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4年11月5日 第45周 星期二
代人,时大变了。
我们生活在大地上,但我们的梦想超越天空。
天演論
Evolution and Ethics
作者:托馬斯·亨利·赫胥黎 1893年
譯者:嚴復
卷一 天演論上
吳汝綸序
嚴子幾道既譯英人赫胥黎所著《天演論》,以示汝綸曰:「為我序之。」天演者,西國格物家言也。其學以天擇、物競二義,綜萬彙之本原,考動植之蕃耗。言治者取焉。因物變遞嬗,深揅乎質力聚散之幾,推極乎古今萬國盛衰興壞之由,而大歸以任天為治。赫胥黎氏起而盡變故說,以為天不可獨任,要貴以人持天。以人持天,必究極乎天賦之能,使人治日即乎新,而後其國永存,而種族賴以不墜,是之謂與天爭勝。而人之爭天而勝天者,又皆天事之所苞。是故天行人治,同歸天演。其為書奧賾縱橫,博涉乎希臘、竺乾、斯多噶、婆羅門、釋迦諸學,審同析異,而取其衷,吾國之所創聞也。凡赫胥黎氏之道具如此,斯以信美矣。
抑汝綸之深有取於是書,則又以嚴子之雄於文。以為赫胥黎氏之指趣,得嚴子乃益明。自吾國之譯西書,未有能及嚴子者也。凡吾聖賢之教,上者,道勝而文至;其次,道稍卑矣,而文猶足以久;獨文之不足,斯其道不能以徒存。六藝尚已,晚周以來,諸子各自名家,其文多可喜,其大要有集錄之書,有自著之言。集錄者,篇各為義,不相統貫,原於《詩》《書》者也;自著者,建立一幹,枝葉扶疏,原於《易》《春秋》者也。漢之士爭以撰著相高,其尤者,《太史公書》,繼《春秋》而作,人治以著;揚子《太玄》,擬《易》為之,天行以闡。是皆所為一幹而枝葉扶疏也。及唐中葉,而韓退之氏出,源本《詩》《書》,一變而為集錄之體,宋以來宗之。是故漢氏多撰著之編,唐宋多集錄之文,其大略也。集錄既多,而向之所為撰著之體,不復多見,間一有之,其文采不足以自發,知言者擯焉弗列也。獨近世所傳西人書,率皆一幹而眾枝,有合於漢氏之撰著。又惜吾國之譯言者,人抵弇陋不文,不足傳載其義。夫撰著之與集錄,其體雖變,其要於文之能工。一而已。今議者謂西人之學,多吾所未聞,欲瀹民智,莫善於譯書。吾則以消今兩書之流入吾國,適當吾文學靡敝之時,士大夫相矜尚以為學者,時文耳,公牘耳,說部耳。捨此三者,兒無所為書。而是三者,固不足與文學之事。今西書雖多新學,顧吾之上以其時文、公牘、說部之詞,譯而傳之,有識者方鄙夷而不知顧。民智之瀹何由?此無他,文不足焉故也。文如幾道,可與言譯書矣。往者釋氏之入中國,中學未衰也,能者筆受,前後相望,顧其文自為一類,不與中國同。今赫胥黎氏之道,未知於釋氏何如?然欲濟其書於太史氏、揚氏之列,吾知其難也;即欲儕之唐宋作者,吾亦知其難也。嚴子一文之,而其書乃駸駸與晚周諸子相上下,然則文顧不重耶。
抑嚴子之譯是書,不惟自傳其文而已,蓋謂赫胥黎氏以人持天,以人治之日新,衛其種族之說,其義富,其辭危,使讀焉者怵焉知變,於國論殆有助乎?是恉也,予又惑焉。凡為書必與其時之學者相入,而後其效明。今學者方以時文、公牘、說部為學,而嚴子乃欲進之以可久之詞,與晚周諸子相上下之書,吾懼其傑馳而不相入也。雖然,嚴子之意,蓋將有待也。待而得其人,則吾民之智瀹矣。是又赫胥黎氏以人治歸大演之一義也歟。
光緒戊戌孟夏 桐城吳汝綸敘
嚴復自序
英國名學家穆勒約翰有言:「欲考一國之文字語言,而能見其理極,非諳曉數國之言語文字者不能也。」斯言也,吾始疑之,乃今深喻篤信,而歎其說之無以易也。豈徒言語文字之散者而已,即至大義微言,古之人殫畢生之精力,以從事於一學。當其有得,藏之一心則為理,動之口舌、著之簡策則為詞。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亦有其所以載焉以傳之故。嗚呼!豈偶然哉!
自後人讀古人之書,而未嘗為古人之學,則於古人所得以為理者,已有切膚精憮之異矣。又況歷時久遠,簡牘沿譌,聲音代變,則通段難明;風俗殊尚,則事意參差。夫如是,則雖有故訓疏義之勤,而於古人詔示來學之旨,愈益晦矣。故曰:讀古書難。雖然,彼所以托焉而傳之理,固自若也,使其理誠精,其事誠信,則年代國俗,無以隔之。是故不傳於茲,或見於彼,事不相謀而各有合。考道之上,以其所得於彼者,反以證諸吾古人之所傳,乃澄湛精瑩,如寐初覺。其親切有味,較之覘畢為學者,萬萬有加焉。此真治異國語言文字者之至樂也。
今夫六藝之於中國也,所謂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者爾。而仲尼之於六藝也,《易》、《春秋》最嚴。司馬遷曰:「《易》本隱而之顯。《春秋》推見至隱。」此天下至精之言也。始吾以謂本隱之顯者,觀〈象〉〈繫辭〉以定吉凶而已;推見至隱者,誅意褒貶而已。及觀兩人名學,則見其於格物致知之事,有內籀之術焉,有外籀之術焉。內籀雲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執其微以會其通者也。外籀雲者,據公理以斷眾事者也,設定數以逆未然者也。乃推捲起曰: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之學也。遷所謂本隱之顯者,外籀也;所謂推見至隱者,內籀也。其言若詔之矣。二者即物窮理之最要塗術也。而後人不知廣而用之者,未嘗事其事,則亦未嘗咨其術而已矣。
近二百年,歐洲學術之盛,遠邁古初。其所得以為名理公例者,在在見極,不可復搖。顧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此非傅會揚已之言也。吾將試舉其灼然不誣者,以質天下。夫西學之最為切實而執其例可以御蕃變者,名、數、質、力四者之學是已。而吾《易》則名、數以為經,質、力以為緯,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內,質力相推,非質無以見力,非力無以呈質。凡力皆乾也,凡質皆坤也。奈端動之例三,其一曰:「靜者不自動,動者不自止;動路必直,速率必均」。此所謂曠古之慮。自其例出,而後天學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則曰:「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後二百年,有斯賓塞爾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書造論,貫大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絕作也。其為天演界說曰:「翕以合質,闢以出力,始簡易而終雜糅。」而《易》則曰:「坤其靜也翕,其動也闢。」至於全力不增減之說,則有自彊不息為之先;凡動必復之說,則有消息之義居其始。而「易不可見,乾坤或幾乎息」之旨,尤與「熱力平均,天地乃毀」之言相發明也。此豈可悉謂之偶合也耶?雖然,由斯之說,必謂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有,甚者或謂其學皆得於東來,則又不關事實適用自蔽之說也。夫古人發其端,而後人莫能竟其緒;古人擬其大,而後人未能議其精,則猶之不學無術未化之民而已。祖父雖聖,何救子孫之童婚也哉!
