔莉亞·白排長給他的F-1防禦手雷,用牙齒咬住了保險銷,拼盡全力將它扯了下來。現在,所有的還在身體裡沒隨着血流出來的寶貴力氣,都消耗在了握緊保險杆上。
德寇們忍無可忍了。這些蘇聯士兵跟他們曾經見過和宣傳中的完全不一樣。在記憶里,這些斯拉夫人就是懦弱無能與膽小如鼠的代名詞,他們一聽到槍聲就嚇得兩腿發軟四散奔逃。而現在自己卻面對着一群死戰不退,哪怕是犧牲也得打完最後一發子彈的戰士。為了突破這4個人組成的防線,他們花了整整15分鐘,付出了陣亡5人受傷3人的慘重代價。不過面前躲在掩體後的那一個,就是最後一個了。抓住他,從他嘴裡撬出來點東西,好彌補自己的損失。
德國人們圍上來了,找好機會吧,等着帶走幾個人……
「那是最後一個。」海耶恨恨地說道,「誰會講幾句俄語?去,先好好問候一下他,再抓過來!」
兩個士兵應聲而動,走到石頭後,看見了癱坐在那裡的列托夫。
「你叫什麼名字?」帶着濃重德國口音的生澀俄語在身邊響起。
「列托夫。」
「你們部隊有多少人?現在在哪裡?」
……
列托夫沉默了。
「如果說了,你也許還能活命的!狗日的斯密爾施。」
聽到這裡,列托夫突然笑了起來。德國崽子們居然妄想從他,一個忠誠的內務部部隊戰士嘴中撬出來一點信息?何來的勇氣?!不過自己的確有什麼東西要告訴他們……
「哈哈……我,我無可奉告。」列托夫大笑着對着那兩個德寇說道,「不過我的確有一件事情想,也需要告訴你們。」
聽到這裡,德國士兵愣了一下。這個回答超出了他們的預期,完完全全超出了他們的任何準備。
見兩人愣住了,列托夫鬆開了搭在自己身上握着手雷的右手。金屬杆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叮噹聲。那兩個德寇一下子在驚愕中警覺了起來,用槍指着面前身負重傷的垂死蘇聯士兵,警告他不要耍任何花招。
「我一生都在想着能在戰場上光榮的戰死,躺在兄弟們的墳墓里。現在這個願望,可以實現了。」
引信燃盡,炙熱的感覺投射到了列托夫那掛着薄薄的一層白霜的臉上,他在這冰天雪地中感到了一絲溫暖。

綝帶着隊伍向前奔跑着,突然,她猛地轉過頭看向背後。此時樹林裡響起一聲爆炸聲與呼喊。那爆炸與吶喊聲與其說是綝用耳朵聽見的,毋寧說是她用自己的心靈,自己作為軍人的直覺與第六感感知到的。她愣住了,仔細傾聽着這寂靜的白樺林,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那枚手雷,終於派上用場了。她不自覺地突然輕輕唱起來一段歌。然後,兩行熱淚順着娜塔莉亞那沾滿薄霜的如同無瑕白玉一般的臉頰滾滾流出。
而列托夫,在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於沉沉的黑暗中似乎聽到了一個熟悉但空靈的女聲在唱着什麼——
「保重啊,兄弟,保重……保重啊,兄弟,活下去!在步兵旅里莫要哀痛喲莫要悲傷……」

第三次接觸

至少那五個英雄的犧牲並不是無意義的,綝想着。隊伍在奮力前進試圖與敵人拉開更大的距離時,背後傳來了腳步聲。原本所有人以為德國人追了上來,接下來的結局就是全軍覆沒,但他們指向背後的槍口卻對準了一路奔來的一個人。那個身影跌跌撞撞的跑着,只有他一個。他手裡提着一挺輕機槍,頭上那藍色的大檐帽表明了他的身份——一個НКВД戰士。等他抬起淌滿快要凝固的淚水的臉時,所有人都認出了他。是基里爾,他一個人帶着機槍回來了。
「基里爾……是你,你回來了?」似乎在意料之中,又似乎令人愕然,綝對着面前躬下身子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大口喘着氣的基里爾問道。
「是,排長同志,我回來了。」基里爾抬起臉,用他那雙布滿血絲,流淌着滾滾熱淚的雙眼看着娜塔莉亞上尉。還沒等其他人問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回來,為什麼他回來了,基里爾接着哽咽道:「是列……列托夫同志叫我回來的。他,他還有其他的戰友都……」
聽到這裡,綝那大大的棕色眼眸中積滿的眼淚再一次帶着體溫落入雪地。她一隻手捂住臉,試圖不讓戰友們看見自己失態的一面,一邊長嘆着回答道:「是……我知道他們,都犧牲了,對吧。你的衝鋒鎗去哪裡了?」
基里爾點了點頭,提了提手裡的輕機槍。「列托夫同志叫我,把我的槍留給他,帶着這挺DP輕機槍來找你們,要我告訴你們他們全部犧牲的消息。」
「回去的時候,記得給他們申請勛賞吧。至少都得是一枚勇敢獎章——這是我們可以為這些勇士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這是一段寶貴的距離,因為它,是用4個人的犧牲所換來的。綝將眼淚忍了回去,下達了加速繼續前進的命令。
……
與此同時,塞瓦斯托波爾。
之前派遣綝所在排前去搜尋敵人的那個中校正與其他НКВД指揮官於司令部會議室中開會。雖然屋外艷陽高照,陽光照在皚皚白雪上反射出炫目的白光,但這並沒有照亮陰暗的房間和從裡面溢出的緊張氛圍。所有人都焦急地翻閱手中拿着的,部隊從前線發來的消息。由於必須持續進行通訊壓制,部隊與指揮部進行的聯繫只能在固定時間短暫進行,次數也不能更多了。這讓指揮部獲得的前線情報變得殘缺不全,極度影響指揮員們的判斷。
「所以,現在請諸位同志匯報一下現在你們所收集到的情報吧。」坐在指揮桌前的塞瓦斯托波爾NKVD總指揮官,德拉布貢諾夫少將對着其他指揮官說道。
「1月14日,也就是今天,我部發現德國人突然使用他們的秘密頻道通訊,可能是正在向他們的總部呼叫支援,遺憾的是由於我方施加的通信干擾以及敵方通話時間過短,未能了解到內容。我部已經增強了通信干擾力度,並且全頻帶監聽塞瓦斯托波爾附近的德軍通訊。」負責通訊部分的通信兵大尉普羅科申回答道。
「負責搜索的雄鷹1號與2號部隊在今日凌晨0200干擾間隙報告稱,未在塞瓦斯托波爾西部附近海岸發現敵人,現在在返回途中。」
「海軍那邊呢?」
「驅逐艦巡邏沒能發現敵人。」一名海軍的大尉聯絡官回答道。
德拉布貢諾夫的心稍稍穩了點——德國人看樣子有很大的可能沒有增兵。但是那群已經登陸的弗里茨卻又讓他的心懸了起來。他們如同幽靈一樣消失在了山脈中的莽莽林海,卻隨時等待着從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給己方一個措手不及的致命一擊。弗里茨們的人數和位置都不知道,真的是如同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劍啊……
「現在我們多少部隊在對敵人進行拉網式搜查?」
「還有除開返回『鷹巢』的一號二號,還有7隻部隊正在搜查。」另一個НКВД上校回答道。
「與他們聯繫上了嗎?」
「只有6隻小隊聯繫上了。人數最多的小隊『雄鷹9號』始終無法聯繫,可能還是因為電磁干擾。」
德拉布貢諾夫少將的目光移向了那個派遣綝前去搜索的,名叫亞佐夫的中校,再次向他確認這個令人焦急的消息是否真實。「亞佐夫同志,所以到現在為止,還是沒能聯繫上』雄鷹9號『嗎?」
亞佐夫不敢怠慢,立刻回答道:「雖然之前的聯繫嘗試均以失敗告終,但是仍在嘗試與他們取得聯繫了解戰局。」
德拉布貢諾夫准將嘆了口氣。戰局啊戰局……這個繞不開又讓人焦急的問題。
此時,會議室的一角突然響起了人聲——是同樣參與了會議的突擊隊隊長雷澤諾夫少校。「所以,按照現在的情況,我們的行動會被推遲甚至取消嗎?少將同志?」
又是一個投槍般的問題,令人難以回答。
「雷澤諾夫同志,請你放心。這是方面軍司令部的決定,您也不要了小看我們的НКВД戰士。他們訓練有素,身經百戰,是肯定能圓滿完成任務的。肯定。」德拉布貢諾夫在這句話的最後又重重地說了一個「肯定」,仿佛在給自己打氣,試圖將會議室里焦慮緊張而壓抑的氣氛而鼓舞起來一樣。
可誰都知道,搜索部隊要麼無法聯繫要麼無功而返,他們甚至連敵人的數目都不清楚,更不用說之前了解到的那個德國共產黨員在不在敵軍的隊伍里……總之,局勢非常令人頭疼。
「暫時先這樣吧。」德拉布貢諾夫少將嘆了口氣,「各部提高警惕,對基地的防守不能鬆懈,同時盡一切努力聯繫上其他還沒回來的『雄鷹』們。『鷹巢』急需他們的情報。」
所有人默默地站起身子,整理好面前的情報文件,然後帶着它們離開了會議室。德拉布貢諾夫少將走到窗邊,掏出香煙與打火機,點燃後叼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正是晴空萬里,海霧已經散去了,可少將的心卻滿是陰霾。嘆息着吐出一口煙霧,原本是無神論者的他開始默默地祈禱「雄鷹」們已經找到,甚至消滅了那群德國鬼子。
……
從嘴上取下叼着的燃燒着的香煙,疾步前行的綝咬牙切齒地往身後望了望。現在已經是下午時分,部隊與德國鬼子們一直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離——這個距離讓德國人不能追上並全殲他們,但НКВД戰士們卻能保證不與敵人失去接觸。能做到這種地步,除了娜塔莉亞上尉小心謹慎的指揮以外,還有就是損失慘重的德國人沒了囂張氣焰,為了防止遭遇更大的打擊,不得不繞着路放慢速度前進。
可他們還是在向塞瓦斯托波爾進攻啊。就算這樣一直干擾他們前進的速度,敵人到達目的地也只是時間問題。必須找機會主動對這些弗里茨們進行一次突襲,渙散他們的士氣。命運再一次將娜塔莉亞·白推到了風口浪尖,再一次逼迫着她選擇犧牲自己的戰友。
「同志們,雖然我們又以犧牲4位戰友為代價,成功地將敵人拖住了15分鐘有餘,可他們……」綝抿了抿因為嚴寒而被凍裂,正在緩緩滴血的嘴唇,血腥味順着嘴唇滲進口腔,腥甜的味道給了她一絲勇氣,「但是這遠遠不夠。弗里茨們雖然被減緩了速度,可他們依舊在向着目標進發。現在我決定,將剩下的所有人分成四個小隊,分散行動,繼續拖延敵人,為聯繫上友軍並讓他們到達戰場擠出時間。」
又是一個自殺式的決定。沒等娜塔莉亞排長說完,有一個叫伊利亞的士兵發問了,雖然他的語氣中帶着猶豫,可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那麼,排長同志,我們要拖延這些敵人多久,援軍會趕到嗎?還是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我們必須孤軍奮戰了?」
「我不確定。」這一次,排長沒有猶豫,直接將自己心中的預期和盤托出。「但至少我們有無線電,在納托利亞大士那裡。我會盡力讓他聯繫上基地請求支援的,只要這該死的電磁干擾一結束。總之,諸位同志,我們至少要撐到這個時候。」
很快,這殘存的31名內務部戰士如同計劃中的那樣被分成了四組。綝將那個殘存人數最多,但犧牲了班長和機槍手的班再加調了一名戰士後由自己親自指揮,作為指揮部構成部隊。而副排長謝爾蓋中尉和阿列克謝少尉則各帶領7人和5人,散入左右兩邊的林海中。最後還有一隻由班長葉甫蓋尼帶領的6人缺編班小隊在他們附近行動,作為支援戰力。三隻戰鬥部隊全部搜索敵人,互相照應,互相支援。不過,雖然四隻小組看起來人數勉強夠用,但他們攜帶的彈藥卻並不充足。
НКВД們在分組完成後,立刻兵分四路,以敵軍預計的行進路線為中心,散開然後隱入克里米亞山脈的莽莽林海之中。為了保證有一隻小隊接敵時其他部隊能夠迅速支援,綝決定每隻部隊的距離不能超過500米。
而這個決定,最後看來也是正確的。
……
德國人們心中那根名叫「緊張」的弦繃得似乎再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啪」的一聲斷裂。他們滿滿的自信與不可一世已經灰飛煙滅了。因為作為敵人的蘇聯部隊,不是1941年一樣見到敵人就望風而逃,相反,這些斯拉夫人訓練有素,士氣高昂。很難以想象這些人能用四個傷兵以完全不顧自身性命的勇氣,拖住了十幾倍於自己的敵人,還讓敵人們付出了代價。這已經不是普通的,在弗里茨的心目中於戰場上隨處可見的蘇聯人了。被消滅16人,還傷了好幾人,搭進去一個少尉的代價,對於一支總計也只有120人的部隊來說已經足夠慘重。不僅如此,那些傷員們用牙縫中擠出的低低呻吟也擾亂着所有人的思緒與軍心。
「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地前進。我們跟這狗日的斯拉夫人糾纏太久了,再這樣下去,不僅任務無法完成,大家也會全部葬身於此!」海耶中尉看出了手下們開始動搖的軍心,用這無法反駁的語氣命令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我們可是勃蘭登堡部隊,元首的驕傲,第三帝國的精銳!這麼一點斯拉夫的跳樑小丑難道就可以把我們嚇倒不成?!」
聽到這話,德國士兵們的眼睛裡恢復了一些神采。沒有人想被那些劣等民族的渣滓打倒,不論是出於他們聽了無數遍的宣傳還是自尊心。所有人強打起精神,繼續向前趕路。
……
「喂,亞歷山大,你怎麼把偽裝斗篷的帽子給脫下來了?」葉甫蓋尼望向背後,有些惱火地壓低聲音對一個戰士說道,「趕緊戴上去,你不知道咱們的藍色大檐帽在這雪地里多顯眼麼?」
「是,我馬上戴好……」那個叫亞歷山大的戰士摘下大檐帽,拍了拍上面的雪水後將它重新扣在頭上,然後戴上了風帽。
冰冷的波波沙衝鋒鎗握在手中,讓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現在這隻游擊小隊的使命,就是再一次突襲敵人,儘可能地摧毀他們的士氣。德國人這下學聰明了,不再按照原計劃的路線前進,反而在山區里兜起了圈子,進兩步退一步似的迂迴前進。可不能與弗里茨們失去接觸了,娜塔莉亞、阿列克謝、謝爾蓋與葉甫蓋尼都默默地想着。一旦跟丟了,那麼想要在如此廣袤的山區重新追上將會是一件極其浪費時間而又艱難的事情。
勝利就如同那蠟燭燃燒的亮光,而我們,則是盤旋在火焰邊的飛蛾。葉甫蓋尼默念道,我們就像蛾子一樣不顧一切地沖向那光明,卻不知道能否看到烈焰裹身時的閃耀。但這就是命運,總要有人去犧牲。
總要有人去犧牲……
「班長……」有人拍了拍葉甫蓋尼的肩,是他指揮的班裡的士兵安德烈。「鬼子們好像要來了,有人聽到了他們踩斷枯枝的聲音。」他用眼神向班長報告這一變數。
側耳傾聽,還真有「咔嚓咔嚓」的枯枝斷裂聲。雖然微弱而遙遠,聲音更像是用自己的心感知到的,但它代表着的意味對所有人已經很清楚了。
……
這是葉甫蓋尼第二次上戰場了。第一次是在41年兵敗如山倒的白俄羅斯,那是如同噩夢般的景象——兵不知有將,而將亦不知有兵。儘管自己作為NKVD的職責是阻止從前線往後逃命的士兵繼續潰散,阻止混亂的部隊徹底變成一灘扶不起來的混亂「泥濘」,但他卻無力回天。
「你他媽的還是蘇聯士兵嗎?!啊?德國鬼子都殺進我們蘇維埃母親的國土了,而你還在逃命?你能逃到哪裡去,新西伯利亞?還是符拉迪沃斯托克?」對那些逃兵的斥責依然迴蕩在耳邊。
可是沒有人願意聽他的話——因為當他斥責那些逃兵時,葉甫蓋尼自己的語氣都帶着顫抖。他本以為自己只是會當個普通的,用西方的話說叫「憲兵」的軍人。每日的工作無非糾察部隊紀律、給那些令人頭疼的大兵們做政工工作,說些像什麼「我們是蘇維埃的戰士,我們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偉大的祖國母親。」之類的話。以及偶然才會出現,雖然令人緊張但也能很快結束的逮捕敵人特務與破壞分子的任務。他甚至都想好了,自己就在軍隊裡當一顆無名的螺絲釘,認真完成任務,最多獲得一兩枚獎章,然後平靜地退役。但兩年前的6月30日,葉甫蓋尼大士親眼目睹了地獄,絲毫沒有準備。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逃逸出德國人的包圍圈了,也許是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讓他忘掉那些摧殘精神的記憶。他只知道,自己勉強用一些威脅還有大費口舌,說服了十多個潰退下來,士氣低落的士兵。就這樣他們十多人在明斯克城外厚厚的包圍圈裡跟着其他潰兵左突右撞,試圖尋找到一條能逃逸出去的生路。
葉甫蓋尼大士嘆了口氣。德國鬼子們的腳步聲仍有些「不緊不慢」地響着。17個人,最後當他歷經九死一生從包圍圈裡和另外的戰友殺出重圍時,之前被他勸說和鼓勵,站在他身後的戰友們,一個都沒有了。
這是血債,而現在,必須要讓那些敵人,用血來償還。
……
腳步聲開始近了,內務部戰士們立刻用偽裝斗篷裹住身子,緊貼在岩壁上。頭頂就是敵人即將經過的道路,以命相搏的時候,終於來到。而這一次他們將用血肉來搏鬥廝殺。葉甫蓋尼對着身邊的戰友們做了個手勢,罩在白色偽裝斗篷下的身影們點了點頭。從腰間抽出芬蘭刀,大士屏住了呼吸,手指緊緊地扒住岩壁,就仿佛要從上面撕扯下來一大塊石頭一樣。冰冷的觸感與積雪融化後的潮濕感從手指傳來,但這寒冷並沒有讓這位死士平靜下來,反而更加緊張了。
德國人正慢速移動,但人生地不熟的他們不知道自己腳邊,就是蘇聯軍隊。三個德國士兵在山路上左顧右盼地走着。帶着焦慮的視線不安地往前面掃來掃去,生怕下一秒就從不知道什麼地方跳出一群斯拉夫人結果了他們性命。
又是派出尖兵偵察,德國人還是不長記性。但這也意味着,敵人的大部隊就在附近。「要突襲嗎,班長同志?」安德烈對着葉甫蓋尼打了個手勢。其他人也紛紛把目光聚焦在班長身上,因為他的決定關係着所有人的命運。「放近點,到時候我數三下,所有人一起動手。」葉甫蓋尼同樣用手勢回答了他的戰友們,「用刀,不然會被敵人知道我們在這裡的。」
……
「仔細看周圍!那些斯拉夫混賬肯定會冒出來的。」三個德國士兵中,那個領頭的叫埃里希的德軍士兵壓低聲音緊張地對身邊兩個隊友說道。
「埃里希,為什麼長官非得叫我們幾個出來……明明這是送死。」另一個叫鮑爾的士兵帶着不滿對埃里希小聲抱怨道。就算是勃蘭登堡部隊的軍人也是人啊,也害怕死亡與未知——畢竟這是人的本能啊。
「噓!別說話,仔細聽!要是被那些可怕的藍帽子發現的話,我們活不過1分鐘!」
德國士兵們慢慢走近了路旁邊的坡坎,他們仍在用帶着警惕與不安的目光四處搜尋着蘇聯НКВД戰士們留下的蹤跡。是的,弗里茨們對周遭的一切都用目光搜索得很仔細,他們一看到白雪上有什麼不對勁的東西都會下意識瞄準,雖然都是虛驚一場。不過,鬼子們卻忽視了他們的腳下,腳下坡坎的岩壁上,有7個存在,而那7個即將奪走他們性命的存在已經埋伏好了,隨時準備捨棄一切來打出自己手裡那張致命一擊的「攻擊牌」。
蘇聯士兵們的心跳動得越來越快了,敵人近在咫尺,只要他們往下仔細一看,那麼死亡就是自己的結局。還得再近點,這些畜生們……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敵我雙方的距離如此之近,仿佛呼吸聲和心跳聲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葉甫蓋尼咬牙切齒地忍住心臟的的悸動,左手慢慢抬起,做好了攻擊的準備。
那三個德國人往前走了一步,就站在蘇軍士兵們手的上面,坡坎的邊緣。只要一伸手就抓得到他們穿着軍靴的腳。可是死到臨頭的可憐蟲們還沒發現異樣,依舊在四處張望。
「3。」
所有人抓住了軍刀的刀柄還有槍托。
「2。」
葉甫蓋尼蜷曲了一隻手指,左手的手勢變成了「2」。右手握住芬蘭刀得力量越來越大,甚至手連同手臂都有些微微顫抖,仿佛要把刀柄捏碎在手裡似的。面前的安德烈也快準備好了。
「1。」
大士的左手慢慢伸向那幾個法西斯的腳,其他人也跟着班長小心翼翼地伸手。惡戰一觸即發。
「動手。」
毫無防備地,埃里希突然猛地感覺到有一隻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腳踝。可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他只是尖叫了一聲便仰面跌倒在地上。那隻手似乎力大無窮,以極快的速度把他拖下了坡坎。其他兩個士兵尚在驚愕中還沒有時間做出反應,也被如法炮製一樣接連拖下去了。一支冰涼得如同死人的手死死地捂住了埃里希的嘴,讓他無法發聲。此時他終於反應過來了——突然襲擊他的是一個蘇聯士兵,戴着那令人膽寒的藍色大檐帽。德國士兵掙扎地抓住掛在身上的衝鋒鎗,試圖開火,但其他的蘇聯人衝過來狠狠地一腳踢在他的膝蓋上,劇痛讓他不得不跪下了。另一個士兵則運氣好一點,他掙脫了這些如同惡靈一樣突然出現的蘇軍,一隻手抓住衝鋒鎗扣動了扳機。「噠噠噠噠——」清脆的槍聲又一次迴蕩在山林中,撕碎了寂靜。但很可惜,這次倉促的胡亂射擊並沒有打中任何人,子彈只是將白樺樹打得木屑橫飛,將岩石與地面打得煙塵四起。這10個人扭打在一起,用刀、拳頭甚至牙齒搏鬥。
「快來人啊,這裡有……」埃里希嘶喊着,試圖喚來援軍,但葉甫蓋尼抓住了他喊叫時的分神,用手裡的芬蘭刀狠狠地對準敵人的脖子捅了過去。在血色的夕陽照耀下,猩紅的帶着人類體溫的液體從埃里希喉嚨中噴濺出來,頸動脈被割斷了。鮮血噴涌而出,濺到葉甫蓋尼的軍服上大檐帽上臉上手上斗篷上,雪白的大地與斗篷沾染了鮮紅,漸漸暈開,給人一種詭異但真實的美感。鮮血沾滿了雙手,芬蘭刀被浸得滑溜溜的難以握住。埃里希瞪着眼,用手捂住喉嚨上的刀口,跪倒在地上。那雙眼裡滿滿的都是恐懼、絕望與驚愕,他根本不相信死亡會如此之快地降臨在自己身上。血湧進喉嚨,異物感和窒息感讓德國士兵不停地咳嗽,而這聲音卻讓蘇聯士兵變得更加焦急——若是任他發出聲音,情況就雪上加霜了!安德烈眼疾手快,給了埃里希的後腦勺一槍托。後者仆倒在地上,抽搐着。可他的眼睛沒有閉上,依舊大大地睜着,在意識消散前都瞪視着這個世界。埃里希眼裡似乎閃耀着什麼光,直到他斷氣,直到他的體溫盡數被身下的大地與積雪所吸收,那閃着的光依舊沒有熄滅,仿佛穿過了一切阻擋目光的事物,射向了極遠處。
這光可真的是熟悉,但居然連德國人都會有這種情況。麻利地處理屍體,準備迎接接下來的苦戰的葉甫蓋尼大士想道。他見過不止一次,那些重傷員慢慢斷氣的情景。人就這麼漸漸地,漸漸地呼吸變得微弱,鮮血開始的時候就像從被打碎的玻璃瓶里淌出來的一樣從身體裡流出,不一會就噴涌得差不多了。而眼睛,是一直不會閉上的,那令人心悸的光就就如同兩團烈火一樣在眼眸中閃爍,隨着瞳孔的放大,呼吸的停止,與目光一起凝固。只有自己用手把那些人的眼瞼合上才能熄滅它。可沒想到原來德國人死的時候也是這樣。難道這其實是人類共通的,死亡時的樣子嗎?不,德國人不應該是這樣子。他們是在自己祖國燒殺搶掠的畜生,逢人即碎的屠夫。死亡在這些鬼子身上應該是醜陋的,令人作嘔的,不應該是這樣。不過大士從埃里希身上移開目光,看到其他兩個德國士兵,正難看地垂死抽搐時,心中的不適好了很多——就應該是這樣,德國鬼子就應該這樣死亡,不論從道義上、天理上還是其他的方面,他們只配獲得這種結局。
不過沒什麼時間讓葉甫蓋尼大士再去傷春悲秋了。剛才被他割開喉嚨的德國鬼子在掙扎中扣響了衝鋒鎗的扳機。現在有一大群敵人正在衝過來,就因為那該死的槍聲。要是敵人全部是聾子該多好……
「附近有槍聲,剛才出去偵察的士兵肯定被伏擊了!」是德語的喊叫,那些混賬們沒想到離得如此之近!
「班長同志,怎麼辦?敵人大部隊馬上就來了!」安德烈將沾滿鮮血的手在斗篷上抹了抹,焦急地問葉甫蓋尼接下來該怎麼辦。
「跟我來。」葉甫蓋尼毫無遲疑,提起衝鋒鎗便朝着敵人來的方向衝去。
「可是,這是敵人來的方向啊!」
「要記住,我們是飛蛾!儘管看不到勝利的閃光,也一定要燃儘自己去為其他戰友付出一切!至少他們,可以看到可以知道我們的付出與犧牲!」葉甫蓋尼頭也不回地說道。
看着班長如此地毅然決然,士兵們也只是輕笑了一下。嘆息之後,所有人跟着班長的背影,弓着腰向着他前進的方向衝去。
……
在等待着納托利亞用無線電台與指揮部取得聯繫的間隙,綝焦躁不安地撕扯着嘴唇上乾裂的角質皮,不停地徘徊在通訊兵身邊,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豁了口的嘴唇在被蠻力撕去上面的角質皮後,血慢慢地流出,順着白玉一樣的的手與下顎流淌着,滴進雪裡。血染滿了手,但娜塔莉亞只是毫不在意地隨意在衣服上把那些有些粘稠的猩紅液體抹了抹。
「還沒聯繫上嗎?」因為焦急和乾渴而變得嘶啞的年輕女聲響起。
「沒有,排長同志。無線電信號干擾依舊很強……」納托利亞面露難色地回答道。
「啊,真的是……現在這個情況我們就算全部搭進去也……」綝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着。
直到突然響起的槍聲打斷了她還沒來得及說完的話。那爆響來得實在是太突然,所有人毫無防備,都因為驚愕而身體抽搐了一下,感覺心臟都突然要跳得破胸而出了。但在這一瞬的驚愕中,經歷了戰鬥的他們都清楚——這意味着自己的戰友們與敵人交火了,必須立刻支援。
下意識地,全部的НКВД戰士們抄起了手邊的槍,沖向槍聲所傳來的方向。那血腥的廝殺,又開始了。而這如同濤濤血海一樣的戰鬥,將持續到其中一方被殺得片甲不留為止。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在雪地中,如同踩在棉花上。每抬起一腳軍靴就會揚起一片雪霧。很美,不是嗎?但在這種危急時刻,會有人注意到這些細節嗎?
……
的確如葉甫蓋尼大士所料,距離那三個勃蘭登堡部隊士兵非常近的地方就是德軍的大部隊,而精神緊繃的的他們,在聽到埃里希被襲擊時發出的尖叫時也跟那些正在趕來的蘇聯部隊一樣知道了接下來等待着自己的是什麼情況。
「留下15人照顧那10個傷員,其他人全部跟我行動!全部!」海耶中尉一邊喊着,一邊帶着手下沖向事發地點。我已經把所有能調遣行動的兵力全部派遣出來了,卑鄙齷齪的斯拉夫人,有本事跟我決一死戰啊!我會用優勢兵力將你們全部碾碎!
德國人們快無法忍受蘇軍的攻擊到極點了,葉甫蓋尼大士與娜塔莉亞排長判斷道。因為他們居然毫不顧忌自己隱秘行動的要求而叫喊着衝出去找自己/找葉甫蓋尼大士所帶領的部隊「算賬」。事實上也是如此——敵人開始行動時就有着傲慢輕狂的情緒。就算身為特種部隊,這種情緒也是抑制不住的。而我們對他們幾次有效率的攻擊,不僅成功地讓他們減員,還讓敵方部隊裡出現了大量傷員。這些傷員,不但可以拖累敵人的行動,使得行動變得遲緩笨拙,傷員的呻吟也是迅速增加其他還未受傷士兵心理壓力,擊垮垮他們精神防線的一把重錘。在奔跑的間隙,這兩個部隊的指揮官就如此分析着。
而我們雖跟德國鬼子比,雖人數處於嚴重的劣勢,但至少我們的精神沒有垮。我們都是抱着這個想法——那句父親曾經教會我的中國古詩:「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沒有人害怕犧牲,這是我們最大,也是唯一的優勢。娜塔莉亞·白在心裡如是分析道。短短的幾分鐘,她就將敵我優劣與局勢分析成如此,也算一個合格的指揮官吧。
但分析永遠只是分析,一旦脫離了現實,這些思考連紙上談兵都算不上了。
「所以,大士同志,我們要去哪裡?」追上葉甫蓋尼的安德烈一行人看着大士問道。