大抵古書難讀,中國為尤。二千年來,士徇利祿,守闕殘,無獨闢之慮。是以生今日者,乃轉於西學,得識古之用焉。此可為知者道,難與不知者言也。風氣漸通,士知弇陋為恥。西學之事,問塗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訑然謂彼之所精,不外象數形下之末;彼之所務,不越功利之間。逞肊為談,不咨其實。討論國聞,審敵自鏡之道,又斷斷乎不如是也。赫胥黎氏此書之恉,本以救斯賓塞任天為治之末流,其中所論,與吾古人有甚合者。且於自強保種之事,反復三致意焉。夏日如年,聊為迻譯。有以多符空言,無裨實政相稽者,則固不佞所不恤也。
光緒丙申重九 嚴復序
導言一 察變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機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徵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刪治如今日者,則無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籐,勢如爭長相雄。各據一抔壤土,夏與畏日爭,冬與嚴霜爭,四時之內,飄風怒吹,或西發西洋,或東起北海,旁午交扇,無時而息。上有鳥獸之踐啄,下有蟻蝝之齧傷,憔悴孤虛,旋生旋滅,菀枯頃刻,莫可究詳。是離離者亦各盡天能,以自存種族而已。數畝之內,戰事熾然。強者後亡,弱者先絕。年年歲歲,偏有留遺。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於何代。苟人事不施於其間,則莽莽榛榛,長此互相吞併,混逐蔓延而已,而詰之者誰耶?
英之南野,黃芩之種為多,此自未有紀載以前,革衣石斧之民,所採擷踐踏者。茲之所見,其苗裔耳。邃古之前,坤樞未轉,英倫諸島,乃屬冰天雪海之區,此物能寒,法當較今尤茂。此區區一小草耳,若跡其祖始,遠及洪荒,則三古以還年代方之,猶瀼渴之水,比諸大江,不啻小支而已。故事有決無可疑者,則天道變化,不主故常是已。特自皇古迄今,為變蓋漸,淺人不察,遂有天地不變之言。實則今茲所見,乃自不可窮詰之變動而來。京垓年歲之中,每每員輿,正不知幾移幾換而成此最後之奇。且繼今以往,陵谷變遷,又屬可知之事,此地學不刊之說也。假其驚怖斯言,則索證正不在遠。試向立足處所,掘地深逾尋丈,將逢蜃灰。以是蜃灰,知其地之古必為海。蓋蜃灰為物,乃贏蚌脫殼積疊而成。若用顯鏡察之,其掩旋尚多完具者。使是地不前為海,此恆河沙數蠃蚌者胡從來乎?滄海颺塵,非誕說矣!且地學之家,歷驗各種殭石,知動植庶品,率皆遞有變遷,特為變至微,其遷極漸。即假吾人彭聃之壽,而亦由暫觀久,潛移弗知。是猶蟪蛄不識春秋,朝菌不知晦朔,遽以不變名之,真瞽說也。
故知不變一言,決非天運。而悠久成物之理,轉在變動不居之中。是當前之所見,經廿年卅年而革焉可也,更二萬年三萬年而革亦可也。特據前事推將來,為變方長,未知所極而已。雖然,天運變矣,而有不變者行乎其中。不變惟何?是名天演。以天演為體,而其用有二:曰物競,曰天擇。此萬物莫不然,而於有生之類為尤著。物競者,物爭自存也。以一物以與物物爭,或存或亡,而其效則歸於大擇。天擇者,物爭焉而獨存。則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其所得於天之分,自致一己之能,與其所遭值之時與地,及凡週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謀相劑者焉。夫而後獨免於亡,而足以自立也。而自其效觀之,若是物特為天之所厚而擇焉以存也者,夫是之謂天擇。天擇者,擇於自然,雖擇而莫之擇,猶物競之無所爭,而實天下之至爭也。斯賓塞爾曰:「天擇者,存其最宜者也。」夫物既爭存矣,而天又從其爭之後而擇之,一爭一擇,而變化之事出矣。」
復案:物競、天擇二義,發於英人達爾文。達著《物種由來》一書,以考論世間動植種類所以繁殊之故。先是言生理者,皆主異物分造之說。近今百年格物諸家,稍疑古說之不可通。如法人蘭麻克、爵弗來,德人方拔、萬俾爾,英人威裡士、格蘭特、斯賓塞爾、倭恩、赫胥黎,皆生學名家,先後間出,目治手營,窮探審論,知有生之物,始於同,終於異。造物立其一本,以大力運之,而萬類之所以底於如是者,鹹其自己而已,無所謂創造者也。然其說未大行也,至咸豐九年,達氏書出,眾論翕然。自茲厥後,歐美二洲治生學者,大抵宗達氏。而礦事日辟,掘地開山,多得古禽獸遺蛻,其種已滅,為今所無。於是蟲魚禽互獸人之間,銜接迤演之物,日以漸密,而達氏之言乃愈有徵。故赫胥黎謂古者以大地為靜居天中,而日月星辰,拱繞周流,以地為主。自歌白尼出,乃知地本行星,系日而運。古者以人類為首出庶物,肖天而生,與萬物絕異。自達爾文出,知人為天演中一境,且演且進,來者方將,而教宗摶土之說,必不可信。蓋自有歌白尼而後天學明,亦自有達爾文而後生理確也。斯賓塞爾者,與達同時,亦本天演著《天人會通論》,舉天、地、人、形氣、心性、動植之事而一貫之,其說尤為精闢宏富。其第一書開宗明義,集格致之大成,以發明天演之旨。第二書以天演言生學。第三書以天演言性靈。第四書以天演言群理。最後第五書,乃考道德之本源,明政教之條貫,而以保種進化之公例要術終焉。嗚乎!歐洲自有生民以來,無此作也。不佞近翻《群誼》書,即其第五書中之編也。斯賓氏迄今尚存,年七十有六矣。其全書於客歲始蕆事,所謂體大思精,殫畢生之力者也。達爾文生嘉慶十四年,卒於光緒八年壬午。赫胥黎於乙未夏化去,年七十也。
導言二 廣義
自遞嬗之變遷,而得當境之適遇,其來無始,其去無終,曼衍連延,層見迭代,此之謂世變,此之謂運會。運者以明其遷流,會者以指所遭值,此其理古人已發之矣。但古以謂大運循環,週而復始,今茲所見,於古為重規;後此復來,於今為疊矩,此則甚不然者也。自吾黨觀之,物變所趨,皆由簡入繁,由微生著。運常然也,會乃大異。假山當前一動物,遠跡始初,將見逐代變體,雖至微眇,皆有可尋,迨至最初形,乃莫定其為動為植。凡茲運行之理,乃化機所以不息之精。苟能靜觀,隨在可察。小之極於跂行倒生,大之放乎日星天地;隱之則神思智識之所以聖狂,顯之則政俗文章之所以沿革。言其要道,皆可一言蔽之,曰:天演是已。此其說濫觴隆古,而大暢於近五十年。蓋格致學精,時時可加實測故也。
且伊古以來,人持一說以言天,家宗一理以論化。如或謂開闢以前,世為混沌,沕湣膠葛,待剖判而後輕清上舉,重汕下凝;又或言摶土為人,咒日作晝,降及一花一草,蠕動蠉飛,皆自元始之時,有真宰焉,發揮張皇,號召位置,從無生有,忽然而成;又或謂出王游衍,時時皆有鑒觀,惠吉逆凶,冥冥實操賞罰。此其說甚美,而無如其言之虛實,斷不可證而知也。故用天演之說,則竺乾、大方、猶太諸教宗,所謂神明創造之說皆不行。夫拔地之木,長於一子之微;垂天之鵬,出於一卵之細。其推陳出新,逐層換體,皆銜接微分而來。又有一不易不離之理,行乎其內。有因無創,有常無奇。設宇宙必有真宰,則天演一事,即真宰之功能。惟其立之之時,後果前因,同時並具,不得於機緘已開,洪鈞既轉之後,而別有設施張主於其間也。是故天演之事,不獨見於動植二品中也。實則一切民物之事,與大宇之內日局諸體,遠至於不可計數之恆星,本之未始有始以前,極之莫終有終以往,乃無一焉非天之所演也。故其事至賾至繁,斷非一書所能罄。姑就生理治功一事,模略言之。先為導言十餘篇,用以通其大義。雖然,隅一舉而三反,善悟者誠於此而有得焉,則筦秘機之扃鑰者,其應用亦正無窮耳。
復案:斯賓塞爾之天演界說曰:「天演者,翕以聚質,辟以散力。方其用事也,物由純而之雜,由流而之凝,由渾而之畫,質力雜糅,相劑為變者也。」又為論數十萬言,以釋此界之例。其文繁衍奧博,不可猝譯,今就所憶者雜取而粗明之,不能細也。其所消翕以聚質者,即如日局太始,乃為星氣,名涅菩刺斯,布濩六合,其質點本熱至大,其抵力亦多,過於吸力。繼乃山通吸力收攝成珠,太陽居中,八緯外繞,各各聚質,如今是也。所謂辟以散力者,質聚而為熱、為光、為聲、為動,未有不耗本力者,此所以今日不如古日之熱。地球則日縮,彗星則漸遲,八緯之周天皆日緩,久將迸入而與太陽合體。又地入流星軌中,則見隕石。然則居今之時,日局不徒散力,即合質之事,亦方未艾也。余如動植之長,國種之成,雖為物懸殊,皆循此例矣。所謂由純之雜者,萬化皆始於簡易,終於錯綜。日局始乃一氣,地球本為流質,動植類胚胎萌芽,分官最簡;國種之始,無尊卑上下君子小人之分,亦無通力合作之事。其演彌淺,其質點彌純。至於深演之秋,官物大備,則事莫有同,而互相為用焉。所謂山流之凝者,蓋流者非他,此流字兼飛質而言。由質點內力甚多,未散故耳。動植始皆柔滑,終乃堅強。草昧之民,類多遊牧;城邑土著,文治乃興,胥此理也。所謂由渾之畫者,渾者蕪而不精之消,畫則有定體而界域分明。蓋純而流者未嘗不渾,而雜而凝者,又未必皆畫也。且專言由純之雜,由流之凝,而不言由渾之畫,則凡物之病且亂者,如劉、柳元氣敗為癰痔之說,將亦可名天演。此所以二者之外,必益以由渾之畫而後義完也。物至於畫,則山壯入老,進極而將退矣。人老則難以學新,治老則篤於守舊,皆此理也。所謂質力雜糅,相劑為變者,亦天演最要之義,不可忽而漏之也。前者言辟以散力矣。雖然,力不可以盡散,散盡則物死,而天演不可見矣。是故方其演也,必有內涵之力,以與其質相劑。力既定質,而質亦笵力,質日異而力亦從而不同焉。故物之少也,多質點之力。何謂質點之力?如化學所謂愛力是已。及其壯也,則多物體之力。凡可見之動,皆此力為之也。更取日局為喻,方為涅菩星氣之時,全局所有,幾皆點力。至於今則諸體之周天四游,繞軸自轉,皆所謂體力之著者矣。人身之血,經肺而合養氣;食物入胃成漿,經肝成血,皆點力之事也。官與物塵相接,由涅伏俗曰腦氣筋。以達腦成覺,即覺成思,因思起欲,由欲命動,自欲以前,亦皆點力之事。獨至肺張心激,胃回胞轉,以及拜舞歌呼手足之事,則體力耳。點體二力,互為其根,而有隱見之異,此所謂相劑為變也。天演之義,所苞如此,斯賓塞氏至推之農商工兵、語言文學之間,皆可以天演明其消息所以然之故。苟善悟者深思而自得之,亦一樂也。
導言三 趨異
號物之數曰萬,此無慮之言也,物固奚翅萬哉!而人與居一焉。人,動物之靈者也,與不靈之禽獸魚鱉昆蟲對;動物者,生類之有知覺運動者也,與無知覺之植物對;生類者,有質之物而具支體一官理者也,與無支體官理之金石水土對。凡此皆有質可稱量之物也,合之無質不可稱量之聲熱光電諸動力,而萬物之品備矣。總而言之,氣質而已。故人者,具氣質之體,有支體官理知覺運動,而形上之神,寓之以為靈,此其所以為生類之最貴也。雖然,人類貴矣,而其為氣質之所囚拘,陰陽之所張弛,排激動盪,為所使而不自知,則與有生之類莫不同也。
有生者生生,而天之命若曰:使生生者各肖其所生,而又代趨於微異。且週身之外,牽天系地,舉凡與生相待之資,以愛惡拒受之不同,常若右其所宜,而左其所不相得者。夫生既趨於代異矣,而寒暑燥濕風水土谷,洎夫一切動植之倫,所與其生相接相寇者,又常有所左右於其間。於是則相得者亨,不相得者困;相得者壽,不相得者殤。日計不覺,歲校有餘,浸假不相得者將亡,而相得者生而獨傳種族矣,此天之所以為擇也。且其事不止此,今夫生之為事也,孳乳而寖多,相乘以蕃,誠不知其所底也。而地力有限,則資生之事,常有制而不能逾。是故常法牝牡合而生生,祖孫再傳,食指三倍,以有涯之資生,奉無窮之傳衍,物既各愛其生矣,不出於爭,將胡獲耶?不必爭於事,固常爭於形。借曰讓之,效與爭等。何則?得者只一,而失者終有徒也。此物競爭存之論,所以斷斷乎無以易也。自其反而求之,使含生之倫,有類皆同,絕無少異,則天演之事,無從而興。天演者以變動不居為事者也,使與生相待之資,於異者匪所左右,則天擇之事,亦將泯焉。使奉生之物,恆與生相副於無窮,則物競之論,亦無所施,爭固起於不足也。然則天演既興,三理不可偏廢。無異、無擇、無爭,有一然者,非吾人今者所居世界也。