「往回跑,儘量在這裡跟弗里茨們兜圈子,我們人數處於絕對劣勢,只能用這種方式和他們周旋。你聽,鬼子們這不就來了?」
雖然眾人都在一路狂奔,但背後雜亂的腳步聲與發出命令的德語吶喊越來越近了。
……
夕陽將它的鮮血灑在克里米亞的白樺林間,戰場被染上了鮮紅到如同身體裡流淌的液體一樣顏色的血色。幾群人沾着血光,在白樺們之間的空隙里穿行。這將是一場無人知道的,以命相搏的廝殺,唯一的見證者,只有那些沐浴在霞光里的白色樹木,用它們的樹幹上如同眼睛一樣的無數道傷疤默默地看着、銘記着這場悲壯的戰鬥。
終於快攆上蘇聯人的大部隊了,這是所有德軍的想法。他們一直被這幽靈一樣神出鬼沒的蘇軍巡邏隊所騷擾,這群礙手礙腳的蟲豸一直阻撓着行動,讓自己心煩神亂,殺死了自己的許多戰友。不過這一刻,是與蘇聯人做最後了斷的時刻。當他們被一個不留地消滅乾淨了的時候,就是自己殺入塞瓦斯托波爾,大顯神威之時了。所有人心裡積攢的厭惡、憎恨、恐懼、對陣亡隊友的悲傷,全部化成了嗜血的狂怒,或者說,只剩下了狂怒,那將蘇聯人撕得粉碎的狂怒。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了,互相之間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快點到來吧,決戰的時刻,終結這一切的時刻!
蘇聯游擊小隊的戰士們跟着他們的指揮官一路向着敵人背後的方向疾行着,直到一處山崖阻斷了他們的步伐。面前便是懸崖……行了,接下來就是撲向火焰的那一刻了。蘇聯士兵們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要麼伏在地上,要麼隱蔽在灌木叢與白樺樹後。所有人將槍口對向了自己來這裡的方向,做好了與一切訣別的準備。
「前面就是山崖,這些狗日的蘇聯人可算無路可退了!」海耶中尉帶着恨意怒道,「記得消滅完這些垃圾後給我好好找找那個叫尼德爾的叛徒……他背叛了元首,背叛了德意志民族!這個人必須為我們的損失付出代價!」
有影子在林間晃動,敵人看來的確咬住「餌食」了。希望娜塔莉亞上尉,還有同志們最後能原諒我的擅自行動,葉甫蓋尼大士喃喃道。一個個白色身影晃動着出現在視野里。他們奔跑穿行在白樺之間,手裡提着衝鋒鎗。「所有人,小心斯拉夫混賬們的埋伏!」在這些夕陽照耀下幢幢的人影的背後,一個聲音用德語喊道。
被盛怒沖昏頭腦的敵人大步逼近着蘇聯士兵們。再近一點,再近一點……畜生們,往前再走幾步吧,我們會讓你們付出意想不到的慘痛代價!
德國人走出了樹林的陰影,在霞光的照耀下很是顯眼。雙方的距離近得都快看清敵人的臉了。這距離足夠了,射擊吧。
蘇聯軍人們不約而同地扣下對準了目標的衝鋒鎗的扳機。波波沙衝鋒鎗嘶吼着打斷了敵人指揮官的命令聲。致命的金屬風暴從灌木叢、白樺樹背後與岩石後席捲而來,只消一瞬間便擊倒了幾個還沒來得及端起槍的勃蘭登堡部隊士兵。看到前面的人倒在地上,其他的弗里茨立刻對準閃出火光的地方射擊。密集的彈雨壓得內務部戰士們根本抬不起頭,被釘在掩體後面動彈不得。葉甫蓋尼探出頭來瞟了一眼,鬼子正在憑藉火力的掩護一步一步壓過來。他舉起衝鋒鎗對着走在最前面的那幾個人就是一陣連射,但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目標是否被他擊倒時,一梭子子彈便招呼到了他的面前。彈頭擊起石塊碎屑四處橫飛,一塊鋒利的碎片擦過了大士的左臉頰,他只是覺得臉上一涼,一絲刀割般的疼痛隨着那轉瞬即逝的寒意從左面部擴散開來。臉上有一道溫熱,融化了掛在上面的薄霜,慢慢流淌而下。在感受到了那寒意的一瞬間,葉甫蓋尼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德國畜生們的射擊讓他流血了。有時候,盛怒可以讓人變得極度衝動而不理智,有時候,盛怒會讓人變得極度冷靜。不過對於葉甫蓋尼大士,似乎這兩種情況都同時發生,同時疊加在了他身上。他索性無視了在頭上呼嘯而過的彈雨,舉着波波沙衝鋒鎗繼續對着敵人開火。這時候大士在想什麼?他的想法是極其衝動的:讓敵人為他的流血付出代價。但自己的行動卻是極其冷靜老練的,仿佛由人變成了一台毫無感情、準確而冷酷的殺戮機器。
看見有一個蘇軍士兵像拼命三郎一樣,居然頂着他們射的彈雨,連掩護都不尋找就站在那裡朝自己的敵人還擊,德國人驚愕了。這是超出了常人的反應,因為求生的本能會告訴人類,一定要趴下,一定要躲起來。而蘇聯士兵卻居然將這本能壓制住了。抓住敵人驚愕的瞬間,大士又是對着那些沒有反應過來的鬼子們來了兩個精準的點射。射擊得非常準確,子彈撕開了一個人的胸口,還有另一個人的頭顱。鮮血四處飛濺,給白樺樹塗上了殷紅,雪被帶着體溫的血漸漸融化,二者溶混在一起,辨認不出來到底那些是紅血,哪些曾經是白雪了。
「操你媽的納粹渣滓,來啊,今天跟你們死戰到底!」大士咒罵着,仍在戰鬥,絲毫不顧接下來自己生命的光是否會被對面的槍口所熄滅。
雖然被這種不要命的架勢鎮住了一下,但法西斯們也在看着同伴倒地時反應過來了,紛紛舉槍對着面前顯眼的目標掃射。安德烈抬起頭,看見了他們右側的灌木叢中,出現了一個法西斯畜生的身影,他舉起了槍,瞄準了大士。
「班長同志,危險——!」安德烈嘶喊着,用盡渾身力氣撲了過去,重重地撞在殺紅了眼的葉甫蓋尼身上。「噠噠噠——」幾乎是同時,那個隱蔽多時的敵人對着葉甫蓋尼開槍了。9mm的子彈破開空氣,拖着哨音二人從頭上飛過。「叮」的一聲清脆金屬碰撞聲響起,如同銀鈴,大士頭上大檐軍帽的帽徽被一枚子彈打中了。紅色五角星上的琺瑯化作細小的碎片崩落迸濺,彈頭撕開了金屬帽徽與布料,貫穿了軍帽,然後變成了醜陋的畸形,飛向天空。大檐帽滾落到地上,接着掉下了山崖。
「安德烈……?」跌倒在地的葉甫蓋尼回過神來,看見了壓在自己身上的安德烈。沉浸在廝殺中的大士一下子明白了,是安德烈救了自己,撲倒自己躲過了敵人打的冷槍。
「我還好,班長同志。剛剛有一個法西斯朝你開槍了,我們倆差點被打中……」安德烈抬起頭看向班長,「啊……班長,你的臉……」
葉甫蓋尼這才用手抹了抹臉,滿手的猩紅與濕潤感。「只是被擦破了而已。可惜了那頂漂亮的軍帽啊。就這麼,沒了……」帶着不知為何的遺憾、對德國人的厭惡、不屑,葉甫蓋尼撇了撇嘴,從衝鋒鎗上取下了被打空的彈鼓,換上一個新的。
說話間,德國人的射擊似乎稀疏了一些。趁此機會,所有人又探出身子對着敵人開槍,拼儘自己的全力去與這些對手廝殺。
……
娜塔莉亞·白上尉實在是想不通,為什麼明明自己和其他兩個小隊離葉甫蓋尼大士的小隊直線距離只有500米,可自己離交戰的喧囂傳來的地方依舊遙遠,有着一段距離。不過在路上,三隻小隊成功匯合了。同樣的,阿列克謝少尉也和謝爾蓋中尉他們也在趕往葉甫蓋尼大士所在的位置。
「你們在路上,遇到了……遇到了什麼沒有?」綝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着,對少尉與中尉問道。
「沒有,我們還在前往支援友軍的路上就……」可話還沒說完,便被前方爆發的激烈的交火和一聲呼喊所打斷。
「排長同志,發現德國人!」
最先開路的戰士們在林間看到了一群人。而那些不明身份的人似乎也提起了警覺,因為他們也聽到了急促的腳步聲。雖然在白色的偽裝罩衣和頭盔的偽裝之下,面前的人群難以辨認身份,但下一秒,接敵的НКВД士兵聽到了陌生而熟悉的語言——是德語,面前就是敵人聚集的巢穴。而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德國人怎麼可能不會發現這些穿着灰色軍大衣,戴着藍色大檐帽的內務部部隊?兩邊立刻爆發出了激烈的槍聲。
沒想到法西斯們的腦子有時候居然也能變得很好使!綝於心中咒罵着,現在自己想要去為葉甫蓋尼大士皆為還必須從面前那群德國人的屍體上踏過去。真的是夠了……
……
被大部隊留在原地的德軍,有25人。雖人數與蘇聯部隊不相上下,但他們中有五分之二都是沒有戰鬥能力,甚至只有勉強行動的能力的傷員。真正可以與НКВД戰士們對抗的,只有那負責照顧傷員的15個士兵。終於蘇聯人迎來了一場想要的,以多敵少的戰鬥。
雙方在森林中不足30米的地方所短兵相接。開始的時候還互相用手裡的衝鋒鎗猛烈對射,但很快,彈匣與彈鼓裡的子彈就被傾瀉一空。原本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響的槍聲不得不突然地,也是意料之內地終止了。戰場上一片死寂,不過這寂靜只是持續了一瞬。蘇聯士兵們牢牢抓住了德國人試圖更換彈匣的間隙,吶喊着拔出軍刀舉起槍托,沖向了敵人。「祖國萬歲」與「蘇維埃母親必勝」的嘶喊迴蕩在山谷中,讓那些在驚慌中焦急地給槍支裝填子彈的勃蘭登堡部隊士兵肝膽俱裂。畢竟有一群如同惡魔一樣的人,高呼着不可知不可名狀的語言向你衝來,要索你性命時,誰不會害怕?那些傷員更是嚇得屁滾尿流,踉踉蹌蹌地站起身向着自己所屬的大部隊的方向逃去。不是德國人的傷員不勇敢,是他們因為那些令人煩躁不安的劇痛和流血的傷口讓自己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很快,蘇軍士兵全部沖入了德國人的陣地,兩邊人馬混雜在一起廝殺,拋棄了用槍支在遠處索命的方式,轉用原始而血腥的老辦法搏殺着。
謝爾蓋中尉還是身先士卒地沖在最前面,真是符合他的性格。中尉用肩膀撞倒了一個馬上就要裝填好手中衝鋒鎗的德國士兵,然後鉗制住他,再舉起手裡的芬蘭刀,狠狠地捅向敵人的胸口。德國兵在恐懼之下竟爆發出了超人的力氣,拼命將身子扭動着,幾乎掙脫了中尉的鉗制。很糟糕,敵人扭開身體的時候正是芬蘭刀捅向他身體的同一刻——謝爾蓋撲空了。由於全力都用在那一刺上,謝爾蓋重心不穩撲倒在地。德國兵見狀,趕緊爬起身子,抓住手裡的衝鋒鎗槍管,揮舞着向他砸來。倒在地上的蘇聯中尉翻過身勉強地伸出手阻擋,堅硬的金屬槍身擊打在左臂上,一陣鑽心的劇痛讓他顫抖了一下。敵人沒有料到這致命一擊居然只是打在了面前這個斯拉夫人的手臂上,愣了一下。謝爾蓋抓住了這短暫的一瞬間,一腳蹬過去,踢掉了德國人手裡的衝鋒鎗。勃蘭登堡部隊士兵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幾步,待當他抬頭時,與他搏鬥的那個НКВД士兵已經站起來了,抓着手裡的尖刀再一次刺來。中了,這一擊中了!不過偏了一點,原本對準的是德國士兵的咽喉,而刀刃刺入的卻是他的肩膀。劇痛讓德國人不由地雙腿發軟,是時候給他最後一擊了。謝爾蓋中尉對準那德國人年輕卻在身為蘇聯士兵的自己眼裡醜陋無比的臉狠狠地一拳。敵人一下子癱軟了,失去了抵抗能力。芬蘭刀被從弗里茨的肩胛拔了出來,然後划過了他的喉嚨,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噴濺着鮮血的傷口。那個年輕的德國人雙手捂着喉嚨跪在地上,咳嗽着,掙扎着。
謝爾蓋本以為就只有這一個敵人需要自己解決,剛想喘口氣,從生死搏鬥的緊張中緩過神來,背後突然傳出一聲德語的喊叫。又是一個德國士兵握着軍刀衝來,目標就是他。那個人速度很快,一下子就殺到了眼前。他抓住謝爾蓋的手臂,對準身體就是拼命捅來。然而中尉只是輕輕一側身,就躲過了敵方士兵沒有任何技巧的莽撞突刺,他伸出腳,巧妙地用力對着敵人的左腳一絆,被抓住的手順勢對準對方的腿一推,德國士兵就一下子仆倒在地上。不過狼狽摔倒的德國兵胡亂地揮舞着軍刀,還是在謝爾蓋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血順着胳膊流下來,浸濕了衣袖,讓人感到了一股寒意。可謝爾蓋血液內因為激動與緊張而大量攜帶的腎上腺素讓他完全無暇顧及這些感受,「戰鬥或逃跑」的本能反應中,已經選擇了戰鬥,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終結他,終結敵人的性命。
中尉利索地一個手刀劈在敵人握着刀的手上,那人吃了痛,下意識地鬆開了手。在血色殘陽照耀下的軍刀閃着寒光,落向大地。叮噹一聲,刀刃跌在石頭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幾乎同時,謝爾蓋摁住德國士兵,把膝蓋壓在他的身軀上,報以一頓老拳。待到這個弗里茨徹底沒了反抗的能力,他才將自己疲憊身軀里的最後一點力氣集中在雙臂與雙手上,將掌中的芬蘭刀狠狠地捅進了敵人的心臟。
可還沒來得及讓狂跳不止的心臟搏動得稍微慢一點,背後突然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哼。接着,一個沉重的東西壓在了中尉的背上。他驚得抽搐了一下,使勁將背上的東西甩落在地——是一個想從背後偷襲自己的德寇。那個侵略者被砸得腦漿迸裂,正趴在地上抽搐。
身上臉上有些濕潤感。不,不是自己的血,也不像融化了的雪水。猛地一回頭,謝爾蓋中尉看見了手裡抓着衝鋒鎗的一個銀髮年輕女子。是排長娜塔莉亞·白上尉,少女的臉因為緊張、噁心與莫名的恐懼沒有一絲血色,她瞪着眼,無神的目光從放大到令人害怕的瞳孔中射出,聚焦在面前的戰友身上。握着衝鋒鎗槍管的手有些顫抖,而衝鋒鎗的槍托上,還有這個銀髮少女的臉上軍服上,沾滿了鮮血與白色的,不知道是什麼粘稠液體。
她一定是第一次這樣殺人。不知為何,謝爾蓋心中出現的第一個想法並不是自己居然被身為少女的排長所搭救,而是發現了這個看起來並不是很關鍵的事情。但事實如此。
看見戰友們一個接一個吶喊着沖向敵人與他們肉搏時,綝猶豫了。自己體格上的劣勢,只是讓她猶豫的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她從來沒有與敵人短兵相接,在地上翻滾着,用軍刀拳頭槍托和牙齒搏鬥。她從來都沒有經歷過這種面對面的廝殺。娜塔莉亞哪怕是之前舉槍對着那些敵人射擊都不敢看着他們的的面孔,因為她在扣動扳機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若現在是和平年代,那個即將被自己奪去性命的年輕人會是一個什麼樣子,會過着什麼樣的生活。綝不敢感受他人的鮮血濺到自己身上的感覺。之前的第一次殺人已經耗費了自己大量的勇氣。
可當娜塔莉亞看到有一個德國人正躡手躡腳,試圖在混亂中悄無聲息地接近自己的戰友,然後給與致命一擊時,不知為何的,這些恐懼全部煙消雲散。「我不能讓我的兄弟們死去,不可以讓他們因為我自己的過錯而倒在我的面前。」只有這句話,反覆迴蕩在腦海里。之前還猶豫不決的自己,一瞬間變得冷酷了,若是沒有這個執念,若是在其他情況下,可能她會扭頭就跑尋找掩蔽吧。但現在命運將自己推到了必須做出抉擇的關口,而綝,也用自己的行動給出了答案。她一個箭步衝到那個鬼子的背後,鬼子兵還沒來得及回頭,綝手中高高舉起的槍托就已經劈下,拼盡全力地砸在敵人的頭顱上。
「排長,謝謝你……謝謝了,是你救了我。」謝爾蓋喘了口氣對着仍杵在原地眼神渙散的綝說道。副排長有些費力地直起身子,拍了拍他的長官的肩膀。
「我知道,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都很難受的。習慣就行了,有了第一次,那麼以後也不會再害怕了。」看着四周扭打搏鬥漸漸平息,謝爾蓋笑了笑,試圖安慰娜塔莉亞。而綝只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後木木地拿起衝鋒鎗,用袖子機械地擦着上面的血跡與腦漿,一言不發。有時人在太多的內心掙扎與矛盾同時爆發時,做任何事情都是不假思索的,而做完了之後就會陷入木然。這個木然地緩衝心中矛盾爆發所帶來的時間,或者很短,或者一陣子,或者很長一段時間。而綝,就是陷入了這種不知所措中無法緩過神來。
由於在尚有戰鬥能力的部隊的對決中,蘇聯人占據了人數優勢,因此解決這15個抵抗者與剩下沒來得及跑掉的傷員並沒有付出太大代價,不過雖然蘇軍擅長肉搏戰,但是……
「報告排長同志,現在我來匯報大致戰況。」有人拍了拍綝的背後,少女漠然地回過頭,望着身後——是阿列克謝少尉。「這一仗打得很成功,我們殲滅了至少20個敵人,但仍有3人負傷,兩人犧牲。」
阿廖沙(阿列克謝的暱稱)的前半句話只是如同一陣微風拂過了綝心中的水面,沒有泛起一絲波瀾。但在聽到接下來的傷亡數字之後,木僵着身軀眼神渙散的排長一下子有了反應。
看着綝的樣子,阿列克謝對謝廖沙(謝爾蓋的暱稱)笑了笑,用眼神道:「咱們的排長還真是從後方調過來的啊。不過第一次近距離殺人讓自己的手沾上鮮血這件事,她完成得挺好的。」
而謝廖沙也用目光回應道:「是,畢竟萬事開頭難,邁出第一步就好了。」
沒有時間讓自己再猶豫了,反應過來的綝在心中念道。該立刻做好準備,迎接下一場戰鬥了。這將比剛才經歷的一切更加艱苦,更加血腥。振作起來,娜塔莎,振作起來!你是排長,是指揮官!你應該,你應該保持冷靜,因為自己的決斷影響着這一切——戰鬥的勝負、戰友的生死。
「所有人準備好,我們要去支援葉甫蓋尼同志了。希望到的時候還能及時。」綝停止了機械的擦拭,抬起頭用不知為何變得沙啞的聲音說道。
……
弗里茨們衝破了葉甫蓋尼大士一行人的防禦。意料之中,情理之內。畢竟算上他自己,蘇聯士兵也只有7個人,而敵人的人數,有他們的十餘倍之多。儘管蘇聯士兵們個個使盡了自己所有在訓練中學到的本事,如同戰神附體一般搏殺,可最終還是陷入了必死的局面。
德國人是認準了,自己已經把這隻騷擾他們一整天的蘇軍「巡邏隊」給徹徹底底的包了餃子,現在殺紅了眼的他們準備不惜一切代價將面前的對手撕得粉碎,再用軍靴將碎片踏成粉末。他們就連傷亡都不顧了,交替掩護着朝孤立無援的蘇軍衝鋒。
我們馬上就要傷亡殆盡了。葉甫蓋尼大士望了望周圍,確認了這最後的審判。7人的游擊小隊,現在只剩下了3個人。自己、安德烈,還有亞歷山大。他蜷縮在掩體後,無言地檢查了一下背包。還剩兩個彈鼓,他嘆了口氣,掏出了一個彈鼓,換下槍上剛剛被打空的。現在弗里茨們可是有恃無恐了,他們加緊了絞殺蘇聯部隊的步伐。
可是,就算明明知道自己已經逃脫不了死亡的結局,但НКВД戰士們卻並沒有停止抵抗,停止對敵人投射出火焰與彈雨。他們都知道這一次自己是不可能有任何生還的機會了,但是自己若在犧牲前多殺一個敵人,那麼排長他們一行人的壓力就一定會減輕一些,而離勝利就又進了一步。多在死之前消滅一個德國鬼子給自己墊背吧,讓他們償還一點自己手上的血債吧,讓祖國母親能夠快一點戰勝這些可憎的法西斯吧!儘管三個人都一言不發,但此刻,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腦海中的想法都是一致的。也許他們之前會有膽怯,會因為生物為了生存的求生本能而希望逃跑或者投降,但是現在一種為了更高尚的目的而犧牲的想法已經完全覆蓋了這些自保的念頭,驅使着他們無畏地戰鬥,迎接自己的死亡。
「逝者不會復生。」
子彈打中了安德烈的肩,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但手依舊緊握着衝鋒鎗。
「患者不會痊癒。」
站在最前面的亞歷山大被一個德國人撲倒,二人在雪地中扭打翻滾着。趁弗里茨被亞歷山大吸引了注意力,葉甫蓋尼對着準備跑來幫助隊友的敵人就是一陣射擊,又收割了幾個人的性命。
「盲者不會復明。」
安德烈忍住疼痛,站起身對着敵人還擊。葉甫蓋尼看着子彈飛向敵人,仿佛就是安德烈將自己的血肉與生命化為彈頭,將自己的一切用在了殺敵上。
「沉睡不會甦醒。」
亞歷山大中彈了。腹部被撕開,內臟從令人心悸的傷口流出,冒着熱氣白煙和着血落在白雪上。妖艷的紅色蔓延開來,大地吸食着他的生命與氣力。是的,跟記憶中的一樣,傷員的血流得就跟從碎玻璃瓶里淌出來的水一樣快。戰友終於因為疼痛和流血而體力不支,伏倒在了大地上。
只剩下葉甫蓋尼自己一個人了。安德烈為了掩護他而用胸膛擋下了一梭子致命的9mm子彈。看着戰友的遺體,一種無法言喻的滋味,還有強烈的感情,湧上心頭。又是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了,又是如此。自己再一次回到了當年孑然一人的時候了。悲痛、孤獨與憤怒染紅了大士的雙目,而這些情緒又化作了死戰到底的勇氣,充盈進了心臟。那顆勇敢的心喲,跳動得更加歡快了。就讓它跳吧,跳下去!只要我還能呼吸,只要還能看見,那就一直戰鬥下去,為了自己與戰友、親人、同胞和祖國母親。
從掩體後再一次直起身軀,葉甫蓋尼嘶吼着向敵人射出帶着他決死的覺悟的子彈。精準的射擊延緩了敵人前進的步伐,逼得他們不得不四下散開尋找掩體,然後躲在後面對着蘇聯士兵射擊。鮮血從大士的大腿上汩汩流出,暈濕了藍色的褲子,流進靴子裡,流到雪地上。葉甫蓋尼每往後退一步,地面就多出一個濕潤的紅色腳印。但他看也不看,仿佛自己所感受的,所經歷的一切痛苦都不存在了,面前除了那些還在逼近的弗里茨以外什麼都沒有了一樣。
最後,葉甫蓋尼大士站在了懸崖邊。再也沒有路可以退了,生還也毫無可能。德國人也知道了,這下子面前的敵人只剩下最後一個。他們有恃無恐地接近,準備把自己又付出了12人陣亡的代價所帶來的狂怒盡數發泄在最後的蘇聯士兵身上。但面對敵人如同餓狼一樣的惡毒眼神,葉甫蓋尼卻一點也不膽怯,報以憎恨的瞪視。他舉起槍,對着敵人射擊了,又是兩個人被打倒。這個行為無異於往烈火上潑灑汽油,法西斯們全部端起了槍,放棄了活捉並拷打大士的念頭。
葉甫蓋尼用餘光瞟到了身邊還有塊巨石可以掩蔽,便裝作放下了手裡的衝鋒鎗,將手伸進口袋裡。沒等德國人反應過來到底他想做什麼,一個黑黑的東西飛了過來——是一枚手雷。
「臥倒——!」德語的尖叫響起,德國兵們亂作一團。一聲沉悶的爆炸,煙塵和雪被揚得高高的,遮住了視野。大士撲到岩石後,探出頭觀察情況。在即將落入地平線下的夕陽照耀下,這一切,這一切是從未如此美麗,如此令人不舍啊。他的心中與看着周圍景色的目光中突然湧起了一種從來都沒有出現的深情與不舍。很快自己就看不見它們了,就再也見不到所誓死保衛的祖國山河了……敵人還在逼近,自己的彈藥已經消耗殆盡,沒有任何再殺敵的機會了。葉甫蓋尼走出了掩體,高傲地看着面前張牙舞爪,氣急敗壞的德國人。他退到了懸崖邊,就這麼怒目而視,帶着自己的恨意,然後舉起了手中已經打完子彈的衝鋒鎗。
「噠噠噠噠——」急促的槍聲傳遍了整座山嶺,不知道多少發子彈飛來,撕開了葉甫蓋尼大士的身軀,鮮血四濺。染滿血跡的衝鋒鎗從手中掉落,身體向後倒去。葉甫蓋尼大士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傷,還有未能為戰友復仇的遺憾,讓意識有了一種從未如此痛苦的感受。但在這痛苦之上,又是一陣從來都沒有感受過,從未如此強烈的快樂,那是即將與犧牲的夥伴們相聚的感受吧,那也許是知道了自己的結局,自己終於會葬身何處的大徹大悟所帶來的快樂吧……從山崖上墜落,意識漸漸模糊,一切就像從未開始一樣,但也像從未結束一樣。身軀重重地摔落在亂石上,葉甫蓋尼吐出了一大口鮮血。紅色的,略顯粘稠的的液體將衣服上最後幾塊乾燥的地方所染濕了。
「無人注意到一名士兵的犧牲。」他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輕輕地吐出了這句話。迴蕩在黑暗的意識中的最後一個念頭就是——祖國母親會知道自己的犧牲嗎?會有人記得自己拼盡全力戰鬥過嗎?大士瞪大了了眼睛,用盡全力。雙目望向站在懸崖上查看他的德國人,眼神里充滿了不甘、恐懼、仇恨還有遺憾。他似乎知道了自己在最後所一直追尋的問題的答案,吐出了一口氣,輕輕閉上了雙眼。他目光中的烈火,化作了一顆星,一個構成蘇維埃母親於宇宙中的星座的星星們之一的星,一顆在為祖國而犧牲的英靈殿星海中的星。他化作了一朵浪花,祖國母親那條名為戰爭的大江中的浪花。
……
「但是,至少我記得。」娜塔莉亞·白少校說道,此時她早已是熱淚淌滿了面頰,「克里米亞的群山知道你,克里米亞邊的黑海知道你……祖國母親不會忘記你,她那每一寸土地都會永遠記住每一位為她而死的無名英雄們的姓名。」

第四次接觸

消滅面前的德國部隊,雖然並沒有拖延蘇聯內務部戰士們多少時間,但是他們付出的不僅是己方陣亡兩人的代價,還有因此耽誤的,救援友軍部隊的機會。綝與戰友們拼命地向着激烈的槍聲所傳來的方向奔跑,試圖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之前替那些孤軍奮戰的手足兄弟解圍。但是這一次,命運沒有再向蘇聯軍人們露出笑臉。
前方的槍聲逐漸稀疏,那是意味着戰友們再逐個犧牲的信號。綝恨不得自己擁有獵豹那樣的奔跑速度,恨不得眼前崎嶇的山路變成寬敞空曠的坦途,恨不得自己能夠瞬間出現在法西斯豺狼們的背後,將他們挨個送入地獄。可惜這只是她一廂情願的祈望而已,因為當自己即將帶着部隊趕到現場時,那一連串帶走了葉甫蓋尼大士的生命的槍聲剛好響起——來晚了,娜塔莉亞上尉和她的戰友們來晚了。而這時間非常地恰巧,也非常地令人惱恨。就是這樣在路途上的一點耽誤讓綝又失去了7名戰友,讓接下來的戰鬥變得更加艱難了。
納粹渣滓們的心終於安下來了。他們用他們那充滿了令人作嘔的的法西斯主義的頭腦,天真地認為自己已經消滅了所有試圖阻攔他們前進的蘇軍巡邏隊,他們與葉甫蓋尼大士一行人廝殺時甚至都沒來得及顧上背後傳來的隱隱約約的槍聲。但是他們錯了,他們那因為狂喜和解脫似的感覺的頭腦已經被沖昏了,完全沒有再仔細思考過,還會不會有其他變數出現。
而這變數,就是他們得意忘形之際發生。
直到背後漸漸逼近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他們心中的狂喜才漸漸轉化成了疑惑——留下來休息的10個傷員和照顧他們的15個人怎麼如此之快就趕過來了?怎麼我們自己剛結束戰鬥他們就聞訊而來?他們怎麼做到行進得快得不像有傷病號所拖累?
不過當納粹鬼子們轉過身來定睛一看時,他們心裡的疑惑就已經被回答了。又是該死的被裹在灰色軍大衣里的身影,又是那令人惱火和恐懼的藍色大檐軍帽。這些斯拉夫人,趁着他們交戰的空隙,如同幽靈一樣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後,真的是陰魂不散。但是這一次,被突襲了好幾次的德國兵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知道因為槍聲,附近四面八方的蘇軍部隊都會被吸引過來,都會趕來圍剿他們。
在接敵的那一瞬間,敵我雙方都像條件反射一樣撲向身邊所有能遮蔽住自己身體的東西。所有人都躲在自己能找到的掩體後面,等待着敵人先出手。但這等待,也只不過是持續了一瞬。緊接着的下一秒,沉寂就如同一處剛結上薄痂的傷口,被槍聲野蠻地撕開,讓鮮血一樣的嘈雜喧囂迸濺四射。這個時候PPSh-41衝鋒鎗的優勢終於顯現了出來——71發子彈容量的彈鼓讓НКВД的戰士們保證了一定的火力持續能力,至少不會出現大的火力空窗。但這點優勢也彌補不了蘇聯部隊在人數上的絕對劣勢——蘇軍24人對德軍64人。彈雨漫天橫飛,金屬彈體肆意地撕碎着擋在自己飛行軌跡上的一切事物。德國人將自己的人數優勢和訓練優勢發揮到了極致,真不愧是勃蘭登堡部隊,只要一從挨了悶棍的驚愕中反應過來,他們個個都如同化身成了日耳曼神話里的戰神,把蘇軍打得絲毫沒有還手的機會。
綝抬起頭端着槍對準靠近的德國鬼子一陣連射,打倒了兩個。可她剛射擊完,連眼都沒有來得及眨一下,右耳尖就是一陣冰涼。她立刻將身子蜷縮回保護自己的石頭後,摸了摸耳朵。還好,耳朵還在,沒有被彈頭撕碎。腎上腺素壓制不住的疼痛傳來,往疼痛感傳來的地方一摸,滿是的粘稠與溫暖感。自己的運氣真是好啊,沒想到只是被子彈擦傷了耳朵,少女隨意地往身上抹了抹,用軍服擦拭掉手上滑溜溜的血,原本還算乾淨的衣服上多出了幾個血印。
蘇軍面對德國人的猛烈火力衝擊,還擊得越來越艱難了。幾十把衝鋒鎗對着НКВД戰士們所隱蔽身軀的地方瘋狂地傾瀉着帶着哨音與死亡的彈頭。不過,就在弗里茨即將可以取得殲滅最後的蘇軍之時,壓制內務部戰士們的彈矢暴雨戛然而止。
「趕緊裝填!快啊!」在敵人的背後,有人用德語喊道。
抓住這個空檔,綝從掩蔽物後抬起頭迅速觀察了戰場。德國鬼子,那些法西斯渣滓已經離自己距離不到50米了,而在狹窄的林木與巨石之間想要展開隊形是非常困難的。在大腦的飛速運轉下,綝找到了最優解。
「全體同志投擲手雷!儘可能把這些」禮物」扔進對面的人群里!」娜塔莉亞上尉一邊呼喊着,一邊又從背包里拿出了一枚RPG-43。所有蘇聯士兵都以電光火石一般的速度扯掉了手雷的保險銷。
「3!」幾枚保險銷落地,發出微弱而清脆的金屬撞擊聲。
「2!」手雷被緊緊攥在手裡,整隻手的握力都用在了壓住保險杆這件事上。
「1!」攥着手雷的戰士們,迎着德軍驚慌又恐懼的眼神從遮蔽自己形體的障礙物後鑽出來了。
這倒數,這些動作實在是太快了,不過也能證明,內務部里的部隊並不是什麼只會抓自己人的懦夫,他們也同樣是能征善戰的精銳。但是德國人馬上就要裝好子彈了。
「投擲!」
好幾枚RG-42進攻手雷與一枚RPG-43反坦克手雷從天空中划過一條令人心悸的弧線,飛向的敵人所在的位置。
「是手雷——!全體散開!」一個聲音整帶着驚恐嘶喊道。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在空中致命的軌跡,一下子全都慌不擇路地四處逃竄,恨不得自己父母親能多給自己兩條腿,能跑多遠就多遠。
可他們還沒跑出去幾步,死神就揮舞着手中的鐮刀撲來,割取這些可憐蟲那微不足道的性命。那些被金屬外殼所包裹的炸藥,在碰撞到地面的一瞬間,便發了威。劇烈的爆炸讓大地都輕輕地顫抖了幾下,衝擊波摧枯拉朽似的將爆炸原點附近的石塊與樹木枝葉撕得粉碎,掛在樹枝上的積雪也被紛紛震落。被氣流裹挾着飛上天空的,除了煙塵雪花與碎石,還有飛濺着鮮血的殘肢斷臂。待到濃密得讓人看不清敵方的硝煙與煙塵消散開時,目光所及之處只剩下了數個彈坑與十幾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在這爆炸後,戰場上居然出現了一陣罕見的沉寂。敵我雙方都在縮在防禦後面隱忍着,看是誰先出下一步棋。
「又幹掉了一幫法西斯,為犧牲同志的復仇又近了一步。只要這樣繼續下去,我們勢必能贏。」綝小心翼翼地從白樺樹樹幹後探出頭,看着一片狼藉的戰場想道。
「我們又損失了17人,因為我的指揮失誤……不,是因為斯拉夫人那狡詐多段的詭異頭腦。現在完成任務越來越困難了,狗日的斯拉夫賤畜,真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帶這麼大威力的手雷……」海耶中尉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從掩體後用他那惡毒的黃琥珀色眼睛以狡詐的眼光觀察着面前慘烈的景象,還有那些蘇軍士兵曾經出現過的位置。
夕陽沉入了西方的地平線,山野越來越昏暗,這增加了索敵的難度,也減少了雙方行動時被敵人發現的概率。
蘇聯部隊的勝利似乎唾手可得,只要按着現在的戰損比,他們再來幾次突擊,再多扔些手雷,那麼敵人就會徹底潰散,用一天時間將他們全殲。但這個時候,作為蘇軍指揮員的娜塔莉亞上尉卻下了一步劣着。
「天快黑了啊……所有人,交替掩護,慢慢前進。」看着又陷入死寂,只有海風吹拂過山林的呼呼聲仍在作響的山野,綝回過頭對着背後的戰友們低聲道,「對面可能被打懵了,小心偵察一下。」
НКВД士兵們小心翼翼地從巨石與灌木叢後現出身影,壓低着身子慢步前進。綝小心地跟在他們身後,端着衝鋒鎗,瞪大她那棕色的眼眸搜索着德國鬼子們的身影。不過這一切其實已經被德國人全都看在眼裡。這一次,突襲的人變成了他們,而面前的蘇聯人終於變成了在明處得意地跳踉的待宰羔羊。內務部部隊在忐忑不安與緊張中前進着,而勃蘭登堡部隊們則握緊了手裡的武器,準備以斯拉夫人對他們之道,還治到敵人的身上。
驀地,冥冥的薄暮與幢幢的陰影中,幾十道明亮的閃光帶着巨大的、持續不斷的爆裂聲從蘇聯軍人面前傳來。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眼前閃耀的火光,接着感受到了一陣劇痛。很不巧,最後的那一絲霞光照亮的蘇聯人而不是弗里茨們。隨着激烈的掃射,無數子彈破空飛來,撕開它們飛行線路上的一切東西——空氣,樹木枝葉、血肉、骨骼。直到這時,中彈的戰士們那漸漸消逝的意識里才傳來了雷鳴一般但越來越遙遠和模糊的槍聲。這一切發生得是多麼突然與迅速啊,連綝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比她走得前面一點的戰友們就被擊倒了好幾個。
在驚愕中,綝楞在原地。身邊的所有聲音在這個瞬間似乎全部離她而去,而自己,反覆像被暫停了一樣動彈不得。德國人的子彈並沒有朝着娜塔莉亞的方向飛來,而是逐個穿透她身邊戰友的血肉。不知所措的黯淡雙眸混亂地四下掃視着戰場,周圍的喧囂和廝殺就如同在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一樣。有人端起衝鋒鎗對着面前的黑暗掃射,彈殼從槍內彈出,落在地上。
心臟舒張。
有人用盡全力撲向他身旁的岩壁尋求庇護,但子彈貫穿了他的腿,就算是這樣,那個НКВД士兵還是艱難地、吃力地在粗糙的岩地上爬行,在身後留下了一道粗粗的暗紅色痕跡。
心臟收縮,將血泵注入身體其他部位。
身體隨着那用力的舒張顫抖了一下。這個時候在死寂中唯一能聽到的就是那個拳頭大小,完全由肌肉組成的器官跳動的聲音。怦怦,左胸發出微微的悶響,面前的黑暗中閃過亮光。怦怦,有人從身邊倒下,飛濺的鮮血染上了銀白色的秀髮、被鮮血弄得斑斑駁駁的純白斗篷,還有那光潔無瑕,白得如同屍體一樣的面頰。而面前的昏暗樹林中,火光依舊在頻繁地閃爍,不過這是意味着死亡正在迫近。
不像是真的,這只是一場夢。少女排長的腦海里只迴蕩着這句話。
「排長!」有人在叫我?
「排長,趕緊躲開啊!」
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右手邊傳來,不知什麼人抓住了自己的右臂,狠狠的一拖。綝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但那股力量扶住了她,迅速把反應過來的上尉拉入了安全區域。
「尋找掩護,立刻——立刻散開——!」直到聽到這聲喊聲,綝才如同從無法逃脫的噩夢中醒來一樣,有了反應。是謝爾蓋中尉,他把我拉進了掩體,現在是他在指揮戰鬥。中尉探出頭,端起衝鋒鎗對着子彈飛來的方向一陣掃射,然後敏捷地縮了回來。
「所以,上尉同志,你剛剛在幹什麼?」謝爾蓋中尉惱火地轉過頭聲嘶力竭地問着娜塔莉亞上尉,試圖用吼聲壓制住槍聲,「你怎麼愣在那裡等死啊?!」
無言以對。現在的劣勢就是由自己造成的。綝那無神的棕色大眼用空洞的目光盯着謝爾蓋的瞳孔,如同死屍一樣僵硬。
……
看着亂作一團的蘇軍,海耶中尉終於感覺心裡出了口惡氣。這些得意忘形的斯拉夫崽子們也終於嘗到了被自己用他們那卑劣戰術所反治到他們自己身上的滋味了。借着最後殘留的一點陽光,他似乎看到了一直與自己博弈的對手,那個銀白色頭髮的蘇軍女上尉。不過還沒來得及射殺她,那個愣着的上尉就被她身邊的蘇聯士兵拖走了。
真是可惜,海耶如此想到。他從背包中拿出一枚木柄手雷,細細地觀察着這份「致命禮物」要送達的地方。抓着木柄的手因為緊張微微震顫,不能失敗,這是讓斯拉夫畜生們群龍無首的機會,若是錯失,那麼就很有可能再也遇不到了。就在這個德國鬼子的頭目正在尋找目標時,把娜塔莉亞拉回掩體後的謝爾蓋中尉也正好從石塊後面起身對着敵人反擊。
非常好,謝謝你給我指明了目標,說俄語的劣等髒豬。
用力扯掉導火弦,海耶中尉借着越來越微弱的天光對準了目標所在的地方,將手雷精準地擲了出去。
……
「排長同志,你說話啊!」謝爾蓋中尉焦急地搖了搖綝的肩膀。
長嘆一口氣之後,娜塔莉亞上尉終於低聲吐出了一句話——「是我害死了你們。」儘管嘈雜的聲音讓這句話變得模糊到難以聽清,但依舊傳進了謝廖沙(謝爾蓋中尉的暱稱)的耳中。
「不要自責了,你可是我們的指揮官,不要忘記這一點啊!要自責等……」
突然輕輕的一聲「咔噠」聲,打斷了綝與中尉的交談。在激戰中這金屬和木頭與石塊撞擊的聲音非常微弱,可二人離得如此之近,怎麼可能不會注意到?娜塔莉亞和謝爾蓋借着最後的一絲霞光往身旁的地面定睛望去,一枚被拉了導火線的木柄手榴彈正在他們旁邊嘶嘶地響着,如同毒蛇在致命一擊之前試探獵物所發出的嘶嘶聲一樣。
再一次,綝愣在了原地。不過現在為什麼如此,是因為她知道已經來不及了。這將是命運的安排,對於自己生死的安排。沒想到自己還在如此年輕的時候,才24歲就得再一次直面死亡。雖然這身體定在原地的無神凝望只有短暫的一瞬間,但娜塔莉亞的腦海里已經將她自己的一生所仔仔細細地回顧了。
「排長——危險——!」
有人在耳邊聲嘶力竭地呼喊着。可自己已經忘記了對自己吶喊的人是誰,也沒回過頭去看。一次猛烈的撞擊撞在身體上,失去平衡的少女倒地,而就在她倒下的那一瞬間,面前的黑暗中閃耀出了強烈的光芒。橙色與白色的強光籠罩了視線,隨即就是黑暗,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了。
黑暗,無盡的黑暗。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感覺不到。不清楚已經多久了,不清楚到底在哪裡。漸漸地,無邊的黑暗中有了聲音。極其劇烈的嗡嗡聲,原來是耳鳴。接下來就是劇痛,從身體的一個部分傳來。這個感覺所發出的位置漸漸清晰了,痛感越來越強了。在嗡嗡中有人聲,像是在說話,可怎麼聽都聽不清。雙肩上好像被一雙手抓住了,然後被向着一個方向拖動。麻木的身體隱隱約約感覺到了身下的石子與凹凸不平的地面硌着身體的感覺。越來越劇烈的銳痛讓身體對傳來部分的定位越來越準確,是左眼。疼痛的劇烈程度越來越大,綝不得不嘗試挪動自己無力的手臂,嘗試着去撫摸那個位置,確認情況。黑暗正在散去,面前開始出現模糊的事物。看不清,什麼都看不清。耳鳴仍在持續,身邊的聲音像是被慢放了一樣,遙遠而遲緩。到底發生了什麼?娜塔莉亞用因為眩暈和劇痛而混沌不清的腦海艱難地思考着。
搖晃顫抖着的視線逐漸清晰,四處昏暗一片,看不怎麼清。有人正拼命但吃力地拽着自己。左臉滿是濕潤溫熱的感覺,左眼眶裡傳來的錐心刻骨的劇痛讓娜塔莉亞沉重的喘息着,一句話都吐不出來。用仍有朦朧和一絲奇怪的視線往自己的面前看去,一具軀體伏倒在地。那具軀體背後滿是還在緩緩流出紅黑色液體的大大小小的彈孔。鮮艷的藍色大檐帽已經變得破破爛爛,沾滿了塵土與血跡。
他是誰……我只知道手雷爆炸了,然後被人撞倒。
頭腦里的嗡嗡聲使得綝的思考非常艱難,但她依舊在努力回顧剛才發生的一切。但是當她的目光聚集到那具再也不會動彈的軀體的領章時,一切都明白了。看着這一切,銀髮少女的臉上又划過了一道溫熱的液體,用手一摸,滿手的血紅。回頭一看,正在艱難拖行自己的是阿列克謝少尉。
「阿廖沙(阿列克謝少尉的暱稱),這是怎麼……」雖然大致猜到了結果,可綝仍舊不死心地回頭問拖拽着她的阿列克謝,祈求着命運不要讓自己再失去一個手足兄弟。
「是,是謝廖沙。他在手雷爆炸的那一瞬間撲倒了自己,用身體擋下了大部分破片,才讓排長你活了下來。」阿列克謝說着,但根本沒有看着綝,因為戰場依舊彈雨橫飛。
「我的臉……我的眼睛怎麼了?」
「謝廖沙給排長你擋下來了大部分彈片……」阿列克謝停頓了一下,像是在仔細觀察綝的傷勢,「左眼沒了。看樣子是被彈片打瞎了。啊,排長你真的,實在是太重了。」
聽到這話,綝深深地嘆了口氣,仿佛吐出的是自己的最後一口氣息,她耷拉下頭,不再苦苦與令人頭暈目眩無法忍受的劇痛對抗,讓意識墮入了黑暗和混沌中。
……
自己什麼時候坐在辦公室里了?不過更讓人不安的,是面前坐着的幾個帶着藍色大檐帽的軍人。他們也是НКВД。仔細觀察領章,兩個少校一個中校。長官同志們將手撐在隔在綝與他們之間的桌子上,軍官們胸口上的勳章閃耀着,反射出一道道令人膽寒的光芒。一陣慌亂和忐忑不安溢滿了少女的內心,她嘴唇顫抖着,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無助地等待面前代表着命運的長官的發話。
「告訴我,娜塔莉亞·白上尉,為什麼你沒有成功阻止德寇入侵塞瓦斯托波爾?」中間的一個中校發話了。
「老實交代,為什麼你指揮部隊犯下這麼多錯誤,害死了如此之多的優秀士兵?你為什麼臨陣脫逃拒絕完成任務?為什麼?你這些行為對得起自己胸前的證章嗎?對得起榮譽嗎?為什麼任務失敗,你的戰友全都犧牲了,而你卻一個人活了下來?回答我,為什麼?!你這是嚴重的失職,違抗了軍人的天職!」
「我……」綝的嘴唇抽搐着,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們決定,剝奪你的一切軍銜和勛賞,解除所有職務,將你……」
「不,不要!不要啊,長官同志!」綝嘶喊着,幾乎從椅子上站起來。她的聲音顫抖着,充滿了痛苦與悔恨,還有絕望。「請不要這樣處罰我!求求你們了!」
「那你打算怎麼樣?!」
「我,會繼續拼盡一切參加戰鬥!求求你們相信我吧!」少女的臉上早已是熱淚縱橫,她抽噎着,似乎要將自己的心臟都嘔出來一樣吶喊着,「我,我一定會在戰場上奮力殺敵的!請原諒我,求求你們了!我一定,一定在下一次戰鬥中奮勇殺敵,我保證會流儘自己的最後一滴血,戰死在沙場上!請相信我吧,下一次戰鬥我不會一個人苟活於世,我絕對會完成任務然後與戰友一起共赴黃泉!」
「排長……」一隻手正輕輕地拍打自己的臉,一個難以聽清的聲音從這夢魘中的所有方向傳來。「醒醒啊,排長……」
面前的事物開始崩解,長官們的樣子漸漸扭曲,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很快就只能看到他們的嘴一張一合像在說什麼。一切都在扭曲、重組成完全無法辨認的樣子,然後崩塌。畫面顫抖着,碎成碎末,然後逐漸被似乎空無一物又包含一切的黑暗所吞噬。但那個呼喚她意識的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近。
一股力量正在搖晃着坐在還未徹底崩壞的椅子上的綝的身體。這感覺開始像是地震,但現在對它的感受越來越清晰了,甚至能辨認出有什麼人抓住了她的右肩。
終於,娜塔莉亞上尉艱難地睜開了她那無神空洞的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勉勉強強能看清幾個圍在周圍的人影。環顧身邊,自己靠在一塊巨石上,那些人影則在她身旁端着什麼,像是在警戒。見到綝醒來,她身邊那個一直試圖喚醒她的人影帶着壓抑不住的激動低聲對着其他的身影說道:「排長,排長同志醒了!」
終於看清楚了,是阿列克謝少尉和其他幾個戰友。原來他們一直在守護昏迷中的自己。
「排長,你剛才一直喃喃着什麼……」阿列克謝有些猶豫和奇怪地說道,「你說你一定要與自己的手足兄弟戰死在一起……」
「啊,那只是昏迷中的夢魘罷了。」綝費力地對阿列克謝笑了笑,試圖讓他安心。但臉上依舊流淌着溫熱的液體,眼窩中似乎卡着什麼東西,讓擴散到整個頭顱的劇痛更加猛烈。少女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摸索着,摸到了已經空空蕩蕩的左眼眶。眼球已經沒了,這隻眼徹底殘疾。在咬牙切齒的忍受中,手指於眼眶裡摸到了一塊卡在裡面的硬硬的東西。原來打瞎左眼的彈片還卡在裡面。儘管觸碰到眼窩內壁所帶來的疼痛讓身體不停地顫抖着,但綝拼命地咬着嘴唇忍受着,不讓痛苦地嗚咽從口中傳出,努力維持自己曾經那冷靜內斂的樣子。手指勾住了彈片,小姑娘忍受着難以形容與平時的她完全無法忍受的疼痛,努力憋回眼淚,一點一點地摳着彈片。每摳一下,她的身軀就因為痛苦而痙攣抽搐一下,咬住嘴唇的力就多一分。就這樣艱難地一點一點將那金屬碎片往外取着,默默地承受着這巨大的痛苦。
「挺住,娜塔莎,那塊東西要出來了……」娜塔莉亞在心中安慰着自己,加大了力度。
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綝把力量集中在勾住彈片的手指上,往外一扯。「咔噠」,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一塊帶着殷紅的金屬碎片飛出,落在被月光照耀下的皚皚白雪上,反射這帶着血紅的寒光。臉上那道令人發怵的痕跡更大了,粘稠的溫熱液體帶着原主人的生命與氣力流淌出來,落入雪地,和白雪融為一體。綝支撐不住,在長長的嘆了口氣後又耷拉下了頭。
看到這一幕,沉默不語的阿列克謝立刻從背包里拿出了一卷繃帶,撕下長長一段,然後扶正了綝低垂的頭,將疊成塊的紗布小心地按壓在綝那空洞而令人不安的傷口上。排長,你忍忍吧……看着因為這些操作而疼痛得抽搐的小姑娘,阿列克謝的眼睛裡面含滿熱淚。緊接着,他摘掉綝的帽子,將繃帶繃緊,纏在她的頭上。血流出的速度減緩了,至少不會很快就奪走這個小姑娘的生命。但那些紅色液體依舊慢慢地從潔白的繃帶上染暈開來。緊急處理,就算是完成了。
再一次醒來,臉上織物的觸感告訴了娜塔莉亞上尉,她的戰友為她所做的一切。這個時候自己終於有機會去環顧了一下四周。周圍黑暗,但明亮的月光照耀着山林。借着皎潔的銀色月光,綝看清楚了她的戰友們。原本40人的隊伍,現在只剩下了連10人不到。
「阿廖沙,這是……」
阿列克謝苦笑了一下,在排長昏迷後,德國人立刻反撲了過來。原本就損失慘重的搜索排一下子被殺得七零八落。一切的一切就仿佛因為那顆手雷的爆炸而被扭轉。很快蘇軍就在彈雨下損失了10個人。
……
「他媽的,納托利亞!」阿列克謝扯着嗓子對身邊的戰友喊道,「你他媽不是大士嗎?趕緊幫我指揮一下,謝廖沙現在犧牲了,我還得去救排長那個小丫頭!」
「排長不是沒了嗎,鬼子們的火力這麼猛,你怎麼去救?救回來萬一也是白費功夫呢?」納托利亞大士為了蓋過戰場上幾乎讓人耳朵被震聾的喧囂,也聲嘶力竭地對少尉喊着。
「別廢話,我有辦法!」
「什麼?」納托利亞愣了一下。
「還記得排長特別讓我們帶上的發煙手雷嗎?用那個!叫其他人趕緊準備,我去把那丫頭拖回來!」
身邊的士兵們紛紛拿出從一個個用硬紙板做成的圓筒,握住筒體,勾住上面的保險銷準備投擲。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着,等待德國佬的壓制火力出現斷檔的那一刻。
漸漸變得黑暗的山野,除了槍聲什麼都聽不到。但蘇聯戰士們卻似乎用自己的心靈感受到了,敵人射來的每一發子彈破空划過的哨音,每一枚彈殼落地那脆生生的金屬碰撞聲,還有自己那顆因為激戰而緊張地鼓動着的心臟的砰砰心跳。
德寇們那喧囂的槍聲戛然而止,他們手中的衝鋒鎗已經打空了彈匣。
「就是現在,扔出去!」
鬼子們看到好幾枚像是手雷的模糊的黑影划過空氣,朝他們飛來。原本準備乘勝追擊的他們一下子又慌亂了一下,連忙東奔西突地尋找掩蔽。但那些影子落地時沒有發出金屬碰撞聲,聲音像紙板一樣沉悶。緊接着,它們發出嗤嗤的聲音,噴吐出一股又一股濃濃的煙霧。潔白的濃煙迅速漫延,遮蔽了雙方的視野,面前除了那白色什麼都看不見了。
德國人這才發現,狡詐的蘇聯人扔來的並不是什麼索他們性命的手雷,而是虛晃一槍,拋擲了煙霧彈過來以給自己撤退的時間。他們惱怒了,為兵不厭詐的蘇聯人耍的「詭計」,他們驚慌了,因為現在放跑蘇聯人是不行的,但若衝過煙霧,敵人會看着自己這些晃動的黑影送來致命的子彈。就在這惱火與焦急中,納粹士兵猶豫着。
「掩護我,」看見戰場上出現了難得的寂靜,阿列克謝少尉幾乎用把字擠出牙縫的微弱聲音回過頭對着他的戰友們說道,「我馬上把排長拖回來。」
「少尉同志,你這,你這太冒險了吧?!」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基里爾對着阿列克謝用盡力壓低的聲音對着他着急地說道。
「不試試怎麼知道能不能行?多一個人,德國鬼子取勝的機會就少一分!」阿列克謝頭也不回,從保護他們的溝壑中翻身而出,只留給戰友們他的背影和這一句回答。
……
這看來不是什麼普通的蘇聯巡邏隊,海耶中尉看到這一幕,才確認了那個指揮部給他畫的預想和狂妄中幾乎沒考慮到的情況。一隻巡邏隊怎麼可能帶煙霧彈?他們怎麼遇到了這麼多次巡邏隊剿而不滅?唯一的也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可能就是,面前的蘇聯部隊就是前來搜索並剿滅他們的。那麼,德國人的選擇只剩下一個——
「如果我們遇到蘇聯人的阻擊該怎麼辦?」在乘坐潛艇出發前,海耶中尉對着他的指揮官,一個少校問道。
「你們要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拼到最後一個人也要殺進塞瓦斯托波爾,破壞斯拉夫人在那裡的任何企圖。」
拼到最後一個人……海耶不得不無奈地輕輕苦笑了一下。120人的部隊現在只剩下比三分之一多一點的人了,那句「戰至最後一人」說出來是有多麼的容易,做到就有多麼困難。在這一天的時間裡,勃蘭登堡部隊的精銳們遭到了難以想象的激烈抵抗,多麼慘重的傷亡啊。雖沒人挑明這一點,但所有人的心裡都清楚,他們的士氣已經到了臨界點,到了崩潰的邊緣。已經沒有容錯率了,若是貿然穿過煙霧追擊,肯定會讓所剩無幾的手下被消耗殆盡。更重要的是,這樣也會消磨掉士兵們最後的士氣,接下來等着他們的,就是潰散成散兵游勇,然後被蘇聯人挨個擒獲或者在精神崩潰與心灰意冷之下繳槍投降。可若是就這麼放任那些斯拉夫人撤退了,那麼這些敵人的殘部肯定會撤回到他們大部隊所在的地方。若是這樣,不用提任務,自己這隊軍心開始渙散的殘兵能不能撐到逃回去的時候都是問題啊。
「對着敵人的大概方向射擊吧。」在短暫的沉吟後,海耶對着部下下達了命令。
「可是……」一個士兵望着只有濃濃的乳白色煙霧依舊顯眼的昏暗樹林,面露難色。
「按我說的去做,如果我們還想活下去。」
……
作為掩體的壕溝離排長所在的地方只有短短30多米,但阿列克謝少尉卻覺得這段距離有幾公里甚至望不到頭那麼遠。消逝的天光讓黑影籠罩着四周,少尉在這幽暗中只能憑着那道發煙手雷所製造的煙牆模模糊糊地辨認方向,去試圖尋找排長。他就這麼帶着急迫跌跌撞撞地走着,左顧右盼地尋找着戰友的蹤跡。目力所及之處只有鮮血與屍體,大部分都是同袍的。他們就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灰色的大衣上發藍的烏黑從胸口上彈洞漫延開來,令少尉的心一陣抽搐。
帶着逐漸麻木的心,阿列克謝少尉繼續摸索着前進,直到,「咔嚓」,他踩斷了一根枯枝。清脆的斷裂聲迴響着,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因此頓了一頓。「噠噠噠噠噠——」,從還沒消散的煙牆另一端響起了嘈雜的槍聲,無數的子彈無目的地朝着蘇聯士兵們的方向胡亂飛來。這是德國人察覺到了敵人們似乎有可能做出的行動,企圖用瓢潑彈雨阻礙壓制對方的行動。
不過這些胡亂的射擊只能讓那位НКВД少尉心中對敵人多了一分輕蔑,對他們胡亂開槍為自己壯膽,妄圖再取幾個戰士們性命的幻想的蔑視。阿列克謝敏捷地往身邊一撲,滾倒在雪地上。抬頭一看,身前兩三米處有兩個黑影,一個倒在地面,另一個倚靠在一顆白樺樹的樹幹上。敵人的射擊仍在持續,阿列克謝只能匍匐着爬向那兩個身影,不過因為距離並不遠,很快他就爬到了目的地。
是謝廖沙,還有娜塔莉亞排長。那個身為上尉排長的銀髮少女正低着頭倚靠在那顆白樺樹的樹幹上。謝廖沙臉朝下倒在她的身邊,身軀正好壓在小姑娘的大腿上。他們倆的旁邊就是一個彈坑,坑淺淺的,周圍的積雪成放射狀被染黑了,有些痕跡被從樹上震下的與爆炸揚起的積雪所掩蓋。
法西斯們的胡亂射擊仍在繼續,必須把面前的這兩個戰友轉移到安全地帶。阿列克謝搖了搖仆倒在地的謝廖沙,輕輕地拍拍他的背試圖喚醒他。
「謝廖沙,謝廖沙你快醒醒啊!」
阿列克謝一邊呼喚着眼前中尉的名字,一邊晃動着他的身子。但不論怎麼嘗試,中尉依然一動不動。
「謝廖沙,再不走我們就來不……」
手落在戰友的背上,一股濕潤與微微的粘稠從手掌傳來,少尉仔細往自己的手與謝廖沙的背上看去——手上滿是黑紅色的液體,而謝爾蓋中尉背上,有着大大小小好幾個傷口,冒着熱氣的血液帶着他最後一點體溫和生命力從傷口周圍暈開,把軍服染成黑色。
阿列克謝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如此之快直面與自己生死相依的人的死亡。但非常地微妙的是,在這個時刻他卻並沒有感到悲傷或者是恐懼。沒有痛哭,沒有顫抖,就這麼平靜到冷酷與無情地接受了這個悲劇。少尉費力地抱起戰友的屍體,小心地搬開挪到一邊,接下來檢查着他的排長的情況。畢竟現在的局勢不允許他再有任何遲疑,而遲疑也無法換回自己同志的生命。
面前的女上尉正垂着頭癱坐在白樺樹邊,血跡斑斑的銀色齊肩秀髮遮住了她的臉。阿列克謝借着微光檢查了少女的身體。殷紅的血濺滿了小姑娘的衣服與頭髮,已經分不清到底哪些是謝廖沙的血,哪些是娜塔莉亞的血了。有紅色液體從綝的臉上滴落,仿佛淚水一樣。阿列克謝扶起她的頭一看,半張臉上都是令人心顫,還未散去熱氣乾涸的血跡。拂開遮住左眼已經被鮮血徹底浸染板結的頭髮,一塊明晃晃的彈片插在左眼眼窩中,最後一點碎掉的眼球里的玻璃體合着鮮血從眼眶溢出。