復案:學問格致之事,最患者人習於耳目之膚近,而常忘事理之真實。今如物競之烈,士非抱深思獨見之明,則不能窺其萬一者也。英國計學家即理財之學。馬爾達有言:萬類生生,各用幾何級數。幾何級數者,級級皆用定數相乘也。謂設父生五子,則每子亦生五孫。使滅亡之數,不遠過於所存,則瞬息之間,地球乃無隙地。人類孳乳較遲,然使衣食裁足,則二十五年其數自倍,不及千年,一男女所生,當遍大陸也。生子最稀,莫逾於象。往者達爾文嘗計其數矣,法以牝牡一雙,三十歲而生子,至九十而止,中間經數,各生六子,壽各百年,如是以往,至七百四十許年,當得見像一千九百萬也。又赫胥黎云:大地出水之陸,約為方迷盧者五十一兆。今設其寒溫相若,肥確又相若,而草木所資之地漿、日熱、炭養、亞摩尼亞莫不相同。如是而設有一樹,及年長成,年出五十子,此為植物出子甚少之數,但群子隨風而颺,枚枚得活,各佔地皮一方英尺,亦為不疏,如是計之,得九年之後,遍地皆此種樹,而尚不足五百三十一萬三千二百六十六垓方英尺。此非臆造之言,有名數可稽,綜如下式者也。
夫草木之蕃滋,以數計之如此,而地上各種植物,以實事考之又如彼。則此之所謂五十子者,至多不過百一二存而已。且其獨存眾亡之故,雖有聖者莫能知也。然必有其所以然之理,此達氏所謂物競者也。競而獨存,其故雖不可知,然可微擬而論之也。設當群子同入一區之時,其中有一焉,其抽乙獨早,雖半日數時之頃,已足以盡收膏液,令余子不復長成,而此抽乙獨早之故,或辭枝較先,或苞膜較薄,皆足致然。設以膜薄而早抽,則他日其子,又有膜薄者,因以競勝,如此則歷久之餘,此膜薄者傳為種矣,此達氏所謂天擇者也。嗟夫!物類之生乳者至多,存者至寡,存亡之間,間不容髮,其種愈下,其存彌難。此不僅物然而已,墨、澳二洲,其中土人日益蕭瑟,此豈必虔劉脧削之而後然哉!資生之物所加多者有限,有術者既多取之而豐,無具者自少取焉而嗇;豐者近昌,嗇者鄰滅。此洞識知微之士,所為驚心動魄,於保群進化之圖,而知徒高睨大談於夷夏軒輊之間者,為深無益於事實也。
導言四 人為
前之所言,率取譬於天然之物。天然非他,凡未經人力所修為施設者是已。乃今為之試擬一地焉,在深山廣島之中,或絕徼窮邊而外,自元始來未經人跡,抑前經墾闢而荒棄多年,今者彌望蓬蒿,羌無蹊迒,荊榛稠密,不可爬梳。則人將曰:甚矣,此地之荒穢矣!然要知此蓬蒿荊榛者,既不假人力而自生,即是中種之最宜,而為天之所擇也。忽一旦有人焉,為之鏟刈穢草,斬除惡木,繚以周垣,衡從十畝,更為之樹嘉葩,栽美箭,滋蘭九畹,種橘千頭,舉凡非其地所前有,而為主人所愛好者,悉移取培植乎其中。如是乃成十畝園林,凡垣以內之所有,與垣以外之自生,判然各別矣。此垣以內者,不獨溝塍闌楯,皆見精思,即一草一花,亦經意匠。正不得謂草木為天工,而垣宇獨稱人事,即謂皆人為焉,無不可耳。第斯園既假人力而落成,尤必待人力以持久,勢必時加護葺,日事刪除,夫而後種種美觀,可期恆保。假其廢而不治,則經時之後,外之峻然峙者,將圮而日卑;中之瀏然清者,必淫而日塞。飛者啄之,走者躪之,蟲豸為之蠹,莓苔速其枯。其與此地最宜之蔓草荒榛,或緣間隙而文縈,或因飛子而播殖,不一二百年,將見基址僅存,蓬科滿目,舊主人手足之烈,漸不可見。是青青者又戰勝獨存,而遺其宜種矣。此則盡人耳目所及,其為事豈不然哉!此之取譬,欲明何者為人為,十畝園林,正是人為之一。大抵天之生人也,其週一身者謂之力,謂之氣;其宅一心者謂之智,謂之神。智力兼施,以之離合萬物,於以成天之所不能自成者謂之業,謂之功,而通謂之曰人事。自古之土鉶窪尊,以至今之電車鐵艦,精粗迥殊,人事一也。故人事者,所以濟天工之窮也。雖然,苟揣其本以為言,則豈惟是莽莽荒荒,自生自滅者,乃出於天生;即此花木亭垣,凡吾人所輔相裁成者,亦何一不由帝力乎?夫曰人巧足奪天工,其說固非皆誕。顧此冒耏橫目,手以攫足以行者,則亦彼蒼所賦畀,且豈徒形體為然。所謂運智慮以為才,制行誼以為德,凡所異於草木禽獸者,一一皆秉彝物則,無所逃於天命而獨尊。由斯而談,則雖有出類拔萃之聖人,建生民未有之事業,而自受性降衷而論,固實與昆蟲草木同科。貴賤不同,要為天演之所苞已耳,此窮理之家之公論也。
復案:本篇有云,物不假人力而自生,便為其地最宜之種,此說固也。然不知分別觀之則誤人,是不可以不論也。赫胥黎氏於此所指為最宜者,僅就本土所前有諸種中,標其最宜耳。如是而言,其說自不可易,何則?非最宜不能獨存獨盛故也。然使是種與未經前有之新種角,則其勝負之數,其尚能為最宜與否,舉不可知矣。大抵四達之地,接壤綿遙,則新種易通,其為物競,歷時較久,聚種亦多。至如島國孤懸,或其國在內地,而有雪嶺流沙之限,則其中見種,物競較狹,暫為最宜。外種闖入,新競更起,往往年月以後,舊種漸湮,新種迭盛。此自舟車大通之後,所特見屢見不一見者也。譬如美洲從占無馬,自西班牙人載與俱入之後,今則不獨家有是畜,且落荒山林,轉成野種,族聚蕃生。澳洲及新西蘭諸島無鼠,自歐人到彼,船鼠入陸,至今遍地皆鼠,無異歐洲。俄羅斯蟋蟀舊種長大,自安息小蟋蟀入境,剋滅舊種,今轉難得。蘇格蘭舊有畫眉最善鳴,後忽有斑畫眉,不悉何來,不善鳴而蕃生,剋善鳴者日以益希。澳洲土蜂無針,白窩蜂有針者入境,無針者不數年滅。至如植物,則中國之蕃薯蕷來自呂宋,黃占來自佔城,蒲桃、苜蓿來自西域,薏苡載自日南,此見諸史傳者也。南美之番百合,西名哈敦,本地中海東岸物,一經移種,今南美拉百拉達,往往蔓生數十百里,彌望無他草木焉。餘則由歐洲以入印度、澳斯地利,動植尚多,往往十年以外,遂遍其境,較之本土,繁盛有加。夫物有遷地而良如此,誰謂必本土固有者,而後稱最宜戰。嗟乎!豈惟是動植而已,使必土著最宜,則彼美洲之紅人,澳洲之黑種,何由自交通以來,歲有耗減;而伯林海之甘穆斯噶加,前土民數卜萬,晚近乃僅數萬,存者不及什一,此俄人親為余言,且謂過是恐益少也。物競既興,負者日耗,區區人滿,烏足恃也哉!烏足恃也哉!
導言五 互爭
難者曰:信斯占也,人治天行,同為天演矣。夫名學之理,事不相反之消同,功不相毀之謂同。前篇所論,二者相反相毀明矣。以矛陷盾,互相抵牾,是果舛馳而不可合也。如是豈名學之理,有時不足信歟?
應之曰:以上所明,在在征諸事實,若名學必謂相反相毀,不出同原,人治天行,不得同為天演,則負者將在名學。理征於事,事實如此,不可誣也。夫園林台榭,謂之人力之成可也,謂之天機之動,而誘衷假手於斯人之功力以成之,亦無不可。獨是人力既施之後,是天行者,時時在在,欲毀其成功,務使復還舊觀而後已。倘治園者不能常目存之,則歷久之餘,其成績必歸於烏有,此事所必至,無可如何者也。今如河中鐵橋,沿河石陰,二者皆天材人巧,交資成物者也。然而飄風朝過,則機牙暗損;潮頭暮上,則基阯微搖;且涼熱漲縮,則筍緘不得不松;霧淞潛滋,則銹澀不能不長,更無論開闔動盪之日有損傷者矣。是故橋須歲以勘修,陰須時以培築,夫而後可得利用而久長也。故假人力以成務者天,憑天資以建業者人。而務成業建之後,天人勢不相能,若必使之歸宗返始而後快者。不獨前一二事為然,小之則樹藝牧畜之微,大之則修齊治平之重,無所往而非天人互爭之境。其本固一,其末乃歧。聞者疑吾言乎?則盍觀張弓,張弓者之兩手也,支左而屈右,力同出一人也,而左右相距。然則天行人治之相反也,其原何不可同乎?同原而相反,是所以成其變化者耶。
復案:於上二篇,斯賓塞、赫胥黎二家言治之殊,可以見矣。斯賓塞氏之言治也,大旨存於任天,而人事為之輔,猶黃老之明白然,而不忘在宥是已。赫胥黎氏他所著錄,亦什九主任天之說者,獨於此書,非之加此。蓋為持前說而過者設也。斯賓塞之言曰:人當食之頃,則自然覺饑思食。今設去饑而思食之自然,有良醫焉,深究飲食之理,為之程度,如學之有課,則雖有至精至當之程,吾知人以忘食死者必相藉也。物莫不慈其子姓,此種之所以傳也。今設去其自然愛子之情,則雖深諭切戒,以保世存宗之重,吾知人之類其滅久矣,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由是而推之,凡人生保身保種,合群進化之事,凡所當為,皆有其自然者,為之陰驅而潛率,其事彌重,其情彌殷。設棄此自然之機,而易之以學問理解,使知然後為之,則日用常行,已極紛紜繁賾,雖有聖者,不能一日行也。於是難者曰:誠如是,則世之任情而過者,又比比焉何也?曰:任情而至於過,其始必為其違情。饑而食,食而飽,飽而猶食;渴而飲,飲而滋,滋而猶飲。至違久而成習,習之既成,日以益痼,斯生害矣。故子之所言,乃任習,非任情也。使其始也,如其情而止,則烏能過乎?學問之事,所以范情,使勿至於成習以害生也。斯賓塞任天之說,模略如此。
導言六 人擇
天行人治,常相毀而不相成固矣。然人治之所以有功,即在反此天行之故。何以明之?天行者以物競為功,而人治則以使物不競為的。天行者倡其化物之機,設為已然之境,物各爭存,宜者自立。且由是而立者強,強者昌;不立者弱,弱乃滅亡。皆懸至信之格,而聽萬類之自已。至於人治則不然,立其所祈向之物,盡吾力焉,為致所宜,以輔相匡翼之,俾克自存,以可久可大也。請申前喻,夫種類之孳生無窮,常於尋尺之壤,其膏液雨露,僅資一本之生,乃雜投數十百本牙薛其中,爭求長養。又有旱澇風霜之虐,耘其弱而植其強,洎夫一本獨榮,此豈徒堅韌勝常而已,固必具與境推移之能,又或蒙天幸焉,夫而後翹爾後亡,由拱把而至婆娑之盛也。爭存之難,有如此者。至於人治獨何如乎?彼天行之所存,固現有之最宜者。然此之最宜,自人觀之,不必其至美而適用也。是故人治之興,常興於人之有所擇。譬諸草木,必擇其所愛與利者而植之。既植矣,則必使地力寬饒有餘,蟲鳥勿蠹傷,牛羊勿踐履;旱其溉之,霜其苫之,愛護保持,期於長成繁盛而後已。何則?彼固以是為美利也。使其果實材蔭,常有當夫主人之意,則愛護保持之事,自相引而彌長;又使天時地利人事,不大異其始初,則主人之庇,亦可為此樹所長保,此人勝天之說也。雖然,人之勝天亦僅耳,使所治之園,處大河之濱,一旦芻茭不屬,慮殫為河,則主人於斯,救死不給,樹乎何有?即它日河復,平沙無際,茅廬而外,無物能生;又設地樞漸轉,其地化為冰虛,則此木亦末由得藝,此天勝人之說也。天人之際,其常為相勝也若此。所謂人治有功,在反天行者,蓋雖輔相裁成,存其所善,而必賴天行之力,而後有以致其事,以獲其所期。物種相刃相劘,又各肖其先,而代趨於微異,以其有異,人擇以加。譬如樹藝之家,果實花葉,有不盡如其意者,彼乃積摧其惡種,積擇其善種。物競自若也,特前之競也,競宜於天;後之競也,競宜於人。其存一也,而所以存異。夫如是積累而上之,惡日以消,善日以長,其得效有迥出所期之外者,此之謂人擇。人擇而有功,必能盡物之性而後可。嗟夫!此真生聚富強之秘術,慎勿為鹵莽者道也。
復案:達爾文《物種由來》云:人擇一術,其功用於樹藝牧畜,至為奇妙。用此術者,不僅能取其群而進退之,乃能悉變原種,至於不可復識。其事如按圖而索,年月可期。往嘗見撒孫尼人羊,每月三次置羊於幾,體段毛角,詳悉校品,無異考金石者之玩古器也。其術要在識別微異,擇所祈向,積累成著而已。顧行術最難,非獨具手眼,覺察毫釐,不能得所欲也。具此能者,千牧之中,殆難得一。苟其能之,更益巧習,數稔之間,必致巨富。歐洲羊馬二事,尤彰彰也。間亦用接構之法,故真佳種,索價不貲,然少得效,效者須牝牡種近,生乃真佳,無反種之弊。牧畜如此,樹藝亦然,特其事差易,以進種略驟,易於抉擇耳。
導言七 善敗
天演之說,若更以墾荒之事喻之,其理將愈明而易見。今設英倫有數十百民,以本國人滿,謀生之艱,發願前往新地開墾。滿載一舟,到澳洲南島達斯馬尼亞所。澳士大利亞南有小島。棄船登陸,耳目所觸,水土動植,種種族類,寒燠燥濕,皆與英國大異,莫有同者。此數十百民者,篳路襤褸,辟草萊,烈山澤,驅其猛獸蟲蛇,不使與人爭土,百里之周,居然城邑矣。更為之播英之禾,藝英之果,致英之犬羊牛馬,使之遊且字於其中,於是百里之內,與百里之外,不獨民種迥殊,動植之倫,亦以大異。凡此皆人之所為,而非天之所設也。故其事與前喻之園林,雖大小相懸,而其理則一。顧人事立矣,而其土之天行自若也,物競又自若也。以一朝之人事,闖然出於數千萬年天行之中,以與之相抗,或小勝而僅存,或大勝而日辟,抑或負焉以泯而無遺,則一以此數十百民之人事何如為斷。使其通力合作,而常以公利為期,養生送死之事備,而有以安其身;推選賞罰之約明,而有以平其氣,則不數十百年,可以蔚然成國。而土著之種產民物,凡可以馴而服者,皆得漸化相安,轉為吾用。設此數十百民惰窳鹵莽,愚闇不仁,相友相助之不能,轉而糜精力於相伐,則客主之勢既殊,彼舊種者得因以為利,滅亡之禍,旦暮間耳。即所與偕來之禾稼果蓏牛羊,或以無所托芘而消亡,或入焉而與舊者俱化。不數十年,將徒見山高而水深,而墾荒之事廢矣。此即謂不知自致於最宜,用不為天之所擇可也。
復案:由來墾荒之利不利,最覘民種之高下。泰西自明以來,如荷蘭,如日斯巴尼亞,如蒲陀牙,如丹麥,皆能浮海得新地。而最後英倫之民,於墾荒乃獨著,前數國方之,瞠乎後矣。西有米利堅,東有身毒,南有好望新洲,計其幅員,幾與歐亞埒。此不僅習海擅商,狡黠堅毅為之也,亦其民能自製治,知合群之道勝耳。故霸者之民,知受治而不知自治,則雖與之地,不能久居。而霸天下之世,其君有辟疆,其民無墾上。法蘭西、普魯士、奧地利、俄羅斯之舊無墾地,正坐此耳。法於乾、嘉以前,真霸權不制之國也。中國廿餘口之租界,英人處其中者,多不逾千,少不及百,而制度厘然,隱若敵國矣。吾閩粵民走南洋美洲者,所在以億計,然終不免為人臧獲被驅斥也。悲夫!