看着失去了一隻眼睛,因劇痛而昏迷的滿臉是血的娜塔莉亞,阿列克謝只是長嘆了一聲。雖然面前的是上尉,是自己的長官,可現在她也只是個正值風華正茂的美麗女孩啊……沒想到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失去了一隻眼睛,這對於尚時年輕的她的未來,會有多大影響呢。排長就像一塊寶石,但這塊寶石被用暴力狠狠地砸出了裂縫與破口。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那些德國鬼子,那些萬惡的弗里茨們。他們侵略了祖國,毀壞了自己與同胞們一切珍貴而美好的事物。
年輕的少尉此時第一次真正地感知到了,何為戰爭。若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那麼戰爭就是摧殘毀滅一切美好的事物與光明的未來,讓無數人溺死在仇恨與鮮血所積成的海洋里。這根本不同於他曾經讀的那些書——那時他還沒有成為士兵,只是懵懵懂懂地知道戰爭會死亡很多人,可這些數字對自己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感覺。畢竟若是完完全全想象出、理解到千千萬萬人的犧牲,每一個人的死亡都是現在這樣一個令人心臟絞痛的悲劇,恐怕沒幾個人做得到。就算做到了,也會精神失常吧。
阿列克謝突然回想起自己經常了解到的前線戰報,那些犧牲的不知名的戰士,他們是不是也跟眼前的戰友一樣「靜靜」地死去?是不是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逝,除了他身邊的人知道他的死亡以外,就再無任何人去了解了?
「而你想重新奪回你的未來,那麼就必須踏着侵略者的屍山,趟過他們的血海,就這麼努力地搏殺着,直到最後一個人——自己,或者是敵人。若你活了下來,方可有機會去逐到那些被摧毀夢想的殘片。」
現在該帶着排長離開這個不能久留的火線了。「對不起,謝廖沙……我一次帶不走更多的人了,外面的情況也不允許我這樣做。」阿列克謝少尉對着戰友的遺體默默地念道,「請原諒我把你留在這裡,甚至說是『拋棄』你的行為。」謝爾蓋他也是英雄啊,在手雷爆炸的那一刻,不惜以生命的代價,用自己的身軀為同志擋下了幾乎全部的致命彈片。不過娜塔莉亞還是失去了一隻眼睛……阿廖沙(阿列克謝的暱稱)將手臂穿過綝的腋下,托住她,吃力地在雪地上拖行着,一步一步地挪回倖存的戰友所在的位置。
別看這個叫娜塔莎的小姑娘身材嬌小,可當自己把她往後拖行時才真正感受到了她身體的重量。好沉……人類的軀體沒想到比武器彈藥重多了。阿列克謝艱難地將娜塔莉亞往後方拖拽着,而少女的身體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跡,還有一條細細的,平行於拖痕的血跡。
大概是被坑坑窪窪的地面與地上的尖銳石頭硌醒了,昏迷中的娜塔莉亞動了動,從喉嚨中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呻吟。看到排長費力地扭頭望向正在拖拽她的自己,阿列克謝心中算是鬆了口氣——還好,自己冒着漫天橫飛的槍彈前去救援也並沒有白跑一趟。
「阿廖沙,這是怎麼……」
也正如自己所料,上尉張口便問出了自己最難回答的那個問題。不過阿列克謝沒有撒謊,畢竟這個時候哪怕自己騙她,安慰她沒什麼事也會被瞬間揭穿。於是,他簡短到冷酷地告訴了娜塔莉亞,她的命是被誰所救。不過有點意外:當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的真相後,上尉同志並沒有昏過去,而是愣住了。「大概是她還緩不過來發生了什麼吧。」趁着娜塔莉亞發愣的那短暫瞬間,阿列克謝輕輕地咕噥道,一邊加快了拖拽戰友的速度。
「我的臉……我的眼睛怎麼了?」綝又幽幽地輕聲問道。
阿列克謝故意愣了一下,佯裝自己還對這事情完全不知曉。雖然這行為並沒有任何必要,甚至他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可笑,可還是這樣做了。然後自己簡單得冷酷地告訴了少女真相——眼睛已經沒了,看樣子連裝義眼都不可能了。
聽到這個答覆的小姑娘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似乎是嘆息戰友的死亡,又似乎是不知道對什麼大徹大悟後的如釋重負,接着頹然地底下了頭,再也沒了動靜。
「煙霧快散開了,所有人立刻準備突擊!只要消滅了這些斯拉夫孽障,勝利就將屬於我們,屬於我們雅利安人!」濃煙組成的長牆的另一端,傳來了一聲德語的喊叫。那聲音裡帶着惱怒,刻骨的恨,還有被愚弄的難以置信和氣急敗壞。
法西斯畜生們現在快識破我們的緩兵之計了。阿列克謝少尉着急地想着,一邊加快了拖動排長身體的速度。可她的身軀卻有着與嬌小的體型不相稱的沉重。少尉咬了咬牙,一把扶起昏迷中的小姑娘,把她背了起來,雙手托住那雙修長的腿,頭也不回地向着戰友狂奔。
「是少尉同志!他成功了!」看着那不斷靠近的昏暗身影,納托利亞大士急忙提醒身旁的戰友,「快準備火力掩護,德國鬼子馬上就要過來了!」
所有人舉起槍,對準了那艱難前行的兩人背後的煙牆。緊接着,一個黑影從煙霧中鑽出。仔細一看,那傢伙頭上的輪廓不是大檐帽而是頭盔。沒想到這些心急的混蛋現在就來找死了。
「Огонь——!」
波波沙衝鋒鎗急促而震耳的嘶吼鋪天蓋地的從阿列克謝少尉面前襲來,面前的黑影中閃爍着一朵朵極亮的炫目火光。無數子彈帶着哨音破空而過,擦着他身邊。當阿廖沙感知到這些時的第一反應,是自己的戰友們在這樣混亂而昏暗的環境裡把自己當做了敵人。他剛想對着那些「胡亂開火的白痴」們大罵,背後卻傳來了一聲悶哼,還有軀體倒在地上與石塊碰撞的沉悶聲響。再仔細一看,槍彈並不是朝着自己射來,而是精準地對準了自己的背後。少尉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又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希望背後的鬼子不要開槍,就算開槍了也別打中排長或者戰友,少尉在心裡暗暗祈禱着,不要讓自己白跑一趟啊……
40米……
德國人並沒有因為第一個衝過煙霧的士兵倒下而偃旗息鼓,反而惱怒得近乎癲狂地從那障眼物後湧出。
30米……
他們又被擊倒幾個,遂在奔跑的劇烈晃動中端起冰冷的衝鋒鎗朝着火光射來的方向以熾熱的子彈還擊。但因為是在崎嶇的山坡上急速行進,又加上失去陽光照明的樹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幽暗,這些射擊只是徒勞,沒有一發擊中目標。
20米……
已經看得清面前黑影的輪廓了,只要,只要同志們能再打狠點,我就可以安全脫身了。
10米……
阿列克謝突然覺得左臂一軟,瞬間泄掉了所有的力氣,一陣冰涼與奇怪的感覺傳來。緊接着,他聽到了「噠噠噠——」一串點射的槍聲從背後呼嘯而來,然後自己一個踉蹌跪倒在地。很快手臂感覺被什麼東西潤濕了,那潮濕感迅速蔓延至了自己的手掌。但少尉完全無視了這些感覺,只是着急地試圖再一次站起來,用那軟綿綿的手臂再一次扶起滾落在身邊失去知覺的上尉,將她背起來繼續朝着戰友們衝刺。該死的手啊,你到底……你到底是怎麼了!?現在就是急需你的力氣的時候啊!快點給我,動起來啊!少年咬牙切齒地站起身,將身旁的少女扶起,又開始艱難地奔跑。
5米……
左手的麻木感從手臂的那個地方蔓延開來,迅速的讓整條手臂失去了感覺。溫暖鮮紅,略帶粘稠的液體順着手指的末端不停地如同涓涓細流一樣灑落在潔白的積雪上,兩人每往前跑一步,這帶着腥甜氣味的液體就濺落在白雪上,配上旁邊的腳步,宛若一位抽象派藝術畫家在純淨無瑕的畫布上用畫筆隨意地塗抹着紅色顏料。但阿列克謝並沒有停下來腳步,但阿列克謝並沒有低頭查看那殷紅的痕跡,但阿列克謝並沒有去理會左臂上發生的一切。他只關心能否以自己拼死為代價救回排長。
終於,阿列克謝半拖半拽地帶着娜塔莉亞撤到了己方陣地,與隊友成功回合了。雖從他衝出去營救排長到拖着她回來不過7分鐘,但阿廖沙這時間卻有着一個極度矛盾的感受——仿佛完成這些行動花費自己一輩子的時間,又似乎這一切的經過只是在一剎那中發生的。
看見二人艱難地退回自己所在的掩體附近,納托利亞大士與基里爾一行人立刻分成兩組,一組繼續對着衝來的敵人進行壓制射擊。而剩下的人衝出掩體,齊心協力把顫顫巍巍地前進着的少尉與排長架起來扶回了掩體後。
「少尉同志,情況如何?」納托利亞一邊端着衝鋒鎗對準敵人射擊,一邊頭也不回地大聲對着阿列克謝問道。
「謝廖沙……」阿列克謝說着愣了愣,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或許在身旁的戰友看來,他只是因為剛才的緊張而上氣不接下氣,但只有自己清楚,這嘆息中的情感是因為什麼。「他犧牲了。鬼子們扔了枚手雷過去,謝廖沙為了保護排長被炸死了。屍體還算完整。」
一陣除了槍聲與腳步聲就是無言的沉默。
「那排長呢?」
「還活着,謝廖沙給她擋了大部分彈片,不過還是被打中了。她一隻眼睛沒了,現在還在昏迷,就這樣。」
將阿列克謝扶進掩體的基里爾感覺自己的手上滿是略顯粘稠的帶着與體溫近似的液體。將手湊近鼻子一聞,一陣鐵鏽樣的金屬味傳來。這不由得使他戰慄了一下,刻在本能里的原始反應使他精神瞬間緊張起來。「
少尉同志,你好像……受傷了?」
阿列克謝這才注意到自己那條無力地垂下的左臂。一陣鑽心的疼痛傳來,仔細一看,手臂被子彈打了個對穿,雖彈頭未擊碎骨頭,但近似黑色的溫暖血液仍在淌出,在軍服上暈染出一塊塊痕跡,讓腳下的白雪嘗到了流淌在人類身體裡的液體是什麼滋味。
但年輕的少尉並沒有做出什麼痛苦的反應,或許是因為戰場上的緊張所壓制住了自己的疼痛與恐懼,他只是面部抽搐了一下,冷冷地回答道:
「這筆賬,鬼子們遲早要還。」
……
不能期望你的敵人都是蠢貨,這條定律的通用向來如此。在付出了被擊斃了三四個人之後,德國人已經完全了解了在煙幕的掩護下蘇聯人究竟做了什么小動作。被愚弄的狂怒再一次變成了狡詐的狠辣。那些鬼子將自己從接受的訓練中獲得的知識與技能全部盡數使了出來。就在蘇軍戰士們對話檢查狀況的短短几分鐘裡,勃蘭登堡部隊士兵們便組織好了攻擊陣型,交替掩護着有條不紊地推進。現在擺在蘇軍面前的就是這樣一個局勢:身後就是窮凶極惡步步緊逼的法西斯們,而己方的戰士們已經犧牲得連四分之一都不到了。負責指揮的排長重傷昏迷,副排長犧牲,而尚有指揮能力的少尉也手臂中槍,指揮方面已經已經逼近潰散的邊緣了。而且部隊想要撤退還得帶上包括自己在內的兩個傷員,阿列克謝少尉咬牙切齒着,滿是恨意的眼神透過衝鋒鎗瞄準具投向閃動着火光的前方。
「還得把失去行動力的重傷員帶上……必須頂着敵人密集的火力……」阿列克謝嘆了口氣。
「全員準備!把身上的煙霧彈全掏出來,趁着現在天黑了,我們立刻撤退!」
陷入苦戰的士兵們趕緊將自己攜帶的煙霧彈從背包里取出,對準了敵人來的方向扔了過去。
「他們又在扔東西過來了!」一個德國士兵看到了,立刻嘶聲喊出來。所有人聽到這句話,趕緊四散開來尋找隱蔽。黑暗之中沒有人能確定斯拉夫崽子們扔過來的,是索命的手雷,還是虛張聲勢的煙霧彈或者石頭。可蘇聯人正是巧妙地運用德國人因為即將潰散、驚弓之鳥一樣的士氣,再一次運用煙霧彈製造了一大塊障眼物。現在,納粹們以為這只是蘇軍的一個「狼來了」的把戲,但接下來發生的,讓他們又陷入了恐懼。
「納托利亞,你扔枚手雷過去,震住他們一下,我們蘇聯人可不會這麼簡單的。」阿列克謝命令道。「所有人準備好,我們馬上要撤了。」
聽到命令的眾人趕緊在敵人因為煙霧而無法精確射擊的空檔下忙碌起來。在麻利地收拾好了放在身邊的武器與彈藥,將昏迷中的娜塔莉亞上尉扶起來後,內務部戰士們全部躬下身子,對着身後的那條山路蓄勢待發。
「3。」
納托利亞大士從一位叫瓦連京的戰士手裡借來了一枚F-1手雷。而煙霧另一邊的德國人還在猶豫要不要衝過來。
「2。」
大士將手雷緊緊地攥着,心臟狂跳不止。
「1。」
戰士們等待着最後的命令。
「扔!全體撤退!」
手雷的保險銷在用力扯下後,被納托利亞向着煙霧中拼命擲去。戰士們衝出了掩體,朝着後方一路狂奔。沒人敢回頭,因為他們明白哪怕是這一瞬間的遲疑都會要了自己的性命。娜塔莉亞被兩個士兵扶着,意識模糊的她踉踉蹌蹌地在半扶半拖之下離開了這個危險的地方。
「叮噹」,在煙霧中摸索着前進的德國士兵聽到了這樣一聲清脆的金屬音。可當這些混賬們明白,蘇聯人並沒有只是單純地用煙霧掩護撤退時,一切都晚了。
「轟——!」雷鳴般的爆炸聲在阿列克謝少尉背後響起。但他並沒有因此停下腳步回頭張望,反而盡了自己的全部力氣繼續向前衝進着。手雷或許能幹掉幾個德國鬼子,但這些終究不能徹底讓那些榆木腦袋們死心認輸,唯有以最快速度撤退,保存實力通知「鷹巢」德國人已經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情報才是唯一的解。
……
塞瓦斯托波爾蘇軍指揮部,晚上8:00。
德拉布貢諾夫少將焦急地在辦公室的窗前徘徊着。出去搜索敵人的「雄鷹」們一隻只的返回了,但他們報告的結果皆為無功而返,除了9號。這隻小隊到現在都沒能聯繫上,杳無音信。原來這就是最令人不安的事啊,得知了可能發生的災難卻不知什麼時候發生,也因此不知道如何去避免。
少將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煙,試圖壓制住心中的焦急與不安。煙灰缸里的煙灰已經快溢出來了,雖然這位將軍煙癮之大在整個內務部將領里人盡皆知,但若叫平日的他去看看現在他的煙灰缸里有多少煙灰,恐怕也會大吃一驚吧。窗外的天空上,一輪明月漸漸升起,將雪亮但柔和的光投在白皚皚的雪上,也透過窗戶,灑滿了站在窗前沉思的少將的身上。
「咚咚咚」,驀然響起一陣敲門聲。「報告!」接着就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請進。」辦公室內帶着掩飾不住的疲憊與焦急的中年男聲響起。
一位內務部上校推門走進辦公室。可還沒來得及讓他開口,少將就已經知道要說的是什麼了。
「聯繫不上那隻小隊的事情就不用再說了——畢竟我們也沒辦法了。現在趕緊去集合所有駐守在這裡負責安全警衛工作的內務部部隊吧,我們得加強警戒了。德國人差不多今天夜裡或者明天凌晨就會到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
距離塞瓦斯托波爾37公里處,晚上9:00。
在確認終於自己終於甩開了敵人一段距離後,阿列克謝少尉決定讓倖存下來,疲憊不堪的戰友們休息一下。
「暫時休息一下吧,諸位。我們損失實在是太慘重了。」他帶着無奈說道。
所有人的力氣似乎都一下子全部泄完了一樣,癱坐在地上。明亮的月光穿過茂密的白樺樹枝葉,照在疲憊的戰士們身上,仿佛為他們的身軀鍍上了一層晶亮的薄薄的白銀。可阿列克謝沒有坐下,而是徑直走到了那個德國共產黨黨員,尼德爾克爾新納的面前。
尼德爾剛想問阿列克謝有什麼事情要講,才欲張嘴……
「啪!」
一記狠狠的耳光抽在了這個年輕的德國人臉上。所有人都驚訝地望着阿列克謝,而尼德爾也是一臉的愕然,捂着火辣辣作痛的臉,帶着不知所措與難以置信的目光望着面前的內務部少尉。
「好好解釋一下吧,弗里茨,好好解釋現在這個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冷酷的男聲響起,「或許你騙得了那個小丫頭排長,或許她運氣不好的確被你誤導了。但你的拙劣伎倆現在已經被拆穿了。」說罷,阿列克謝少尉從腰間抽出佩槍,迅速地用力抽動了一下手槍的套筒。在月光的照耀下,一道黃銅色的閃光從拋殼窗里閃過。很好,那這顆子彈就用來處決面前的那個狡詐惡毒的納粹臥底吧。
尼德爾克爾新納最不想遇到的事情終於還是出現了。他移開捂着仍在作痛的臉的手,用始料未及的眼神直直地對視着阿列克謝冷酷而充滿殺氣的目光。但仿佛面前這個內務部少尉的雙眼可以將他瞬間化為塵埃似的壓迫感讓尼德爾驚慌地移開了只重疊了一瞬的目光。縱然現在是寒冷的一月,可德國少尉的臉開始滲出一道道冷汗的痕跡。他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如果用槍指着他的是臭名昭著的蓋世太保,那麼他可以就像平常閒聊一樣平靜而又鎮定自若地把已經在心裡在腦海里預言過無數遍的場景和應對的套路付諸實際。但現在他面對的狀況卻是被自己的同志所懷疑。不過這不是最糟糕的情況……現在自己必須解釋也是完全不明白的事實是,為什麼那些法西斯們的人數遠遠超過了自己所說的「80人」。
(就算是加上我,登陸克里米亞的也只有80個人啊。)
「先聽我說,我之前對你們排長說的都是……」尼德爾克爾新納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就算是蘇聯同志損失成這樣也不至於現在還有那麼多敵人啊。)
尼德爾的飛速思考的腦海里掀起了狂風巨浪,現在該用什麼方法告訴蘇聯同志,自己已經把實話都講出來了,現在多出來的敵人他真的一無所知?
「不愧是弗里茨們的精銳,直到死前都在狡辯。」阿列克謝的食指搭在了扳機上。
看着面前舉着手槍步步逼近,緊張、無奈、恐懼與困惑充滿了尼德爾的腦海,攪在一起無法分開。交涉的嘗試失敗了,而蘇聯人也失去了耐心。
在精神緊繃到快要斷裂的那一刻,尼德爾克爾新納一下子明白了到底為什麼敵人始終沒能全部擊潰,而蘇聯人為什麼會懷疑他給出的情報是假的——德軍指揮部可能瞞着這次行動部隊中的所有人秘密地派遣了第三批增援,而且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間只比自己晚了幾個小時。
早知道就晚點去找蘇聯同志們了……一聲無奈的嘆息迴蕩在尼德爾的心裡。
「就是,少尉同志,你的手……」那個德國共產黨員試圖用阿列克謝的傷轉移話題,至少給自己留出一點組織語言想出對策的時間吧。畢竟如何把這個事實與自己在情報上的失誤,在自己現在這樣令人懷疑的身份用足以讓人信服的方式告訴面前磨刀霍霍的同志們,可是一件難上登天的事情。
但阿列克謝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小伎倆」所遲疑,他向前大踏了一步,將槍口對準了尼德爾的額頭。現在只要將搭在扳機上的食指扣動一下,那個以欺騙的方式讓我們蒙受慘重傷亡的敵人間諜就再也說不出任何謊言了。看着面前握着槍準備索命的死神開始一步一步逼近自己,尼德爾克爾新納終於下了一步不得不出但勝率渺茫的棋——
「啪!」
這個德國少尉突然朝着阿列克謝衝來,還沒等後者反應便用一記狠狠的手刀劈在那持槍的右手上。蘇聯內務部少尉吃了痛,下意識鬆開了握着槍的手。沉重的手槍跌落在地響起了清脆的金屬碰撞聲。看着面前的這個索命鬼還沒從自己的突襲中反應過來,尼德爾又用身體對着他奮力一撞。猝不及防的少尉握着鑽心發痛的手,在衝擊下踉踉蹌蹌後退了幾步試圖穩住身體,而這給了尼德爾最後的一個機會。所有人都愣住了,沒有人能想到面前這個自稱共產黨員的德國人居然做出了這麼始料未及的決定。有士兵起身試圖抓住尼德爾,但眼疾手快的他一把推開了那人,頭也不回的朝着黑暗的林間一路衝去。
「基里爾,你和納托利亞留下,其他人跟我去把那個德國崽子抓住!」
尼德爾跌跌撞撞地狂奔在崎嶇而黑暗的山林中,他甚至不敢讓自己的腳步稍微慢一點。剛剛出的那步險棋,雖延緩了自己死亡的來臨,但也讓蘇聯士兵們徹底失去了對自己的信任……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奔跑,只要不被那些納粹或者認為他是間諜的前戰友們抓到就好。
……
可不能就讓這個鬼子跑了。如果就這樣放過他,不僅任務就徹底失敗了,被他害死的葉甫蓋尼、列托夫、維克多他們也就死不瞑目了!狂奔在克里米亞山林里,帶領戰友追逐着那個德國少尉的阿列克謝咬牙切齒地如此想道。他現在只想把現在所追逐的那個目標抓住,然後千刀萬剮。新仇舊恨一下子全部湧上心頭,讓少尉忘記了身上的傷,忘記了痛苦,只有復仇的念頭迴蕩在腦海中。
尼德爾氣喘吁吁地艱難狂奔在崎嶇的山路上,而腦海里的思緒也跟他的呼吸一樣紊亂。這下子可好了,為了活久那麼一點,出了如此一步俗手……現在這個德國少尉只能寄渺茫的希望於遇到其他的蘇軍巡邏隊,將勃蘭登堡部隊的登陸與現在的大致狀況告知他們了。斑駁陸離的銀白月光透過白樺樹們枝丫間的間隙,灑在幽暗而陌生的山林間。現在,這個德國少尉只能憑藉着這些光影模糊地辨認着方向,試圖甩掉背後的追兵。
可惜啊,夜晚的白樺林如同一座迷宮,放眼四周都是昏暗而相同的景物。若是在白天,興許可以憑藉着明媚得耀眼的陽光觀察地面,找到一條出去的路不再在林間兜兜轉轉。可現在是深夜啊。除了偶爾能穿透枝葉的月光照在雪上能模模糊糊地讓人看清眼前的路以外,其他的地方都是伸手不見五指。而尼德爾也沒有什麼時間去翻出地圖對照自己的位置和與目的地到底有多遠了——儘管這個德國少拼命地試圖拉開距離,讓追捕他的同伴們暫時放棄這個企圖,但不論怎麼逃,他的背後仍然清清楚楚地響着那令自己毛骨悚然的踏在積雪上的沙沙聲。
「他在那裡!」俄語的吶喊響徹山林。在尼德爾那因為極度緊張而變得無比敏銳的知覺里,他似乎都感知到了在樹枝上的積雪輕輕地,因為這喊聲所帶的死亡意味輕輕地顫抖了幾下。
阿列克謝少尉已經看到那在黑暗中模模糊糊跳動搖晃的身影了,那穿着白色偽裝罩衣,如同幽靈一樣在視野中閃爍的影子。此刻他只想把自己因為失去戰友的怒火與這些經歷在他心中留下的流淌着血的傷口全部報復在尼德爾身上,讓面前那個人明白,自己造的孽,終究會報應在自己身上。雖然少尉並沒有停下追趕那個逃竄的「德國間諜」的腳步,但他端起了手中的衝鋒鎗,透過照門試圖瞄準那個「幽靈」將其徹底送入地獄。
「少尉同志,你這是……」身邊一個戰友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呼,「難道我們不捉個活的,然後從他嘴裡掏出來更多的情報嗎?」
「不要忘了德國鬼子和他們的走狗們全他媽的是群半天都擠不出來一個字真東西的垃圾。」少尉咬牙切齒地回答道,並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和瞄準的姿勢,「沒必要再讓這個混賬活着浪費我們的時間。」
說罷,阿列克謝對着尼德爾克爾新納那狼狽而踉蹌地試圖逃竄的背影扣下了手中波波沙衝鋒鎗的扳機。
炫目的火光閃耀在黑暗中,讓人不得不眯起眼睛。震耳的槍聲迴蕩於寂靜的荒野,仿佛周圍的的白樺們都因為這聲音而恐懼地震顫。當聽到槍聲時,尼德爾克爾新納明白自己這次是再也沒有機會去為真相而辯解了。雖然並沒有停止自己繼續逃亡的步伐,但他已經無心再看前面的路,而是等待着子彈撕開血肉的疼痛。
不過,阿列克謝奔跑時射擊導致晃動和黑暗救了這個德國共產黨黨員一命——子彈只是拖着尖銳的哨音擦身而過,打在岩石與樹木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不過這也意味着,再繼續跑下去的話,下一梭子子彈就會命中自己的身體了。就這樣想着,尼德爾突然剎住腳步,往右邊一個翻滾,躲在了一塊巨石後。
阿列克謝少尉看見了面前那個弗里茨崽子突然停了下來,又立刻舉起衝鋒鎗對準他投射出帶着熾熱與死亡的彈頭。不過他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尼德爾頂着他的射擊成功躲到了路旁的一塊巨石背後。現在想殺他可麻煩了。但少尉依舊不甘心地對着岩石扣動扳機,將自己心頭之恨全部傾瀉在岩石上。而躲在後面的德國少尉強忍着恐懼,等待命運的審判。
「嗒」,撞針擊空的聲音無力地響起,彈鼓裡的子彈全部打光了。阿列克謝咬牙切齒地從背包里翻找着還沒有被使用過,裝滿子彈的彈鼓,準備裝填後前去結果敵人的性命。但一個戰友攔住了他:「少尉同志,如果再開槍我怕我們會不會就暴露了……?德國鬼子離我們很近,如果暴露了位置……」
這句話就像一盆冰冷的水澆在阿列克謝心中的怒火上,讓他一下冷靜下來了。是的,現在所有人面對的不僅僅只是這個「叛徒」,德國鬼子的大部隊還在自己的背後伺機而動。若是只為了處決一個還未被完全證實的間諜而暴露自己的位置招來敵人,那就是得不償失。一邊喘着粗氣,這個內務部少尉腦海里的思緒化作一股湍急的洪流衝垮了憤怒。
那個不得不東躲西藏的德國少尉聽到了追殺他的追兵停止了腳步和射擊,心中不禁湧起一陣如釋重負的感覺。現在要做的,就是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讓他們信任自己。
「你們聽我說,」尼德爾躲在石頭後對着蘇聯士兵們喊道,「我可以把事情解釋清楚,可以先冷靜下來聽我說嗎?我不會撒謊的,只要你們能相信我!」
順着聲音,蘇軍士兵們知道了那個「間諜」的位置。阿列克謝對着隊伍中一個名叫伊格納季的士兵打了個手勢,而伊格納季也一下子心領神會,他抓住衝鋒鎗的握把和槍管,小心翼翼地向着尼德爾所在的位置靠近。
發現自己的呼喊沒有回應,那個德國共產黨員的心情越來越焦急不安,是蘇聯同志們相在商議着什麼嗎?在一陣思索後,他又開始了喊話,試圖讓對方相信自己的忠誠。「沙沙」,是人踩在積雪上的聲音。雖然細小,但在安靜的山林中仍是清晰可辨。
「我馬上出來解釋,只要蘇聯同志你們不對我開槍。我保證……」沙沙聲傳到了背後。尼德爾克爾新納猛然感覺到了什麼,立刻把自己還沒有說完的話咽回肚子裡,立刻轉頭一看,一個舉着衝鋒鎗的身影向着他衝來。德國少尉趕緊伸出手去阻擋,但手臂結結實實地挨上了狠狠的一腳,正因為吃了痛而搖搖晃晃後退時,那個黑影將手中舉着的衝鋒鎗狠狠地朝着自己的頭捶了過來。
……
耳邊模模糊糊地傳來的低低的怒罵與呻吟聲,再加上劇痛,使綝費力地睜開眼。左眼的傷已經被包紮好了,可在模糊的視線中,她只看到了稀稀疏疏的幾個人影站在她身邊。有幾個影子正圍着一個什麼東西,壓低聲音咒罵着。
「這是……」娜塔莉亞用嘶啞而疲憊的聲音輕輕問道。
「少,少尉同志,排長醒了!」一個驚喜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是納托利亞大士。
「少尉同志,你在哪?這是……」
人影中的一個苦笑了一下。「你昏過去後德國鬼子們反撲過來了,他們……反正現在只剩下我們幾個了。雖然我們也給那些垃圾放了一些血呢……」
「啊啊,我好像,我好像做了一個夢……」綝喃喃道。
「什麼夢?」
「阿廖沙、托利亞、基里爾卡……我夢見納粹鬼子們被趕跑了,我們部隊凱旋而歸,大家胸前戴着勳章走在莫斯科人山人海的大街上,到處都是彩旗和鮮花……到處都是慶祝勝利的人們……」說着,一行熱淚與一行血紅從綝的眼眶中滾滾落下,她哽咽得連吐出一個詞都做不到了。而身旁的戰友們聽到這「看」到了勝利卻令人心口絞痛的夢後,也泣不成聲。
最先恢復平靜的是站在一邊的一個看不清面孔的黑影,他用手抹去了臉上的眼淚,咳嗽了兩聲後用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的語調報告了一件事情。「不過,報告上尉同志,我們經過甄別,發現了納粹分子打入我們的內應。」
「誰?」
「尼德爾克爾新納。他故意提供了錯誤情報,在我們準備逮捕他時武力拒捕且逃竄了。我們費了好大勁把他給抓了回來。現在就請上尉同志您決定怎麼處置他吧。」
綝在納托利亞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借着昏暗的月光仔細向阿列克謝的身旁看去,那個倒在地上的黑影正是被捆綁住手腳動彈不得的尼德爾。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他又變成了叛徒?
「很好,你再耐心等等……請我們的長官來決定你這個法西斯渣滓的生死吧。」那個黑影發話了,是阿列克謝少尉,他在走到綝的面前之前,對着地上的什麼東西狠狠地踢了一腳。那「東西」吃了痛,發出了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
「少尉同志,現在我們人手嚴重不足,況且在未能徹底查清這個自稱是間諜的德軍少尉的身份前,若是僅僅以他的幾個行為來蓋棺定論……是不是太武斷了?」綝抬起頭望向阿列克謝。「先讓他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吧。」
終於有機會把現在的狀況解釋清楚了。
……
「所以,德國鬼子為什麼還有這麼多的原因就是,他們其實有一個連這麼多?」聽完尼德爾的解釋後,綝打破了沉默,「而指揮部瞞着幾乎所有人派來的第三波支援?」
「是這樣的。阿列克謝少尉之前在我想解釋時與我發生了一些衝突,所以我沒能講清楚。」尼德爾點了點頭回答道。
「諸位,現在不是我們鬧內訌的時候——我們幾乎損失殆盡,而德國鬼子的計劃雖然被我們的拼死奮戰所拖延,但他們仍有機會成功。」娜塔莉亞上尉頓了頓,「現在對這個德國人嚴加看管吧。阿列克謝少尉,你有權利在接下來戰鬥中任何發現尼德爾有可疑行為的時候,直接處決。不過在這之前姑且相信他的忠誠。」
聽到這裡,阿列克謝陰沉着的臉抽搐了一下,然後不聲不響地扶起了倒在地上的尼德爾。
「現在,我作為戰地指揮官宣布,由於我部被重創導致完成阻擊任務幾乎不可能完成,現任務改為儘快向塞瓦斯托波爾撤退,與其他友軍部隊取得聯繫。」女上尉無奈地說道。是啊,有誰知道這一次戰鬥是如此的慘烈?有誰知道武裝到牙齒的敵人居然人數有己方的三倍多?又有誰知道,為何這些弗里茨就像拼命三郎一樣不顧一切地向着目標衝刺,哪怕自己同樣在戰鬥中損失慘重?