導言八 烏托邦
又設此數十百民之內,而有首出庶物之一人,其聰明智慮之出於人人,猶常人之出於牛羊犬馬,幸而為眾所推服,立之以為君,以期人治之必申,不為天行之所勝。是為君者,其措施之事當如何,無亦法園夫之治園已耳。園夫欲其草木之植,凡可以害其草木者,匪不芟夷之,勦絕之。聖人欲其治之隆,凡不利其民者,亦必有以滅絕之,禁制之,使不克與其民有競立爭存之勢。故其為草昧之君也,其於草萊、猛獸、戎狄,必有其烈之、驅之、膺之之事。其所尊顯選舉以輔治者,將惟其賢,亦猶園夫之於果實花葉,其所長養,必其適口與悅目者。且既欲其民和其智力以與其外爭矣,則其民必不可互爭以自弱也。於是求而得其所以爭之端,以謂爭常起於不足,乃為之制其恆產,使民各遂其生,勿廩廩然常懼為強與黠者之所兼併;取一國之公是公非,以制其刑與禮,使民各識其封疆畛畔,毋相侵奪,而太平之治以基。夫以人事抗天行,其勢固常有所屈也。屈則治化不進,而民生以彫,是必為致所宜以輔之,而後其業乃可以久大。是故民屈於寒暑雨暘,則為致衣服宮室之宜;民屈於旱乾水溢,則為致瀦渠畎澮之宜;民屈於山川道路之阻深,而艱於轉運也,則有道途、橋樑、漕輓、舟車。致之汽電諸機,所以增倍人畜之功力也;致之醫療藥物,所以救民之厲疾天死也;為之刑獄禁制,所以防強弱愚智之相欺奪也;為之陸海諸軍,所以御異族強鄰之相侵侮也。凡如是之張設,皆以民力之有所屈,而為致其宜,務使民之待於天者,日以益寡;而於人自足恃者,日以益多。且聖人知治人之人,固賦於治於人者也。凶狡之民,不得廉公之吏;偷懦之眾,不興神武之君。故欲郅治之隆,必於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為之學校庠序焉。學校庫序之制善,而後智仁勇之民興。智仁勇之民興,而有以為群力群策之資,夫而後其國乃一富而不可貧,一強而不可弱也。嗟夫!治國至於如是,是亦足矣。
然觀其所以為術,則與吾園夫所以長養草木者,其為道豈異也哉!假使員輿之中,而有如是之一國,則其民熙熙皞皞,凡其國之所有,皆足以養其欲而給其求,所謂天行物競之虐,於其國皆不見,而惟人治為獨尊,在在有以自恃而無畏。降以至一草木一禽獸之微,皆所以娛情適用之資,有其利而無其害。又以學校之興,刑罰之中,舉錯之公也,故其民莠者日以少,良者日以多。馴至於各知職分之所當為,性分之所固有,通功合作,互相保持,以進於治化無疆之休。夫如是之群,古今之世所未有也,故稱之曰烏托邦。烏托邦者,猶言無是國也,僅為涉想所存而已。然使後世果其有之,其致之也,將非由任天行之自然,而由盡力於人治,則斷然可識者也。
復案:此篇所論,如「聖人知治人之人,賦於治於人者也」以下十餘語最精闢。蓋泰西言治之家,皆謂善治如草木,而民智如土田。民智既開,則下令如流水之源,善政不期舉而自舉,且一舉而莫能廢。不然,則雖有善政,遷地弗良。淮橘成枳。一也;人存政舉,人亡政息,極其能事,不過成一治一亂之局。二也。此皆各國所歷試歷驗者,西班牙民最信教,而智識卑下,故當明嘉、隆間,得斐立白第二為之主而大強,通美洲,據南美,而歐洲亦幾為所混一。南洋呂宋一島,名斐立賓者,即以其名,名其所得地也。至萬歷末年,而斐立白第二死,繼體之人,庸暗選懦,國乃大弱,盡失歐洲所已得地,貧削饑饉,民不聊生。直至乾隆初年,查理第三當國,精勤二十餘年,而國勢復振,然而民智未開,終弗善也。故至乾隆五十三年,查理第三亡,而國又大弱。雖道、鹹以還,泰西諸國,治化宏開,西班牙立國其中,不能無所淬礪,然至今尚不足為第二等權也。至立政之際,民智汗隆,難易尤判。如英國平稅一事,明計學者持之蓋久,然卒莫能行,坐其理太深,而國民抵死不悟故也。後議者以理財啟蒙諸書,頒令鄉塾習之,至道光間,遂阻力去,而其令大行,通國蒙其利矣。夫言治而不自教民始,徒曰百姓可與樂成,難與慮始;又曰非常之原,黎民所懼,皆苟且之治,不足存其國於物競之後者也。
導言九 汰蕃
雖然,假真有如是之一日,而必謂其盛可長保,則又不然之說也。蓋天地之大德曰生,而含生之倫,莫不孳乳,樂牝牡之合,而保愛所出者,此無化與有化之民所同也。方其治之未進也,則死於水旱者有之,死於饑寒者有之。且兵刑疾疫,無化之國,其死民也尤深。大亂之後,景物蕭寥,無異新造之國者,其流徙而轉於溝壑者眾矣。洎新治出,物競平,民獲息肩之所,休養生聚,各長子孫。卅年以往,小邑自倍。以有限之地產,供無窮之孳生,不足則爭,干戈又動,週而復始,循若無端,此天下之生所以一治而一亂也。故治癒隆則民愈休,民愈休則其蕃愈速。且德智並高,天行之害既有以防而勝之。如是經十數傳、數十傳以後,必神通如景尊,能以二饅頭,哺四千眾而後可。不然,人道既各爭存,不出於爭,將安出耶?爭則物競興、天行用,所謂郅治之隆,乃儳然不終日矣。故人治者,所以平物競也,而物競乃即伏於人治之大成,此誠人道物理之必然,昭然如日月之必出入,不得以美言飾說,苟用自欺者也。
設前所謂首出庶物之聖人,於彼新造烏托邦之中,而有如是之一境,此其為所前知,固何待論。然吾儕小人,試為揣其所以挽回之術,則就理所可知言之,無亦二途已耳。一則聽其蕃息,至過庶食不足之時,徐謀所以處置之者;一則量食為生,立嫁娶收養之程限,使無有過庶之一時。由前而言其術,即今英倫、法、德諸邦之所用。然不過移密就疏,挹茲注彼,以鄰為壑,會有窮時,窮則大爭仍起。由後而言,則微論程限之至難定也,就令微積之術,格致之學,日以益精,而程限較然可立,而行法之方,將安出耶?此又事有至難者也。於是議者曰:是不難,天下有驟視若不仁,而其實則至仁也者。夫過庶既必至爭矣,爭則必有所滅,滅又未必皆不善者也。則何莫於此之時,先去其不善而存其善。聖人治民,同於園夫之治草木。園夫之於草木也,過盛則芟夷之而已矣,拳曲擁腫則拔除之而已矣。夫惟如是,故其所養者,皆嘉葩珍果,而種日進也。去不材而育其材,治何為而不若是。罷癃、愚癇、殘疾、顛〔萶〕丑、盲聾、狂暴之子,不必盡取而殺之也,鰥之、寡之,俾無遺育,不亦可乎?使居吾土而衍者,必強佼聖智聰明才桀之子孫,此真至治之所期,又何憂乎過庶,主人曰:唯唯,願與客更詳之。
復案:此篇客說,與希臘亞利大各所持論略相仿。又嫁娶程限之政,瑞典舊行之民欲婚嫁者,須報官驗明家產及格者,始為牉合。然此令雖行,而俗轉淫佚,天生之子滿街,育嬰堂充塞不復收,故其令尋廢也。
導言十 擇難
天演家用擇種留良之術於樹藝牧畜間,而繁碩茁壯之效,若戾在契致也。於是以謂人者生物之一宗,雖靈蠢攸殊,而血氣之軀,傳衍種類,所謂生肖其先,代趨微異者,與動植諸品無或殊焉。今吾術既用之草木禽獸而大驗矣,行之人類,何不可以有功乎?此其說雖若駭人,然執其事而責其效,則確然有必然者。顧惟是此擇與留之事,將誰任乎?前於墾荒立國,始設為主治之一人,所以云其前識獨知,必出人人,猶人人之出牛羊犬馬者,蓋必如是而後乃可獨行而獨斷也。果能如是,則無論如亞洲諸國,但聰明作元后,天下無敢越志之至尊;或如歐洲,天聽民聽,天視民視,公舉公治之議院,為獨為聚,聖智同優,夫而後托之主治也可,托之擇種留良也亦可。而不幸橫覽此三洲六十餘國之間,為上下其六千餘年之紀載,此獨知前識,邁類逾種如前比者,尚斷斷乎未嘗有人也。
且擇種留良之術,用諸樹藝牧畜而大有功者,以所擇者草木禽獸,而擇之者人也。今乃以人擇人,此何異上林之羊,欲自為卜式;汧渭之馬,欲自為其伯翳,多見其不知量也已。(案原文用白鴿欲自為施白來。施,英人最善畜鴿者也,易用中事。)且欲由此術,是操選政者,不特其前識如神明,抑必極剛戾忍決之姿而後可。夫剛戾忍決誠無難,雄主酷吏皆優為之。獨是先覺之事,則分限於天,必不可以人力勉也。且此才不僅求之一人之為難,即合一群之心思才力為之,亦將不可得。久矣,合群愚不能成一智,聚群不肖不能成一賢也!且從來人種難分,比諸飛走下生,奚翅什伯。每有孩提之子,性情品格,父母視之為庸兒,戚黨目之為劣子,溫溫未試,不比於人。逮磨礱世故,變動光明,事業聲施,赫然驚俗,國蒙其利,民戴其功。吾知聚百十兒童於此,使天演家憑其能事,恣為抉擇,判某也為賢為智,某也為不肖為愚,某也可室可家,某也當鰥當寡,應機斷決,無或差訛,用以擇種留良,事均樹畜。來者不可知,若今日之能事,尚未足以企此也。
導言十一 蜂群
故首出庶物之神人既已杳不可得,則所謂擇種之術不可行。由是知以人代天,其事必有所底,此無可如何者也。且斯人相系相資之故,其理至為微渺難思。使未得其人,而欲冒行其術,將不僅於治理無以復加,且恐其術果行,則其群將渙。蓋人之所以為人者,以其能群也。第深思其所以能群,則其理見矣。雖然,天之生物,以群立者,不獨斯人已也。試略舉之:則禽之有群者,如雁如烏;獸之有群者,如鹿如象,如米利堅之犎,阿非利加之獼,其尤著者也;昆蟲之有群者,如蟻如蜂。凡此皆因其有群,以自完於物競之際者也。今吾將即蜂之群而論之,其與人之有群,同歟異歟?意其皆可深思,因以明夫天演之理歟?
夫蜂之為群也,審而觀之,乃真有合於古井田經國之規,而為近世以均富言治者之極則也。(復案:古之井田與今之均富,以天演之理及計學公例論之,乃古無此事,今不可行之制。故赫氏於此意含滑稽。)以均富言治者曰:財之不均,亂之本也。一群之民,宜通力而合作。然必事各視其所勝,養各給其所欲,平均齊一,無有分殊。為上者職在察貳廉空,使各得分願,而莫或並兼焉,則太平見矣。此其道蜂道也。夫蜂有后,蜂王雌故曰后。其民雄者惰,而操作者半雌。採花釀蜜者皆雌而不交不孕,其雄不事事,俗誤為雌,呼曰蜂姐。一壺之內,計口而稟,各致其職。昧旦而起,吸膠戴黃,制為甘薌,用相保其群之生,而與凡物為競。其為群也,動於天機之自然,各趣其功,於以相養,各有其職分之所當為,而未嘗爭其權利之所應享。是輯輯者,為有思乎?有情乎?吾不得而知之也。自其可知者言之,無亦最粗之知覺運動已耳。設是群之中,有勞心者焉,則必其雄而不事之惰蜂。為其暇也,此其神識智計,必天之所縱,而皆生而知之,而非由學而來,抑由悟而入也。設其中有勞力者焉,則必其半雌,盻盻然終其身為釀蓄之事,而所稟之食,特裸然僅足以自存。是細腰者,必皆安而行之,而非由墨之道以為人,抑由揚之道以自為也。之二者自裂房茁羽而來,其能事已各具矣。然則蜂之為群,其非為物之所設,而為天之所成明矣。天之所以成此群者奈何?曰:與之以含生之欲,輔之以自動之機,而後冶之以物競,錘之以天擇,使肖而代遷之種,自范於最宜,以存延其種族。此自無始來,累其漸變之功,以底於如是者。
導言十二 人群
人之有群,其始亦動於天機之自然乎?其亦天之所設,而非人之所為乎?群肇於家,其始不過夫婦父子之合,合久而系聯益固,生齒日蕃,則其相為生養保持之事,乃愈益備。故宗法者群之所由昉也。夫如是之群,合以與其外爭,或人或非人,將皆可以無畏,而有以自存。蓋惟泯其爭於內,而後有以為強,而勝其爭於外也,此所與飛走蠕泳之群同焉者也。然則人蟲之間,卒無以異乎?曰:有。鳥獸昆蟲之於群也,因生而受形,爪翼牙角,各守其能,可一而不可二,如彼蜜蜂然。雌者雄者,一受其成形,則器與體俱,嫥嫥然趨為一職,以畢其生,以效能於其群而已矣,又烏知其餘?假有知識,則知識此一而已矣;假有嗜欲,亦嗜欲此一而已矣。何則?形定故也。至於人則不然,其受形雖有大小強弱之不同,其賦性雖有愚智巧拙之相絕,然天固未嘗限之以定分,使劃然為其一而不得企其餘,曰此可為士,必不可以為農;曰此終為小人,必不足以為君子也。此其異於鳥獸昆蟲者一也。且與生俱生者有大同焉,曰好甘而惡苦,曰先己而後人。夫曰先天下為憂,後天下為樂者,世容有是人,而無如其非本性也。人之先遠矣,其始禽獸也。不知更幾何世,而為山都木客;又不知更幾何年,而為毛民猺獠;由毛民猺獠,經數萬年之天演,而漸有今日,此不必深諱者也。自禽獸以至為人,其間物競天擇之用,無時而或休,而所以與萬物爭存,戰勝而種盛者,中有最宜者在也。是最宜云何?曰獨善自營而已。夫自營為私,然私之一言,乃無始來斯人種子,由禽獸得此,漸以為人,直至今日而根株仍在者也。古人有言,人之性惡。又曰人為孽種,自有生來,便含罪惡。其言豈盡妄哉!是故凡屬生人,莫不有欲,莫不求遂其欲,其始能戰勝萬物,而為天之所擇以此。其後用以相賊,而為天之所誅亦以此。何則?自營大行,群道將息,而人種滅矣。此人所與鳥獸昆蟲異者又其一也。
復案:西人有言,十八期民智大進步,以知地為行星,而非居中恆靜,與天為配之大物,如占所云云者。十九期民智大進步,以知人道,為生類中天演之一境,而非篤生特造,中天地為三才,如古所云云者。二說初立,皆為世人所大駭,竺舊者,至不惜殺人以剫其說。卒之證據厘然,彌攻彌固,乃知如如之說,其不可撼如此也。達爾文《原人篇》,希克羅德國人《人天演》,赫胥黎《化中人位論》,三書皆明人先為猿之理。而現在諸種猿中,則亞洲之吉賁音奔、倭蘭兩種,非洲之戈票拉、青明子兩種為尤近。何以明之?以官骸功用,去人之度少,而去諸獸與他猿之度多也。自茲厥後,生學分類,皆人猿為一宗,號布拉默特。布拉默特者,秦言第一類也。