「我提議部隊分成兩組,一組帶着失去戰鬥能力的傷員撤回基地,一組前往附近地區尋找有無巡邏隊可以支援繼續戰鬥。畢竟我們的任務就是攔截這些法西斯,如果就這樣撤退了,這就是對命令的違背啊。」阿列克謝少尉突然提議道。
在經歷了葉甫蓋尼大士與列托夫等戰友們的犧牲後,倖存的戰士們沒有一個不知道這個提議就是再一次以一部分手足兄弟性命為代價,去拖延敵人的行動。可這是為了勝利啊……這是戰爭啊……總會有人犧牲,總得有人要犧牲……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綝捂住被打瞎了的左眼低下頭蜷縮起身子,輕輕顫抖着。
「傷口還是很疼嗎,排長?」
「其實……」她抬起頭,用右手撫了撫自己的心口,「我,其實是這裡疼。是我的大意與輕敵害了你們,害了你們40個戰友啊……」
「何必如此自責呢,排長。畢竟現在是戰爭啊,沒有犧牲的戰爭是不存在的啊。」
「對啊,現在這是戰爭時期,一切都可以理解,」綝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瞪視着阿列克謝,帶着抑制不住的哽咽繼續像嘔吐一樣說着自己的痛苦,「可是到了以後,到了和平時期,你能告訴我有多少人會理解嗎?那個時候會有人理解我們的犧牲並不是白白送死而是保家衛國嗎?他們質問我,『為什麼你非得帶着如此劣勢的兵力,過於自信地與德國鬼子們糾纏到底而不是尋找支援,最後犧牲了這麼多戰友』時,我又該如何作答?我該怎麼解釋?他們問我,你作為戰地的指揮官怎麼搞的,為什麼你沒有讓我們的兒子、我們的父親、兄弟被保護好,而是把他們推進了地獄,但自己卻還活蹦亂跳地回去了?你這種行為能稱得上是保衛了塞瓦斯托波爾了嗎?你告訴我吧,這些問題我該怎麼回答?我該怎麼面對我親手害死了的戰友的亡靈?」綝就這樣痛苦地說着,眼淚止不住地流淌下來,帶着哭腔的聲音越來越大,近乎嘶喊。「而現在,我又不得不要讓僅存的幾個戰友再一次去送死,那我到底該怎麼決定?駐守在塞瓦斯托波爾的НКВД戰士們不知道比我們和德國鬼子多多少,為什麼我還會下命令死守呢?」
在一口氣將自己心中的悲傷、苦悶還有悔恨全部吐露出來後,綝泄了氣一樣低下了頭,低聲哽咽着。
「不必如此啊,我的排長。」阿列克謝少尉對着綝笑了笑,「我們保衛的是祖國啊,為了祖國母親的和平,犧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我們要讓自由與和平的鮮花在這裡盛開,現在所付出的,就是必要的代價啊。畢竟祖國不僅僅只是塞瓦斯托波爾,不是嗎?」
「是……」綝停止了哭泣,只是嘆息了一聲就沒有再說什麼了。
「那麼,同志們,準備行動吧。除了納托利亞,其他人跟我走。」阿列克謝對着那十來個在黑暗中稀稀疏疏的人影下達了命令。
「這個德國鬼子怎麼辦?」
「我要給你們看看,是你們誤解了我……」尼德爾忍着被毆打導致的疼痛艱難爬起來,「我就將用我的行動證明給你們看……」
其他人只是狠狠地瞪了尼德爾一眼,一言不發地帶着他往小隊的背後前進了。納托利亞則是往回塞瓦斯托波爾的路上去偵察了。現在,空地上只剩下了阿列克謝和綝。
冷不防地,阿列克謝突然對着綝問道:「你知道那滋味的感覺嗎?」
聽到這句話,綝一下子愣住了,然後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阿列克謝的眼睛。
「『那』是指的什麼?你是……餓了嗎?」
「我說的是人,是『芭芭』。」
「芭芭」……綝大概想起來了這是戰爭之前一款蛋糕的名字,不過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嘗過。「沒有。我沒有嘗過。」但下一秒,這個銀髮少女就明白了所謂的「芭芭」是什麼意思,一下變得結巴緊張起來。「阿列克謝,你的意思是……」
「我也從來都沒有嘗過啊。」少尉苦笑了一下,「我從來都沒有過。我這麼年輕也沒見過什麼愛情啊,也從來沒有知道過那會是個什麼樣的感覺。但很快我們就會向着死亡奔赴了。說不定我過一會就死在這山野之中,無人殮屍,可到最後我也沒能體驗過感受過愛情的滋味,知道那個在小說里被歌頌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樣子。沒想到也只會是這樣的結果啊,真沒想到。」說完,阿列克謝帶着無奈的笑容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那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嗎?」
「沒必要做太多,只是這輩子都沒有過一個年齡相近的女孩的吻而已。除此之外,別無奢求。」
聽到這話,綝顫顫巍巍地靠近了坐在身邊的少尉,而少尉被她的行動所驚訝。但還沒來得及反應,綝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年輕少尉的內心真的是百感交集啊,他望着同樣是被銀色月光照亮面容的少女排長,一陣悲涼感油然而生。娜塔莎喲,請允許我先走一步,先替你犧牲。我唯一能給你的,就是我盡力拖延住德國鬼子們的寶貴時間。年輕的排長喲,你那如同白玉般光潔無暇的臉龐是多麼的俊俏,那頭齊肩的銀白秀髮更是讓你的面容顯得姣好……
「謝謝……那就這樣吧,我去帶領戰友們給你爭取時間了,排長。你一定要活着啊。」阿列克謝頓了頓,用一種帶着百感交集的情緒的眼神看着綝,「謝謝你的吻。」接着,少尉突然對着綝露出了一個笑容。此時明亮的潔白月光正好照在了他的臉上,使這笑容無比的慘然。
「排長啊……沒有人生來就是戰士,但我們可以犧牲後用紅旗裹屍。」
說罷,阿列克謝便背起放在地上的衝鋒鎗,頭也不回地朝着戰友離去的方向大步前行,只留下坐在原地,心中滿交織了悲傷與驚愕的綝。
「阿廖沙……唉……」看着戰友離去時那毅然決然而又孤獨的背影,綝只能長嘆一聲。
……
行進在通往黃泉的路上,戰士們一片沉默。這對於他們來說,將是人生的終點。戰爭啊戰爭,人類有歷史以來的2500多年,真正世界和平的時候又有多少呢?這戰爭啊,持續了或許有2000年的戰爭,沒有明確的來由。總是有出於短視與貪婪去掠奪其他人的財富,還有領土。對人對國家都是這樣。而當你變成被侵略者的時候,你已經沒有辦法去逃避了,只能拼命地反擊。戰爭,年輕人的事,吞噬人年輕生命的事,讓人變得瘋狂,也是一劑極好的良藥,治療那些對戰爭狂熱的人的良藥,治療那名為「衰老」的絕症的良藥。畢竟或許在戰場上的下一秒你就永遠停留在這個年紀,面孔永遠定格這一刻,不會衰老,不會變得醜陋,只是很快再也沒有人記得你。
除了腳踏在枯枝上的」咔嚓」聲,行走在積雪上的「沙沙」聲,這些幽靈們幾乎無聲無息的前進着。他們都知道自己的結局,他們也清楚自己的悲嘆不能改變這令人痛苦的命運。正因為這個世道就是如此現實而冷酷,所以這些勇士們在沉默中選擇了接受它,接受了一切。
……
海耶中尉試圖說服自己,他們里目標已經很近了。他反反覆覆地在心中念着,努力維持自己那即將崩潰的士氣。是的,勃蘭登堡部隊們多次與斯拉夫畜生們交戰,也多次消滅了他們的部隊,可這些戰績並不是可以徹底抵消自己部隊的損失帶來的士氣低落。或者說,按「一個部隊被消滅30%兵力就會徹底潰散」的理論,他們能撐到現在都已經能稱為軍事史上的奇蹟了,可這離勝利的距離依舊相當遙遠。與其說他們是因為被元首的精神所激勵,其實應該說是抱着深入敵後又孤立無援的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而前進。
「弟兄們,按照地圖,」海耶中尉掏出地圖往上面看了看,「我們還有25公里到達斯拉夫垃圾們的基地。那時應該是凌晨,就讓這些雜種看看我們身經百戰的德意志軍人是多麼強悍無畏!」
可沒有人回答海耶打氣似的呼籲,手下們只是用沉默與暗淡呆滯的目光回應了他。此時,「撤退」這個如同幽靈一樣縈繞在海耶中尉心中揮之不去的詞,又一次給了他的腦海一個強烈的衝擊。與蘇軍那接受了命令的毅然決然完全不同,現在的德國士兵們已經對任務成功的可能性起了很大的懷疑,他們甚至都在思考和懷疑發布這個命令的人是不是真的不把士兵當做人,當做生命,而是視為一種隨用隨棄的消耗品來看待。可身為軍人的天性卻不允許他們有一絲半點的不滿。
……
正如阿列克謝少尉所料,他們走了快半個小時都沒有遇到任何人。不論是敵人還是友軍。也是,離塞瓦斯托波爾還有一段距離,況且這裡是荒山野嶺,在現在這個時候不會有什麼閒得無聊的人會晃蕩。
「少尉同志,我們走了快幾公里了……」伊格納季有些不安地開口了,語氣中帶着些猶豫,「我們真的會遇上支援嗎……」
阿列克謝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指了指頭頂繁星點點的深藍夜空:「只有它知道。只有它知道我們是不是對的,最後能不能勝利。」
聽到了這聲嘆息,其他人抿了抿嘴唇,想說什麼又硬生生地咽回去了。阿列克謝的左臂依舊火辣辣的疼着,雖然他用裹腳布臨時扎在手臂上全權當做繃帶——因為大部分的繃帶拿去包紮其他傷員和重傷的排長了,但溫潤的黑紅色血液仍然在順着手臂流淌,沾滿了金屬製成的彈鼓和槍管,然後凍結在上面。
突然間,仿佛自己的靈魂感知到了什麼極其重要的事情,阿列克謝立刻對着身後的戰友們做了一個「停下」的手勢。
「快,散開——鬼子們要來了。」
在這聲被壓低得細若遊絲的命令後,所有的蘇聯士兵立刻敏捷地向小路兩邊散開,用白色的偽裝斗篷遮住身子使其看起來與雪地融為一體。接下來,其他的士兵們的直覺也感覺到了,那些殺害了自己手足兄弟們的仇人,馬上就要出現了。
「沙沙」、「沙沙」……
「咯吱」、「咯吱」……
你若是仔細諦聽這腳踏在積雪上的聲音,或許能想象出來這是一群全副武裝,個個都是人高馬大渾身肌肉的精壯漢子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快速行進的樣子。這就是阿列克謝少尉和其他8個戰友們要面對的死敵。那些法西斯們正快步而又小心翼翼地前進着,他們是如此的謹慎,甚至都近乎膽小。每當他們看到什麼感覺不對勁的地方,都會立刻舉起衝鋒鎗瞄準並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裡,直到狂跳的心臟漸漸慢下來,理智與事實告訴他們只是虛驚一場時,這些弗里茨們才會帶上稍微的安心繼續前進。
以這種行進速度,恐怕在到達目標之前斯拉夫混賬就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等待他們一頭鑽進去吧。海耶中尉如此想到。但他也清楚自己沒有資格抱怨——手下們的緊張是有道理的,所有人的身心已經在這好幾次與蘇軍的交戰中達到了崩解的臨界點,更不用提之前他們扔煙霧彈時在裡面摻雜手雷的詭計讓自己損失得只剩下了33人。他媽的真該死……
納粹鬼子們就這樣一驚一乍地走着,在心裡一直向不存在的神祈禱,不是祈禱任務完成,而是祈禱能自己活得更久一些。
風呼嘯這吹過,吹起了紛紛飄落的寒冷雪花,如同匕首的刀刃同時割在德國人與蘇聯人的臉上。德國士兵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低聲咒罵着,而臥倒在雪地中的蘇聯士兵卻默不作聲地忍受着這一切痛苦,等待着時機。
德國人漸漸地走近了,漸漸地。先是只能看到幾個模糊的黑白相間的人影在晃動閃爍,接着這些影子越來越多,越來越清晰。隨着距離的拉進,蘇聯士兵們分辨出了那黑色其實是納粹鬼子們軍服的深綠色,隱隱約約能在月光下看到他們的臉龐。再近點,再近點啊,狗崽子們,讓我們好好款待你們一下……
「有敵襲!」突然,有一個德國士兵對着樹林間一個轉瞬即逝影子大喊道。他立刻端起手中的衝鋒鎗對準那個「人影」胡亂開槍掃射。這一行為讓所有人不論是蘇軍還是德軍都嚇了一跳。海耶中尉還有其他德國士兵也立刻對着那個方向一陣猛烈的連射。子彈尖嘯着撕開空氣與枯枝敗葉,飛向那個「敵人」所在之處,然後深深地嵌入白樺樹的樹幹,讓木屑四處飛舞。
不過這一行為讓同樣緊張萬分的阿列克謝少尉誤判了形勢。
「他們發現我們了!」
「Всем открыть огонь!」
法西斯混賬們還未來得及從剛剛的誤判中回過神來,就聽到了一聲俄語的高喊。隨即,他們看到了在黑暗中一片耀眼的閃光。這光如此的眩目,以至於習慣了黑暗的眼睛看到它時,不論是蘇聯人還是德國人都不得不本能地閉上。
熾熱的金屬從四面八方飛來,還未被完全修復的寂靜再一次被毀得什麼都沒有剩下。海耶中尉的預感很不幸地再一次成為了現實。不過這一次勃蘭登堡的士兵們都有了算是足夠的心理準備,對於蘇軍的突襲並沒有再像之前那樣表現的驚慌失措,而是在經過那一瞬間的反應後立刻散開躲在了掩體後,互相掩護着對着蘇軍還擊。幽暗的樹林中,一陣陣閃光無規律而急促地閃爍着,與之相對的則是嘈雜而響亮的槍聲。那是衝鋒鎗與步槍所互相噴吐的火舌。但是漸漸的,人數占優勢的德國人展現了他們在正面戰場上獲得那些勝利不是投機取巧的一面。他們分成幾人一組,每一組對應一個敵人,就這樣交替掩護着用精確的點射壓制住了蘇聯內務部的殘兵
這下可糟糕了。
「基里爾!你會不會操作機槍?」在剛剛試圖探出頭對着敵人射擊卻又被對方的火力逼回掩體的阿列克謝少尉對着身邊的基里爾喊道。可意料之外的是,當少尉望向戰友時,卻發現他抱着手裡的衝鋒鎗蜷縮在掩體後。緊接着,基里爾抬起頭用眼神問道——
「少尉同志,您害怕嗎?」
「你他媽的少愣着,趕緊回答我你會不會用機槍啊!」阿列克謝看着一等兵臉着急地吼道,「那幫畜生馬上就要壓過來了,快回答我啊!」
基里爾沒有回答。他把背着的DP-28從肩上卸了下來,但仍緊緊地抱着。仔細一看,仿佛在顫抖。
看到戰友那恐懼不安的樣子,阿列克謝長嘆了一聲。也不能怪他害怕啊,畢竟這40多人的戰鬥部隊裡,沒幾個是參加過像列寧格勒保衛戰這種漫長而殘酷的戰爭。就連自己,也沒經歷過如此血腥而傷亡慘重的廝殺。他想起來自己在和娜塔莉亞·白排長挑選戰士組成部隊時看到的基里爾的檔案——這個20歲的小伙子,才加入內務部一年多,雖然參與了兩三次逮捕破壞分子的任務,但從來沒有去過戰場。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如此親歷真正的戰鬥吧,難怪露出了一副恐懼的模樣。有些大事,人總要第一次去面對它,而這件事如果事關生死,沒有一個不會感到恐懼,沒有一個不會不安——生物求生的本能就決定了這個結果。或許少尉自己可以用憤怒和憎恨強撐着壓制恐懼,可別人呢?別人就一定會做到嗎?更何況面前的戰友其實是半個新兵蛋子?
想到這裡,阿列克謝沒有再呵斥基里爾,而是用一個帶着複雜情緒的眼神看了看他。那個表情,真的是意味深長啊,悲傷、無奈、堅決……許多種情緒混合在一起,饒是再鐵石心腸的人見了這幅模樣都會不自覺地心痛不已。但基里爾在看到這個眼神之後,不知為何停止了發抖。
基里爾明白,操蛋的命運再一次把他推到了操蛋的位置。所謂的「自由意志」全他媽的屁話。他本想大吼,本想拒絕,但自己卻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戰友們就會全部犧牲,被他害死,而那些人面豺狼心的德國人會在他死前受盡折磨與屈辱。他本想放棄,可選擇只有一次,要麼徹底陷入失敗,要麼在多勇敢幾分鐘,多堅持一下,迎接自己的就有機會是象徵勝利的和煦朝陽。至少,他不應該在敵人面前做出懦弱的姿態。或許下一刻就會死去,但至少死的時候是勇敢的。
「報告少尉同志,我會操作機槍。」
如此堅決的回答與判若兩人的反應,的確讓阿列克謝心裡一驚。「那麼,你現在準備好,看到我抬頭射擊壓制那些弗里茨的時候,你就把機槍架好用火力壓制他們,行嗎?」
基里爾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德國人的火力漸漸稀疏了,看樣子,他們槍里的子彈也快打空了吧。阿列克謝腦海里不知道為什麼,響起了嘹亮的衝鋒號聲與嘹亮的戰歌,這些聲音讓他幾乎變得冰涼的血液和心有一次變得熾熱,那些憤怒的悲傷,那些他對納粹渣滓們憎恨得咬牙切齒的咯咯聲,一下子被淹沒得一乾二淨。
最後,敵人的射擊聲停了下來。他們開始手忙腳亂地更換彈匣以繼續作戰。而這短短的數秒時間,就被阿列克謝精準地抓住了。他立刻從掩蔽身體的岩石後站起來探出身子,舉起了手中被自己體溫所溫暖的衝鋒鎗。很好,因為黑暗那些敵人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將槍口對準了他們。借着微弱的光,少尉透過照門看見了前方一百多米處有幾個白色的如同幽靈一樣的影子在搖曳。屬於我們的時候來了!「噠噠噠噠」,扳機被扣下,滾燙的子彈從槍管里飛出,拖着尖銳的呼嘯撕裂空氣潑灑在敵人的身上。
「基里爾卡,就是現在!」
聽到命令的機槍手迅速從掩體後站起來,將輕機槍架在石頭上,對着德國士兵射出連綿不絕的火網。此時的這位一等兵,已經沒有之前的膽怯,他仿佛成為了戰神的化身。而納粹士兵們還沒來得及從二人迅猛的火力壓制中反應過來就被掃倒了好幾個。是啊,沒有人生來就是戰士,但是我們可以像一名士兵一樣戰死,但是我們能作為一名士兵戰死,但是……我們也只能像士兵一樣戰死。
「在基里爾卡他的槍打完子彈前大家趕緊前進!我們的火力優勢只能在近處發揮效果!」
不過海耶中尉,還有其他德國士兵明白,現在蘇軍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就算不懂俄語,也能清楚面前的敵人將是他們在通往勝利道路上的最後障礙。他們從登上克里米亞半島開始就沒有回頭路了,現在能做的,就是一口氣把自己剩下的所有牌全部打出來,就算是全員陣亡也得跟斯拉夫崽子們拼個魚死網破。就在這種不惜一切代價的情緒下,一邊是無可退路困獸猶鬥,另一邊是決心讓敵人永遠夠不着他們的企圖,雙方就這麼慘烈地廝殺着。
在機槍手的掩護下,蘇聯士兵們一邊對着暗處隱匿着的敵人射擊,擾亂他們的判斷,一邊逐步靠近他們。蘇聯士兵們的心中爆發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和堅韌,仿佛他們就是祖國母親,蘇維埃的最後幾個保衛者,自己活着就是為了消滅一切侵犯祖國母親的敵人。在他們眼裡,世界上只剩下三個事物:自己、祖國、敵人。膽怯的情緒,蕩然無存。就算置身於戰場的迷霧之中,失足一步便是長眠此地,可即使面對的是這個結果戰士們也並不畏懼。而最令阿列克謝意外的,則是那個之前被再次抓回來的德國共產黨員尼德爾克爾新納。他戰鬥的勇猛程度超出了想象,就像他在與排長分別前所說的那樣,用勇敢洗刷了自己身上的「叛徒」污名。
「尼德爾,我有一個問題……」阿列克謝趁着他們倆在打完彈匣里的子彈後躲回掩體裝填的時間對尼德爾問道,「你也是德國人,你是怎麼做到的如此冷靜的對跟你一個國家的人開火的?他們身上流的血和你的是一樣的啊。」
聽見這個問題,尼德爾克爾新納少尉並沒有做出太大的反應,只是平靜地回答道:「因為納粹黨毀了我祖國。他們不僅侵略了你們的蘇聯,也侵略了德國。在德國時我每幾天與其他同志接頭交換情報時都能聽到有同志被法西斯們逮捕折磨,然後慘遭殺害的事情。後來我加入對歐洲的戰爭後,我發現對待我的同志們只是冰山一角——連平民百姓,哪怕只是表現出對納粹兵的到來表示反對都有可能會被殺害。」接着,他頓了頓,「納粹渣滓們的手上沾滿了共產黨員和無辜平民的鮮血,現在我要親自用自己的手替死難者討回這些血債。」說罷,這個年輕的德國共產黨員又站起身端着已經換上了新彈匣的衝鋒鎗,對着敵人投射出了一串串復仇的火焰。
「噠噠噠噠噠噠——!」機槍仍在對着德國人閃耀出憎恨的火光,鬼子們亂做一團,而剩下的內務部戰士們正在逐步逼近。他們快到達手雷投擲的距離了,只要再近一點就可以徹底做一個了解。
「克萊門斯!」海耶中尉對着背後一個拿着卡爾98K狙擊型步槍的德國士兵喊道,「你看見了那個狗日的斯拉夫機槍手在哪裡了嗎?趕緊幹掉他,不然我們就被釘死在這裡動彈不得了!」
那個叫克萊門斯的士兵冒着腰,頂着漫天橫飛的子彈一個翻滾,成功的摸到了基里爾視線的盲區。他將槍架在地上,透過步槍的狙擊瞄準鏡尋找着蘇聯人的機槍手在哪裡。不出所料,在他右前方約100米處,就是那挺不停噴吐火舌的機槍。明亮的火光將那個操作機槍的蘇聯士兵照得一清二楚,克萊門斯甚至能借着閃光看清他的面容。
「天主啊,求你不要遠離我。」德國狙擊手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十字架吊墜攥在手裡念道。緊接着他將准心對準了對迫在眉睫的威脅還一無所知的基里爾。
「天主啊,我相信你。不要讓我蒙羞,不要讓敵人戰勝我。」狙擊步槍的扳機被扣下了。
「呯——!」
一聲清脆而響亮的槍聲迴蕩在山巒中。對着敵人掃射的基里爾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胸口就感覺被有什麼東西像一把大錘狠狠地砸在胸上,然後身體順着這巨大的衝擊仰面倒下。手鬆開了機槍的握把和扳機,壓製得德國人抬不起頭的火力支援就這樣戛然而止。
胸口傳來了一陣被撕開的巨痛,從前胸到後背。年輕的士兵咬牙嗚咽着,伸出手去摸了摸疼痛傳來的地方。是溫暖的液體,帶着人的溫度。他聞到了一股鐵鏽樣的味道,帶着腥味。是血啊,血從右胸止不住地湧出,就像水從被打碎了的玻璃瓶里淌出來一樣。少年痛苦地捂住傷口跪倒在地,咳嗽着掙扎着。喉嚨里仿佛也有液體在溢出來,使得人不停地咳嗽呼吸困難。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鐘內,基里爾已經明白了,這是自己被敵軍的狙擊手打中了。但此時的他卻沒有了害怕,只是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諷刺感。沒想到他沒想到死亡的來臨就是這麼的突然迅速,離他如此之近,甚至不給自己猶豫的機會。費盡全力靠在石頭上,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灰白。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但生物的本能告訴這個一等兵,他馬上就要斷氣了。
「咳咳……你啊,我的俄羅斯軍大衣……咳咳……」基里爾輕輕念着,「好像林間吹拂的冰冷海風,都變得蒼白了。」
當聽到機槍的嘶吼戛然而止時,當看到那火焰不再閃爍時,阿列克謝就明白了,又一個戰友犧牲在勝利的前夕。「沒有人的地方不是聖地,而好位置全部都被人占了。」少尉腦海里突然冒出這句諺語。或許該改成「沒有敵人的地方不是聖地」吧。畢竟克里米亞的山林是如此的美麗,或許在和平的時候會有無數人來這裡悠閒度假,這不就是聖地嗎?可現在敵人踐踏着這塊土地,這塊美麗的「聖地」。但也正是基里爾的無畏,換來了其他戰友成功將自己與敵人的距離拉至25米的距離的結果。
「伊格納季,」阿列克謝少尉對着身後那位之前砸暈了尼德爾克爾新納的士兵問道,「你這裡還有手雷嗎?其他人呢?」
伊格納季搖了搖頭:「報告少尉同志,手雷只剩下一枚RPG-43了。
「扔出去,做好與他們白刃戰的準備。」
戰場上出現了一陣詭異的寂靜。德國人現在正端着槍尋找那些斯拉夫混賬。不過法西們對勝利越來越有信心了,雖然在剛才的交戰中損失了5人,但至少幹掉了對面的機槍手,而且可以確定的是,面前的蘇聯部隊已經變成了一踹門板就能倒掉的危樓破房。
接着,命運給了他們當頭棒喝。先是在走在最前面四處偵察的幾個德國人聽到有一個像是金屬的東西撞在身邊的石頭上發出一聲輕輕的「咔嗒」聲,緊接着就是一個劇烈的爆炸。強烈的衝擊波將殘肢斷臂與積雪拋向天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令人頭暈。勃蘭登堡部隊的士兵們的視線一下子灰暗顫抖了起來,不由得匍匐在地尋求掩蔽。而正是這樣一個空檔,給了蘇軍一個反擊的機會。阿列克謝帶領着戰友們從德寇的左側衝出,對準他們就是一陣連射,試圖趁此機會把他們全部消滅。的確,這樣的攻擊起到了效果……有幾個吃了好幾發子彈的德國人倒在地上掙扎着,徒勞地試圖推開壓在身上準備收割他們靈魂的死神。不過蘇聯人遭受的反擊也同樣迅速,兩個戰友一個犧牲一個重傷。
看來得犧牲在這裡了,讓自己的生命消逝在這人跡罕至的荒野。「所有人固守陣地,給排長他們撤回去的時間!能扛多久就扛多久,盡力讓他們走上錯路!」阿列克謝橫下心,對着身邊的戰友喊道。
還活着的6個蘇聯士兵趕緊扶起重傷員開始轉移陣地。可德國人哪能放棄這最後擊垮蘇軍的機會?直接追了上去,殊不知,這也是一個捨生誘敵的陷井。
……
納托利亞扶着意識模糊綝艱難地向着塞瓦斯托波爾的方向走着。排長的狀態很糟糕,時而因為巨痛的刺激而還算清醒,時而因為失血和長時間交戰沒有時間休息陷入了如同行屍一樣精神恍惚的狀態。扶着這樣一個重傷員,背上還背着沉重的無線電台和彈藥,這讓納托利亞在崎嶇的山路步步維艱。可他沒有放棄,依舊拼盡全力帶着娜塔莉亞上尉試圖找到附近可能有的蘇軍巡邏隊來掩護他們安全撤離。
正想着,背後的遠方傳來一陣巨響,雖然有些模糊,但任何上過戰場的人都認得這是爆炸聲和槍聲——看來阿列克謝少尉遇到麻煩了。剛想着,之前一直精神恍惚混沌的綝突然抬起了頭。
少女排長對納托利亞有些含糊不清地問道:「剛剛是什麼聲音?莫非,莫非阿列克謝他們……」
說實話,還是撒謊?這麼多戰友的犧牲對於排長同志來說已經是個巨大得幾乎讓她崩潰的打擊了,我到底該怎麼說?納托利亞遲疑了一會然後將綝綿軟無力的手又搭上肩膀繼續前行。
「我想他們已經遇到巡邏隊了吧,這是那些驚弓之鳥一樣的弗里茨在亂開槍而已。」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中,綝受傷的左眼仍然在流血,白玉樣的面頰上多了一道溫潤潮濕的紅色「淚痕」。血順着下巴滴落,落進寒冷的雪裡。先是原先的殷紅,接着在冰霜中凝固乾涸成了紅黑色。就這樣一邊走一邊流着血淚,在背後拋下了一長串凌亂的足跡和黑紅的血跡。
……
這是最後一個彈鼓了。阿列克謝用白樺樹的樹幹擋住身體默默地盤算着。敵方還有20多人,可我們只剩下了自己、尼德爾克爾新納還有伊格納季了。驀然地,對面傳來了一句帶着濃重德國口音的俄語呼喊。
「列寧的狗孫子們,投降吧,老子們知道你們這些雜種已經沒有反抗的機會了,也不可能有援軍支援。不如你們乖乖投降,並且把從我們這裡叛逃到你們那邊叛徒交出來。這樣或許你們的下場可能還會好點!」
聽着德國人那猖狂的語氣,阿列克謝咬牙切齒地抓着波波沙衝鋒鎗的槍托衝出掩體,給那些德國佬的腦袋每人一發子彈。他剛準備站起身用子彈回應德國人狂妄的要求和告訴他們自己的憤怒時,有一個人攔住了他——是尼德爾。
「現在這是我的事情了。如果我犧牲了,請在那些垃圾們掉以輕心的時候幹掉他們。」說罷他便提着槍翻越了彈痕累累但保護了他太久的巨石。這位德國共產黨黨員就這麼站在巨石上回應了勃蘭登堡部隊士兵們的喊話。
「我,尼德爾就在這裡,怎麼?」
海耶聽到了這聲音又氣又驚,沒想到總部所告知的事情居然是一語成讖,但自己強壓下了惱火,繼續對着尼德爾喊道:「尼德爾克爾新納,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嗎?!你居然與斯拉夫豬玀,那些垃圾種族沆瀣一氣!還他媽的是個共產黨員——你侮辱了我們雅利安人的純潔,玷污了勃蘭登堡部隊的名譽!現在,如果你還有悔改的心思,那就趕緊讓那幾個狗婊子樣的趕緊投降!」
「我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們趕快走!」趁着被喊話的時候,尼德爾回過頭低聲對伊格納季與阿列克謝少尉說道。
接着,在德國人那段粗鄙而狂妄的喊話以後,尼德爾冷笑一聲,做出了回答
「你們知道你們自己手上沾了多少血嗎?你們沒一個人是乾淨的——既然你現在知道了我是共產黨,那不妨我告訴你們,和你們同為納粹走狗的蓋世太保殺了我太多的同志,而你們害死了這麼多國家的無辜平民,這筆血債要不要算上?」
「尼德爾,你在幹什麼?!」阿列克謝壓低聲音着急地問道。
「做我應該做的事。我應該以一個共產黨員的樣子慨然赴死。」這個年輕的德國少尉說罷,便跳下了岩石,向身邊的障礙物衝刺。「噠噠噠噠」,他對準了敵人扣動扳機。子彈打中了一個人的腿,讓這人不得不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噠噠噠噠」,又是一陣掃射,敵方二人中彈。這下可徹底激怒了德國人,因為黑夜和沖昏頭腦的憤怒,他們全然不顧還有兩個蘇軍士兵正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撤退,現在只想將那個「叛徒」生吞活剝。
在阿列克謝和伊格納季背後,槍聲不斷的持續着,間雜了嘶喊聲。但他們內心中的悲痛已經讓人再也不敢回頭看看了。
……
彈藥還剩半個彈匣,但自己手臂上和大腿上都中了一槍。被包圍了,我被包圍了。但德國少尉卻決心毫不屈服,高傲地面對死亡。他對着正在靠近的敵人精準的點射,每一枚從槍膛中射出的子彈仿佛不再是子彈,而是尼德爾對於活着的渴望。可他依然堅持着與敵人戰鬥到底。
終於,槍聲停止了,一切也結束了。德軍把尼德爾克爾新納團團圍住,用槍托劈擊他,對他拳腳相加,以此發泄自己心中發憤恨。可這抑制不住他的笑容——他對於任務已經盡到最大努力了。他小心地把手伸到自己的背後,偷偷地拉掉了一枚手雷的引信。
「轟——!」
現在,敵人還剩21人。海耶中尉也在尼德爾引爆手雷與他們同歸於盡時左手臂被一枚彈片擊穿了。
……

1月15日凌晨,01:30,距離塞瓦斯托波爾20公里的一處山區。

通信兵納托利亞大士仍然在拼命鼓搗着無線電台試圖用它聯繫上指揮部。可不論怎麼嘗試,耳機中傳來的都是因為通訊頻道壓制而產生的雜音。
「雄鷹九號呼叫鷹巢,雄鷹九號呼叫鷹巢!哎,他媽的……這些人為什麼在我們出動之前連告訴我們每次通訊的時刻都沒有……現在可好了,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啊……」
雖然嘴上如此抱怨,但納托利亞並沒有放棄呼叫基地,直到在嘈雜的噪音中他聽到了一句斷斷續續的話:「這裡是……滋滋……鷹巢……滋滋……收到請回答……」
終於聯繫上了!納托利亞激動得手在顫抖,立刻回答道:「呼叫鷹巢,雄鷹九號收到,我方遭遇數倍於己的敵人,正在交戰,目前我方損失慘重,恐難以繼續任務,需要支援,重複我方損失慘重,需要支援!」
「……滋滋……請告知現在所處方位……」
納托利亞趕緊試圖在綝的包里找到地圖確定方位,可當他拿出地圖時卻發現上面滿是血污,難以辨認自己所在方位。
「雄鷹九號呼叫鷹巢,我現在方位為離塞瓦斯托波爾基地20公里外的山區,由於地圖被血污損無法辨認準確位置,請出動能出動的兵力進行搜查支援!」
「鷹巢……收……到……」無線電台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這下徹底沒電了,這狗日的垃圾玩意!「納托利亞心中的焦急與憤怒終於潰堤而出,「現在可好了啊,再也聯繫不上指揮部了,還得帶上排長在這山林里找機會回去! 」但現在最壞的結果已經出現,沒有任何辦法迴避了。大士狠狠地跺了一腳,然後背上無線電台,把排長扶起來後,朝着黑暗的深處走去。
與此同時……
阿列克謝少尉與伊格納季列兵正在艱難地於迷宮一樣的丘陵中兜兜轉轉,試圖以自己為代價,拖延德國人的行動。可老奸巨猾的鬼子們卻步步緊逼,根本不給二人更多迴旋的餘地。
「伊格納季,這樣不是辦法。」阿列克謝突然停止了奔跑轉頭對伊格納季說道。
「那,少尉同志,您的意思是……」伊格納季有些遲疑。
「我們肯定是沒辦法活着回去了,敵人追趕我們的速度太快,就算我們再撤退也會被他們逮住。不如決死一搏,犧牲前拉幾個德國鬼子墊背。」
列兵沉默了一下,「那就這樣吧。」
清理完戰場後,這隻之前是特種部隊,現在是一群散兵游勇的勃蘭登堡部隊又開始了前進。因為沿途遭受了蘇軍多次的重創,他們的士氣已經低落得動搖情緒塞滿了人的思維。唯一支撐繼續戰鬥的精神支柱,已經並不是諸如什麼「完成任務獲得勛獎」、什麼「為陣亡的同伴」報仇了。120人的隊伍,被不知道多少蘇聯人打得只剩下了15人。就算中途他們也重創了前來阻撓的蘇軍,但這裡是一無友軍支援二無撤退路線的敵後,只能用着那輸得只剩下內褲的賭徒才有的瘋狂來說服自己完成任務的話還能活着。可惱人的是,在他們的前方還有幾個披着偽裝斗篷帶着藍色大檐帽的身影在晃動。
看着整整戰鬥了一天一夜都沒有合眼,精疲力盡的部下,海耶中尉明白,所有人的忍受力都到極限了。這種情況下再想急行軍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全體注意,我們現在就在這裡休息吧,留下3個哨兵警戒。今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我們受到了慘重的損失,但我們要相信,勝利依舊在我們手中。」
海恩中尉話音剛落,所有的勃蘭登堡部隊士兵便都癱坐在地上。有幾個已經精神超負荷運轉了的,甚至倒在地上沒幾分鐘就死死地睡了過去。樹林又恢復了一片寂靜,除了巡邏兵在營地附近走來走去警戒時踏在積雪上的沙沙聲。
這一切也在遠處被阿列克謝和伊格納季真真切切地看在眼裡。兩個人想全殲對方15人的完全不可能的——但我們至少可以幹掉他們幾個,為排長他們的撤退減輕一些壓力。這兩個勇士,默默地忍受着高強度戰鬥帶來的疲憊與傷痛,忍受着失去戰友的悲痛,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毫無防備的德國人。
在大雪後晴空萬里的夜空飄來了一朵烏雲,不偏不倚地遮住了月光,仿佛那或許存在的天主都被蘇聯軍人們決死的勇敢所感動,決定用這種方法來幫助他們取得勝利。
看着之前被照得雪亮的林地再一次陷入幽暗,內務部士兵與勃蘭登堡部隊們心中都緊了一下。德國人在害怕,他們腦海里湧入了恐懼。來自人類本能的對黑暗的恐懼,對那未知的死亡威脅的恐懼,就算是抓緊手中的衝鋒鎗也無法平息。雖然現在是寒冷刺骨的冬天,可自己抓着金屬所造的衝鋒鎗握把的手卻止不住地滲出汗液,無聲地表達着這些入侵者心中的惶惑。而蘇聯內務部的戰士們的手,也在流汗。不過,這是因為緊張。他們明白,自己不可以有任何失誤,不可以讓敵人察覺到他們的最後一擊。就這麼,敵人巡邏兵自己的距離越來越近了。
一陣蒼白而毫無溫度的海風吹來。狂風呼嘯在林間,將白樺上的枯枝噼噼啪啪地折下扔進雪裡。而那朵遮住月光的烏雲也被不情不願地推搡開了,月亮再一次將如同探照燈一般明亮的慘白的月光照向山野。
驀地,一個巡邏晃悠的德國士兵看見樹叢的陰影之中,有一個不知為何物的東西閃爍了一下。這閃光就像是什麼東西在月光下的反光一樣。這個德國佬下意識地抬起槍就朝着那個方向扣動了扳機。這炸雷一樣的響動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起來。那些在打盹的敵寇趕緊手忙腳亂地撿起武器試圖起身加入戰鬥。
是的,月光照在了伊格納季的大檐帽帽徽上。雖然這毫無精確度可言的掃射並沒有讓他和阿列克謝少尉受到一絲一毫傷害,但他們也明白,自己的行動已經暴露,從偷襲變成了正面強攻。這個一等兵也沒有任何遲疑,猛地一下停止移動,定在黑暗中,端起衝鋒鎗對着火光的來源,對着白得像裹屍布一樣的月光下的敵人就是一通掃射。對方應聲倒地。
不過,接下來得意的就是弗里茨們了。他們在短暫的雙方交火中確定了,自己遇到的只有兩個敵人。兩個,就算他們現在傷亡殆盡了也不至於會被這兩個人打垮。隱隱約約的,這些納粹們開始感覺到勝利正在接近他們了——再通過這最後的試煉,任務就一定能完成。雖然經受了巨大的挫折,但勝利與榮光依舊站在自己這一邊。德國士兵們一邊發揮這自己人數與火力的絕對優勢,一邊步步緊逼,試圖把雙方的距離拉入白刃戰內。
漫天橫飛的子彈頭如同雨滴是金屬所成的大雨一樣,瓢潑傾瀉在白樺樹叢與地面上。熾熱的金屬彈丸穿過積雪,在這白色上迅速融出一個個小洞,然後狠狠地嵌進岩石中,激起一片雪霧、石塊碎屑和火花。可憐的白樺們就在這交火中被摧殘着,原本身上就有無數到形似眼眸的傷口,在被敵我雙方所射出的子彈擊中後緩緩淌出一股一股的樹汁,仿佛是因為傷口的疼痛而忍不住流下眼淚了一樣。
阿列克謝少尉和伊格納季嘶吼着對準面前的敵人不停地射擊着。他們射出的每一發子彈都刻滿了自己對敵人的仇恨與為犧牲同志復仇的渴望。直到一聲「咔嗒」擊針擊空的聲音響起。
「沒彈藥了,趕緊掩護我!」阿列克謝焦急地對伊格納季喊道,一邊借着月光手忙腳亂地給衝鋒鎗更換上一個新的彈鼓。可好巧不巧的是,身邊的這個列兵也已經打完了子彈,沒有辦法掩護自己的長官了。
看見斯拉夫人的火力出現了空檔,納粹士兵們抓住了這個絕佳的機會。他們分散開來,包圍了這兩個孤立無援的蘇聯人,準備徹底消滅這最後的阻礙。
彈鼓換好了,可耽誤的時間再也無法補回了。少尉正準備抬起頭呼喚伊格納季繼續作戰,就看到他的背後有一個穿着白色偽裝罩衣,戴着裹上了白色盔罩的頭盔的德國士兵正高高地舉起了手裡的衝鋒鎗準備砸下來。但平時的刻苦訓練在這個電光火石的瞬間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少尉抓起衝鋒鎗對着那個德國佬就是一個點射,波波沙吼叫着噴吐出子彈,把那個準備偷襲的敵人打得腦漿迸裂,當場見了閻王。但少尉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他突然感受到了什麼,猛然一個側身,轉過身來用左臂阻擋保護着身體。緊接着,一把明晃晃的鋒利匕首深深地捅入了橈骨與尺骨之間的縫隙。現在輪到襲擊阿列克謝的人驚愕了,他把自己所有的機會都賭在了這一擊上,但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失手了。緊接着,德國士兵看到了面前閃耀的火光,腹部瞬間傳來劇痛使得整個人一下子脫力跪倒在地上,視野因為疼痛變得蒼白,握住匕首的手也沒了力氣,耷拉了下來。忍住劇痛,阿列克謝把手臂上插着的匕首拔了下來,擲向一個敵人後與伊格納季背靠背地與德國人搏鬥起來。
沒有敵人的地方就不是聖地,而聖地永遠都不會有空缺。好的地方總會有人在那裡,有時候是別人,有時候是敵人。而自己即將去往的天堂,那在神話與宗教中被描繪得像「聖地」一樣的地方,恐怕也已經擁擠得摩肩接踵了。這兩個孤立無援的戰士拼命地揮舞着手裡被月光照得鋥亮的槍托與敵人搏鬥,穿着染滿了已經說不清到底是敵人的血還是自己的血的軍服廝殺着。可他們仍然沒有畏懼,他們邊打邊撤,試圖與弗里茨們拉開距離,引誘這些混蛋往錯誤的方向。
……

「紅色,紅色的血。」

終於,少尉和列兵再也走不動了。他們一個腹部被子彈撕開了一個大洞,小腸從洞中止不住地流出來,一個被子彈打斷了腿骨,只能在戰友的攙扶下勉強站立。而他們手裡的衝鋒鎗,都已經變成了打空彈藥了的廢鐵。

「過一刻,血滲進大地。」

面對漸漸逼近的敵人,伊格納季突然對着阿列克謝問道——
「少尉同志,你現在會有什麼願望嗎?會為這個願望祈禱嗎?」
少尉沉默了一下。
「告訴我吧,至少我們將埋葬在同一個墓地里。」
……

「過二刻,這裡生花長草。」

一陣強烈的,帶着鐵鏽味的腐鏽海風從面前刮過。阿列克謝平靜地開口,輕輕說道。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身下的那片,被我屍骸所肥沃,被我鮮血所浸潤滋養的土地,有朝一日能在上面盛開出和平與自由的鮮花。」
「可惜我們是看不到了。但我們的後輩們,應該可以在這山林中讚嘆『不愧是戰士的鮮血所澆灌而開出的鮮花啊,多麼艷麗』吧。」伊格納季聽到這裡,艱難地笑了。「這樣就好了,還是這樣好啊……」
……
「過三刻,他又活了過來。」
……
幾個小時後,1月15日黎明前兩個半小時,離塞瓦斯托波爾還有11公里的一處山區。
沉重的電台和娜塔莉亞上尉讓納托利亞不堪重負。雖然因為持續呼叫基地而耗盡電量的電台,如同一大塊廢鐵一樣成為了自己行動的累贅,但本着自己通信兵的訓練和愛護軍用物資的習慣,大士依舊背着它扶着戰友憑着自己模模糊糊的方向感朝着基地走去。
可這腳步呀,卻是越來越無力了。他所有的力氣都被持續了一天一夜的鏖戰所消耗乾淨了啊,又加上身旁扶着的戰友那沉重的身軀,這可是讓人頭疼。但納托利亞卻仍然在堅持,堅持着前進,直到他一腳踩在了被積雪所覆蓋的冰面上,迎面摔倒為止。
納托利亞和意識模糊的綝就這樣重重地跌入了厚厚的積雪中。大士掙扎着行將崩潰的軀體艱難地了爬起來,將背上那台已經發揮不了任何作用了的電台卸下。接着,他又趕緊將臉埋在雪裡的戰友翻過身來,仔細檢查着這次跌倒有無在她身上添出新的傷口。在得到現實所給予他的否定的答覆後,納托利亞無力地靠在身旁的一顆白樺樹上,癱坐下來。恐怕這次真的得了結在這裡了。在扶着排長撤離時聽到的少尉那邊的槍聲,隨着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而逐漸稀疏,到最後,就再也聽不到了。這裡的凌晨是如此的靜,是聽不到作為干擾的風聲與海浪聲的。
「恐怕少尉他們已經……」癱坐着的通信兵大士長嘆一聲,垂下了頭。
連剩下7個人都無法阻止敵人哪怕再向前邁一步,那彈藥耗盡幾乎手無寸鐵的自己和排長又能做些什麼?就算是撤退,被血漬染得模糊不清的地圖又怎麼告訴自己的準確方位?更何況自己已經再也沒有力氣去向前走哪怕半步了……
正在納托利亞抱着頭對眼前的絕望處境嘆息時,他身旁臥倒在雪地中的綝,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疼痛,動了動。這兩樣折磨使得疲憊而意識模糊的少女排長那渾濁不清的意識有了片刻的澄清。
口渴了。
我想喝水。臉上還在流淌着溫熱的液體,像是眼淚。
但自己沒有哭,不過「眼淚」流淌的速度似乎不最先開始時那樣滾滾落下了。
綝掙扎了幾下,身體上的疼痛讓她控制不住地呻吟了幾聲。銀髮少女睜開了自己尚存的那隻右眼,在一片模糊中她看到了黑的發藍的天空,點點銀色的繁星,還有那即將沉入地平線以下的月亮。頭慢慢轉到一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一顆白樺樹邊,他身子依靠着樹幹,低着頭。大檐帽的帽檐遮住了那個人的臉,看不清這個人到底是誰。他低着頭,仿佛在思考這什麼。模糊不清的視線逐漸聚焦在那個身影上,綝想起來了,這是納托利亞,是戰鬥排里的那位通信兵。
「納托利亞……」綝輕聲喃喃道。
「什麼事,排長同志?」出乎綝的意料,納托利亞聽到了她的呼喚,抬起頭,一個箭步衝到這個少女的身邊,跪下來小心地扶起她的身子。這些動作就仿佛是在一瞬間所完成的。
「不用叫我排長了吧。」娜塔莉亞費力地對着戰友笑了笑,「咱們,咱們也算是出生入死的手足兄弟了……就別叫我『您』或者『排長』了吧。你就叫我娜塔莎好了。或者,娜塔申卡也行……」
「是,排長同……哦不,娜塔莎。」納托利亞有些結結巴巴的回答道。「叫我有什麼事嗎?」
綝已感覺不到頭部的疼痛了,只是覺得那裡滾燙得像有一團烈火在灼燒炙烤着再也看不到東西了的左眼。她渴得要命,嘴裡乾乾的,只想大口大口地痛飲清水,可自己的身體卻不聽使喚,酸痛疲勞得動彈不得。
「你可以給我一些水嗎?我想喝水……」
聽到這話,納托利亞趕緊開始翻找兩人身上的水壺。他着急而忙亂地搜索着,可找呀找呀,始終找不到排長自己的水壺。他翻了翻自己身上,終於找到了,可摸了摸卻失望地發現,他的水壺不知道什麼時候「捨身」為自己擋下了致命一擊,裡面還剩的半壺水已經順着壺壁上的彈孔流光了。
「抱歉,娜塔莎,我沒找到,我的水壺已經空了。」愣了一下後,納托利亞帶着歉意回答道。
「身子下面……身子下面好像有什麼東西硌着我……」綝不顧道歉,繼續喃喃道。
通信兵小心翼翼地翻開一看,排長的身下正是之前沒能找到的水壺。擰開蓋子一看,剩的不多了,最多小半壺水。他再一次小心地扶起了身負重傷的戰友的身子。
「娜塔莎,來,我給你餵水吧。」
綝困難地在攙扶下抬起右手臂,顫抖着接過了軍用水壺,放到嘴邊,慢慢地喝着。水不多,很快就喝完了。可這點水根本安慰不了自己被乾渴所折磨的意識,小姑娘明白,自己這是失血過多了。好想再喝點水啊……
「娜塔申卡,你還渴嗎?」
有時候負傷就是這樣,自己的傷勢雖然致命,但又不會迅速而輕易地死去。而隨之而來的痛苦就將化作一把鈍且鏽蝕的刀,慢慢地,不停地在意識中割出一道道深深的傷口折磨你,讓你得不到片刻的喘息和慰藉。
「嗯。」綝輕輕地點了點頭。
「唉……水沒了,我去給你找點。」
「不用了,沒必要這樣麻煩。納托利亞,你餵我點雪就行……」娜塔莉亞不想再麻煩自己那疲憊不堪的戰友試圖勸阻,卻被打斷了話。
「沒關係,我是本地人,雖然這個地方我不經常來,不熟悉位置,但我記得我們路過了一條小溪。我去給你灌點水」通信兵一邊說着,一邊輕輕地把排長的身體扶着靠在白樺樹上。「你先睡一會吧,娜塔申卡。畢竟受了這麼嚴重的傷,還經歷了那些戰鬥……睡一下吧,我很快會回來的。」說罷,已經卸下電台了的納托利亞拿起了水壺,背上衝鋒鎗朝着黑暗的密林走去,他的身影很快就淹沒在了其中,再也看不到了。
「祝你好運,托利亞……」銀髮少女望着她手足兄弟離去的方向長嘆了一聲,合上了疲憊的眼睛。
阿納托利·阿羅諾維奇·魯西諾夫是個不折不扣的克里米亞人。他生在塞瓦斯托波爾,長在塞瓦斯托波爾。為什麼他有一個俄羅斯姓只是因為父親是個俄羅斯人。整個童年的時光,都是在半島的山林里度過。捉魚,野營,夜間徒步……雖然現在走的地方並不是很熟悉,但至少他還在記憶中有印象。阿納托利的父親是個工人,而母親是個醫院的醫生。雖然在夏天的時候母親總是告誡他不要去喝山林里的溪水,因為會拉肚子。但大大咧咧的父親總是會笑着告訴母親,不用太擔心,自己從至少祖父輩時就和她的家族一樣在這裡生活了,「喝點山林里的溪水泉水有助於一個男子漢培養出他的強壯身體」,他總是這樣笑道。納托利亞小學時就喜歡帶着自己的同學和朋友,讓父母教他們去露營。現在想起來,那些圍在篝火邊唱着少先隊隊歌,大家講故事講笑話的夜晚,天空是多麼的晴朗,那些時候是多麼的美好。
上中學了,可還跟曾經的同學們有着往來,本以為自己就會這樣讀完整個中學,然後去成為一名工人,或者一名拖拉機手,但未來其實並不是這個17歲的少年所能預料與掌控的。
那個6月22日後,祖國來到了生死關頭。而在這之前的一年,他與朋友們正好又是在青春年少的熱血年紀。因此,雖然對軍隊裡所要求掌握的知識和技能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個輪廓,但憑藉着年輕人的勤奮好學,他們仍然成為了優秀的士兵。不過自己與其他人不一樣,選擇他的不是陸軍而是內務人民委員會。
就算進了НКВД,納托利亞仍然兢兢業業地完成着自己的每一項任務。但他也有「徇私利己」的時候,那就是悄悄用自己的職務儘可能打探那些同樣參了軍的朋友們是否還好好活着。很快,前線的慘敗已經瞞不住了,德寇們殺入了祖國,然後肆虐在國土上。他與所有的朋友都失去聯繫了。費盡千辛萬苦打探到的幾個摯友的消息卻是他們全部犧牲在了戰場上。就連犧牲時的準確時候,他們倒在了哪片原野,都不知道。
現在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克里米亞的海濱的每個晴天,凌晨時都會升起海霧,濃濃的,乳白色的海霧。就跟小時候的記憶一樣。納托利亞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在濃霧中前行就與自己人生的路途幾乎一模一樣,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裡摸索。置身這片如同墳場一般的迷霧中,要尋找出一條道路是多麼的困難啊,一旦跌倒,那就極有可能徹底長眠於此。但這個年輕的大士不肯屈服,他相信着,自己可以闖出這未知的困境,為自己的朋友復仇——憑着自己這顆對於祖國有着熾熱感情的閃閃紅心。
就這樣憑藉着方向感與模糊的記憶,還有那小溪流淌時的微弱水聲,就這樣憑着這些線索在海霧中走啊走啊,納托利亞終於走到了他之前提到的那條小溪邊。
霧氣在這裡變得很淡,最後一絲月光照在水面,清澈得就像空無一物一樣。納托利亞跪在溪水邊,將沾滿血污的雙手浸泡進嘩嘩流淌水中。冰涼得略有些刺骨的水流沖在手上,將那些有着暗紅色的污跡溶解下來,讓自己染上淡淡的紅色後流向遠方。但這位通信兵並不覺得這寒冷讓他有任何的不適,反而感覺,自己的疲憊與悲傷全部隨着滿手的血跡一起被沖刷乾淨了。接着,他用洗淨了的雙手捧起清亮潔淨的溪水,澆在臉上,讓自己從緊張中放鬆下來。在這樣簡短的清醒與放鬆以後,少年將挎在身上的水壺小心翼翼地擰開蓋子,放入溪流中開始灌水。
「沙沙……沙沙……」
背後的林地間傳來了微弱的聲響。可阿納托利並沒有感知到有任何哪怕一絲微風吹過。這不由得讓他警覺了起來,將背在背上的衝鋒鎗轉到身體正面,時不時瞟一眼背後隨時準備轉身射擊。
「沙沙,沙沙……」
躁動扔仍在繼續。水壺裡現在已經裝滿了甘冽潔淨的溪水。帶着對排長的關心還有對身後躁動的不安,納托利亞迅速蓋好了蓋子,最後起身捧起一捧水一飲而盡。好了,上路吧。
可當阿納托利剛站起身來準備端上衝鋒鎗離開時,那沙沙聲已經在自己背後很近的地方了。當他猛然反應過來,這聲響就是一個大漢小心翼翼踩在雪地中悄聲行走所發出的聲音時,已經晚了。一隻冰涼得不像是活人的大手,還有一股難聞的氣味從背後襲來。那隻突如其來的手一下子用力地緊緊捂住了阿納托利的嘴,粗壯的手臂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使他發不出任何聲音,甚至連轉過頭的能力都沒有。少年抓住那條手臂試圖從襲擊者的束縛中掙脫,但緊接着,納托利亞用餘光瞟到有一把明晃晃的銳利匕首捅向了自己的左胸。
然後只有一聲重物落入水中的嘩啦聲,一切歸於寂靜。
納托利亞看着漸漸變成淡紅色,接着變成了血紅色的溪水,猛然想起來——原來這裡曾經是自己童年一次露營時選的露營地。

最後的決鬥

「啊……啊啊?!」
合上眼休憩了不知道多久的綝突然驚醒。喚醒她的是右眼又開始發作的劇痛與心中莫名的不安感。四周仍然是一片寂靜,月亮已經完全沒入了地平線,而在那藍黑色的天邊,啟明星正耀眼地閃爍着。東方已經微微的開始泛白了。望向身邊,納托利亞的在白雪上的足跡依舊清晰可見,但是並沒有看到返回的痕跡。失去了主人的電台孤零零地被放在身邊,就像一隻走失了的小狗蹲坐在與主人失散的地方,等待着被尋找一樣。身下和身體周圍一圈的積雪已經被體溫融化,變成了雪水,將軍大衣染得濕漉漉的。一陣眩暈感傳來,銀髮少女不由得扶住額頭,努力不讓自己癱倒在地上。或許是手在苦寒中變得冰涼甚至低於體溫的緣故,在拂上額頭時感覺頭格外滾燙。但綝明白,自己在發燒——那隻失明的眼睛雖然不再流出「血淚」了,但已經被病菌感染了。
「原來,納托利亞他還是沒能……」綝猛然想起納托利亞扶着她在阿列克謝他們的掩護下撤離戰場的情景。回憶起納托利亞把她輕輕放在雪地里讓她躺好的關切,阿列克謝臨走前對她說的那段話和那個無奈而毅然決然的笑容,列托夫和其他幾個戰友決定留下斷後的堅定。她想到了這一切,不禁嘆息道:
「阿列克謝他們大概也都犧牲了吧……」
她那嘶啞而疲憊的聲音在雪地上孤獨地迴蕩,然後就是一片死寂。現在陪伴自己的,除了那把還剩下半個彈鼓子彈的衝鋒鎗、一枚RPG-43手雷,就是那一層層的,如同無數條繃帶般繚繞在白樺樹們身上,無法散去的濃濃海霧了。
現在自己所需做的,就是沿着那條路決絕的前進。
娜塔莉亞·白,正如這個古怪的,與俄羅斯人毫無關係的姓氏一樣,她是一個混血兒。父親在加入紅軍前是個旅俄華工,接着思想進步的他參加了十月革命,成為了光榮的蘇維埃工農紅軍中的一員。而給了這個少女銀色秀髮與白玉般無瑕姣好面容的母親,則是一個有一半日耳曼血統的芬蘭人,一個芬蘭赤衛隊裡的基層幹部。這些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不清了,綝不知道也從未聽到過雙親對他們怎麼互相認識的描述,以及詳細的過去。她只記得自己曾經生活的那座位於烏拉爾那莽莽山林中的小木屋。那是她的家。而安穩的日子只有4年。4歲時,父母被徵召去參加鎮壓殘餘白匪軍的叛亂,接着一去不復返了。當時尚處年幼的綝並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她只知道自己隨後被幾個陌生的叔叔阿姨接到一個叫「孤兒院」的地方。
也是在這裡,她健康地活了下來,很幸運地接受了較為良好的教育。娜塔莉亞明白,自己的這一切都是祖國母親所給予的,蘇聯對於她就是再生父母。這個恩情在自己的心中如同一團烈火所燃燒,她希望自己用一切能做到的,只要是正義的事業來償還回報祖國母親對她寄託的重望。也正因如此,綝加入了NKVD,因為自己拼命地工作保衛國家而年紀輕輕就成為了中尉,接着是上尉。
一路跋涉至今,這條綿延不絕的征程就始於自己的家鄉,始於生她養她的烏拉爾山脈。這條道路時而平坦,充滿歡聲笑語,時而就是遍地的荊棘險阻,前行時的困難如同野獸般瘋狂,把一切打擊壓在綝身上,試圖讓她止足不前甚至放棄前行。而這個銀髮少女就這樣一路坎坷,在艱難中摸爬滾打闖過一關又一關。
現在,她必須做出決定了是繼續這條道路嗎?要繼續前行,用自己最後的力量與德寇們決鬥,然後拼上自己的性命?還是徹底止足於此,找個機會回去?少女排長陷入了深深的猶豫,不知如何選擇。理想與信念,還有對法西斯們的仇恨告訴她,一定要完成未竟的任務。而生物求生的本能和殘破的軀體卻又讓自己不情願堅持下去。
「不能信啊!」突然耳邊響起了一個炸雷般的聲音,「娜塔莉亞·白,你不能信啊!不要相信萬籟俱寂,一切終場!」
這吶喊讓綝驚愕得抽搐了一下。可是四周仍是那麼的靜。雙手輕輕捂住左胸心口,原來是這顆心,這顆跳動着,滾燙的帶着信念的紅心在呼喚她。為了逝去的兄弟們,為了苦苦等待着的其他戰友,為了祖國母親,現在必須走下去。這就是心對她的呼喊。
東方的那白色亮光一點一點的越來越明顯了。這黎明的曙光,必將照亮自己對祖國必勝的信念和勇氣。
想罷,綝艱難地用手裡的衝鋒鎗當做拐杖,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現在就是一決勝負的時候了,希望勝利最後仍屬於我們蘇聯。就這樣,她有些跌跌撞撞地朝着塞瓦斯托波爾走去。
我是一個年輕姑娘,來自那烏拉爾的莽莽山林。
我已經不懼怕死亡,我固執而年輕。
只可惜我沒能成家,也一點都不了解那些事情。
……
綝笨重地,毫不隱蔽地行走着,尋找着最後的敵人,卻始終沒有遇上那些弗里茨們——她誰都沒看到,也誰都沒有對她開槍射擊。現在就是這一齣戲終結的時候了,是該結束這一次戰鬥的時候了,該為此畫上一個句號了,而這句號,就在綝用顫抖着的手端着的衝鋒鎗那藍黑色的槍膛之中。
傷痛折磨着意識,很快,綝腦海里唯一能支撐她行動的就只有願望。少女排長就直直地走着,不繞彎路,從不低頭觀察可能有的足跡,就這樣走。可弗里茨們始終沒能遇上,始終沒能看到……
……
現在算上自己,我們還剩下7個人。海耶中尉悲嘆着。7個人怎麼夠完成任務?光是攜帶破壞蘇軍基地用的裝備就足以嚴重地拖延他們的行進步伐了。他又看了看天,已經黎明了……蘇聯人會加強巡邏的。可看着手下精疲力盡咬牙切齒的樣子,他再遲鈍也明白現在不得不休息了。
「留一個人警戒,其他人休息吧。」海耶中尉看了看地圖,下達了最後一個命令,「15分鐘後繼續前進,我們時間和機會都不多了。」
不過這個精明的勃蘭登堡部隊中尉也估計好了,現在塞瓦斯托波爾對於他們已經成了毫無防範的「空城」,雖損失慘重,但知道他們存在的蘇聯部隊已經被徹底消滅了。而現在所決定的休息地點,與目的地只需要最多一個半小時的急行軍就等抵達。而蘇聯人在這深山野林中想找到這7個人那就是大海撈針。
「總不能太悲觀,往壞方面想。」海耶如此對他的部下們打氣道,然後也疲憊地癱坐在地上開始積蓄力量。
……
綝已經穿過了樹林,走到了一片崎嶇的曠野。白雪反着微光正好能看得見路,而背後的天空越來越明亮了。她根本沒有任何的思索和疑惑,為什麼自己選擇走這條路,為什麼偏偏到這裡來,但她內心中那個準確無誤絕無差錯的狩獵老手的本能告訴她,只要往着這個方向就是結局,而她,也就順從了。就這樣順從地走着,突然放慢了腳步,開始仔細地諦聽起來,緊接着,綝鑽進了灌木叢中。100多米以外有模模糊糊的東西在閃動,那裡是一個山坡和一片白樺、白楊與松樹組成的密林。視野中都是枯枝敗葉,但並不影響這個死士那銳利的洞察目光。
綝悄無聲息地走過那100多米,如同一個幽靈一般飄過,哪怕是耳朵最敏銳的人都幾乎不會察覺到她的行動。她知道敵人就在那裡,她本能而準確的知道這一點,加上剛剛所看到的印證。她就如同一頭猛虎,知道自己的獵物會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突然跳出來一樣。
她在附近的白樺林中停下了腳步,久久地佇立着,似乎是在下最後的決心,一動也不動。但她靜靜地拔出了芬蘭刀握在手中 眼睛卻搜索着四周的一切,計劃着如何出擊。樹叢中一片平靜,仿佛在用這無聲嘲笑綝只是驚慌失措草木皆兵。但她並沒有因此而惱怒或者變得莽撞——她知道敵人該來時肯定就會出現的。
正如自己所料的,那才在枯枝敗葉上的「咔嚓」聲響了起來,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一個穿着綠色軍服,裹着白色偽裝罩衣,戴着白色頭盔的哨兵正像是在「浮動」着一樣走了過來。綝慢慢地、慢慢地朝着哨兵走去,緩慢得與夢遊別無二致。她緩緩抬起一隻腳,輕輕地讓腳尖着地,並不急着向前走,先把全身的重量一點一點的讓落地的前足支撐起來,儘可能小心地不讓任何東西——哪怕是一根細小的樹枝或者一小片乾枯的樹葉發出聲響。她就如同是在跳一種詭異到不可名狀的,又像是祈禱一般的舞蹈似的,用這種姿勢漸漸接近了哨兵,慢慢摸到了他的背後。這動作慢得已經連走都稱不上了,只能用滑行來形容。
還差一步時,綝停了下來。而那德國人卻對自己背後是什麼情況卻一無所知,只是在原地沒精打采地打了個哈欠。少女屏住呼吸等待着因為緊張而狂跳的心臟平息下來。波波沙衝鋒鎗背在背上,現在自己手裡的就只有那把芬蘭刀了。距離近得鬼子們那股難聞的惡臭都能聞到……於是,綝舉起了芬蘭刀,一點一點的舉起,再次屏住呼吸不讓對方有所察覺,準備做出生死攸關的一擊。
緊接着,綝突然衝上去,左手臂勒住那個德寇的脖子,手掌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還沒等那個傢伙開始掙扎着試圖脫離綝的束縛,甚至連反應過來的機會就沒有,他就感到左胸瞬間傳來了一陣讓他幾近昏厥的劇痛,抓住綝手臂的手鬆開了,喉嚨里似乎在湧出什麼東西,腿腳正在迅速發軟。緊接着那個刺入胸膛的冰冷異物拔了出來,又狠狠地割開了他的喉嚨然後插入,在穿過血肉後遊刃有餘地刺入了頸椎骨之間的關節。
這個鬼子一聲不吱,只是喉嚨里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古怪的吐息或者說嘆氣,便倒下了。綝趕緊扶住屍體,免得碰撞時出響聲,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那個人放在地上,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手上沾滿的鮮血後靜悄悄地繼續前行。判斷正確,自己馬上就要站在決死的第一線了。
不遠處,便可以看到幾個人橫七豎八的躺在那裡打盹,另外有兩個則是蹲在地上一聲不響地抽煙。綝端起衝鋒鎗,使出了最後一擊。

「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的啊——」

「亨德霍赫——!」少女排長舉起衝鋒鎗嘶吼着衝到了那幾個德國鬼子面前。他們在休息,緩解疲勞與不安,準備最後殺向塞瓦斯托波爾。而那兩個沒睡的,頓時都衝到空地中央架着的槍上試圖去拿武器。可是他們的行為早就被娜塔莉亞所預判到,對着腦袋和胸口就是一梭子掃射,寂靜的雪野轟隆隆的被震動了,那兩個鬼子倒在了地上。其他四個人看見了也連忙伸手去掏出手槍準備還擊,綝拿着衝鋒鎗對準了就是一陣掃射。
打出三發子彈後槍聲戛然而止。這下德國人明白了,雖然自己有人被打傷,但還有反撲的機會。槍卡殼了,但不嚴重。綝乾脆扔掉了手裡的波波沙衝鋒鎗,從腰間抽出上好膛了的托卡列夫-33手槍,此時正有德國人正在試圖夠到武器。但緊接着,娜塔莉亞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從不知道什麼地方抽出來一枚RPG-43手雷,用左手緊緊地抓住握把,牙齒咬在保險銷上,而顫抖的右手依舊死死地抓着她的配槍,指着敵人。
「誰也別動!再動一下,我就拉響這枚手雷!要死,那我們就一起下地獄吧!」接着,綝用髒話痛罵起來,用她所知道的最髒最惡毒的話……


「層層迷霧如繃帶般繚繞,湖面映出了那血色霞光……」

……不是的,真正讓他們害怕的並不是這些俄語的嘶喊辱罵,也不是綝手裡的那枚大威力的手雷,而是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過,甚至從來都沒有知道,她只是一個人。他們那頑固得如同榆木一樣的法西斯腦袋裡根本無法理解是什麼支撐着面前那個身受重傷的蘇聯藍帽子士兵豁出一切去跟他們做了結的。所以他們都乖乖地按照命令,嘴臉朝下趴在了地上。
然後綝用嘶啞的聲音說着帶着口音的德語,讓這些匪徒們互相用皮帶把手綁起來,綁得結結實實的,完全無法掙脫。綝哭了,兩行清淚從她的雙眼裡滾滾而落。淚水流過臉上的血跡,變得殷紅,然後滴落在了雪地上,讓雪知道了人類身體裡流動着的液體到底是什麼樣。她渾身顫抖着,然後突然又流着眼淚狂笑不止,高聲對着那些惶恐不安的法西斯們嘶喊道:
「怎麼樣啊?你們勝利了麼?你們真的贏了麼?!……40個小伙子,總共40個小伙子,也就只有四十個!就這樣把你們拖住了一天一夜,讓你們吃盡了苦頭!他們原本能在學校學習,原本能成為集體農莊勞動模範、工人、詩人、藝術家、作家、飛行員、科學家……可現在,現在因為你們!他們不得不穿上這套戎裝以命相搏!然後戰死在荒郊野嶺身膏野革!我們俄羅斯,不,我們蘇聯明明就有如此和平而光明的未來,為什麼你們卻非得來毀掉它,回答我啊,為什麼?!」

「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的啊——」

「現在,你們哪裡都去不了了吧?!什麼地方都別去了,我就是審判你們的人,就是法官……我對你們的判決就是全部被我殺死在這裡,全部死掉,都別想活……哪怕我的上級要饒你們一命也不行……就讓他們審判我吧,槍斃我吧,我願意以此為代價讓你們還我那些犧牲戰友的血債!讓他們審判好了,就讓他們審判去!……」

「紅色晨曦從蘋果樹流淌,驕陽烈火恍若蜂刺蜇傷……」

可是綝的眼睛疼呀疼呀,疼得她渾身發燒,暈暈糊糊顫抖不止。她現在最擔心的,也是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失去了意識。銀髮少女竭盡全力地在傷口感染和失血帶來的虛弱中保持清醒,燃燒那快全部變成灰燼了的生命來保持清醒。
最後的那段路,娜塔莉亞再也記不清楚了,或許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仔細回想又想不出來。只見德國鬼子的背脊在面前搖晃,一會晃到這邊一會晃到那邊。因為綝就像喝得爛醉如泥了一樣意識模糊,走路東倒西歪。除了這個背脊,她什麼都看不到了,腦子裡只想着,只要到了喪失意識的那一刻,就拉響手雷與鬼子同歸於盡。她的精神和意志已經掛在了最後一根風一吹就斷的細小蛛絲上。她頭痛欲裂,痛到一直嘶吼,一邊吼着一邊痛哭。看來,這個小姑娘真的是精疲力盡了。
「這裡是莫斯科,這裡是莫斯科。今天是1943年1月15日,早上9點。現在播報前線局勢……在在克里米亞方面,烏克蘭方面軍成功地抵擋了德國人一波又一波的進攻……目前前線一切正常。」
在廣袤的歐亞大陸上,名為蘇聯與德國的兩個巨人激烈地碰撞着,而發生在此處的戰鬥,僅僅是那比修羅場還要慘烈的戰爭的一個縮影而已。
直到一群穿着跟自己同樣軍服的人們喝住了德寇,直到聽到那親切的俄語,娜塔莉亞·白才明白,迎面跑來的是自己人,是蘇聯人……
這時,綝的意志終於鬆懈了下來。這就是她最後看到的世界——
在晨光的照耀下,那厚厚的海霧如同繃帶一樣繚繞在樹叢間,海面映出了那血紅色的霞光,殷紅如血的晨曦從白樺樹上流淌下來,灑滿了自己的身體。那驕陽烈火恍若是蜂刺蟄傷一般……

「這裡的黎明,真的是那麼靜悄悄的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