導言十三 制私
自營甚者必侈於自由,自由侈則侵,侵則爭,爭則群渙,群渙則人道所恃以為存者去。故曰自營大行,群道息而人種滅也。然而天地之性,物之最能為群者,又莫人若。如是則其所受於天,必有以制此自營者,夫而後有群之效也。(復案:人道始群之際,其理至為要妙。群學家言之最晰者,有斯賓塞氏之《群誼篇》,拍捷特《格致治平相關論》二書,皆余所已譯者。)夫物莫不愛其苗裔,否則其種早絕而無遺,自然之理也。獨愛子之情,人為獨摯,其種最貴,故其生有待於父母之保持,方諸物為最久。久,故其用愛也尤深。繼乃推類擴充,緣所愛而及所不愛。是故慈幼者仁之本也。而慈幼之事,又若從自營之私而起。由私生慈,由慈生仁,由仁勝私,此道之所以不測也。又有異者,惟人道善以己效物,凡儀形肖貌之事,獨人為能。(案:昆蟲禽獸亦能肖物,如南洋木葉蟲之類,所在多有,又傳載寡女絲一事,則尤異者,然此不足以破此公例也。)故禽獸不能畫,不能像,而人則於他人之事,他人之情,皆不能漠然相值,無概於中。即至隱微意念之間,皆感而遂通,絕不聞矯然離群,使人自人而我自我。故里語曰:一人向隅,滿堂為之不樂;孩稚調笑,戾夫為之破顏。涉樂方〔〕,言哀已唏。動乎所不自知,發乎其不自已。
或謂佔有人焉,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此誠極之若反,不可以常法論也。但設今者有高明深識之士,其意氣若塵垢秕糠一世也者,猝於塗中,遇一童子,顯然傲侮輕賤之,謂彼其中毫不一動然者,則吾竊疑而未敢信也。李將軍必取霸陵尉而殺之,可謂過矣。然以飛將威名,二千石之重,尉何物,乃以等閒視之,其憾之者猶人情也。(案:原文如下:埃及之哈猛,必取摩德開而梟之高竿之上,亦已過矣。然彼以亞哈木魯經略之重,何物猶大,乃漠然視之,門焉再出入,傲不為禮,其則恨之者尚人情耳。今以與李廣霸陵尉事相類,故易之如此。)不見夫怖畏清議者乎?刑章國憲,未必懼也,而斤斤然以鄉里月旦為懷。美惡毀譽,至無定也,而禮俗既成之後,則通國不敢畔其範圍。人寧受饑寒之苦,不忍捨生,而愧情中興,則計短者至於自殺。凡此皆感通之機,人所甚異於禽獸者也。感通之機神,斯群之道立矣。大抵人居群中,自有識知以來,他人所為,常衡以我之好惡;我所為作,亦考之他人之毀譽。凡人與己之一言一行,皆與好惡毀譽相附而不可離。及其久也,乃不能作一念焉,而無好惡毀譽之別。由是而有是非,亦由是而有羞惡。人心常德,皆本之能相感通而後有。於是是心之中,常有物焉以為之宰,字曰天良。天良者,保群之主,所以制自營之私,不使過用以敗群者也。
復案:赫胥黎保群之論,可謂辨矣。然其謂群道由人心善相感而立,則有倒果為因之病,又不可不知也。蓋人之由散入群,原為安利,其始正與禽獸下生等耳,初非由感通而立也。夫既以群為安利,則天演之事,將使能群者存,不群者滅;善群者存,不善群者滅。善群者何?善相感通者是。然則善相感通之德,乃天擇以後之事,非其始之即如是也。其始豈無不善相感通者?經物競之烈,亡矣,不可見矣。赫胥黎執其末以齊其本,此其言群理,所以不若斯賓塞氏之密也。且以感通為人道之本,其說發於計學家亞丹斯密,亦非赫胥黎氏所獨標之新理也。
又案:班孟堅曰:不能愛則不能群,不能群則不勝物,不勝物則養不足。群而不足,爭心將作。吾竊謂此語,必古先哲人所已發,孟堅之識,尚未足以與此也。
導言十四 恕敗
群之所以不渙,由人心之有天良。大良生於善相感,其端孕於至微,而效終於極鉅,此之謂治化。治化者,天演之事也。其用在厚人類之生,大其與物為競之能,以自全於天行酷烈之際。故治化雖原出於天,而不得謂其不與天行相反也。自禮刑之用,皆所釋憾而平爭。故治化進而天行消,即治化進而自營減。顧自營減之至盡,則人與物為競之權力,又未嘗不因之俱衰,此又不可不知者也。故比而論之,合群者所以平群以內之物競,即以敵群以外之天行。人始以自營能獨伸於庶物,而自營獨用,則其群以漓。由合群而有治化,治化進而自營減,克己廉讓之風興。然自其群又不能與外物無爭,故克己太深,自營盡泯者,其群又未嘗不敗也。無平不陂,無往不復,理誠如是,無所逃也。今天下之言道德者,皆曰:終身可行莫如恕,平天下莫如絮矩矣。泰東者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所求於朋友,先施之。泰西者曰:施人如己所欲受。又曰:設身處地,待人如己之期人。凡斯之言,皆所謂金科玉條,貫徹上下者矣。自常人行之,有必不能悉如其量者。雖然,學問之事,貴審其真,而無容心於其言之美惡。苟審其實,則恕道之與自存,固尚有其不盡比附也者。蓋天下之為惡者,莫不務逃其誅。今有盜吾財者,使吾處盜之地,則莫若勿捕與勿罰。今有批吾頰者,使吾設批者之身,則左受批而右不再焉,已厚幸矣。持是道以與物為競,則其所以自存者幾何?故曰:不相比附也。且其道可用之民與民,而不可用之國與國。何則?民尚有國法焉,為之持其平而與之直也。至於國,則持其平而與之直者誰乎?
復案:赫胥黎氏之為此言,意欲明保群自存之道,不宜盡去自營也。然而其義隘矣。且其所舉泰東西建言,皆非群學太平最大公例也。太平公例曰:「人得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為界。用此則無前弊矣。」斯賓塞《群誼》一篇,為釋此例而作也。晚近歐洲富強之效,識者皆歸功於計學,計學者首於亞丹斯密氏者也。其中亦有最大公例焉,曰:「大利所存,必其兩益。損人利己非也,損己利人亦非;損下益上非也,損上益下亦非。」其書五卷數十篇,大抵反覆明此義耳。故道、咸以來,蠲保商之法,平進出之稅,而商務大興,國民俱富。嗟乎!今然後知道若大路然,斤斤於彼己盈絀之間者之真無當也。
導言十五 最旨
右十四篇,皆詮天演之義,得一一復按之。第一篇,明天道之常變,其用在物競與天擇。第二篇,標其大義,見其為萬化之宗。第三篇,專就人道言之,以異、擇、爭三者,明治化之所以進。第四篇,取譬園夫之治園,明天行人治之必相反。第五篇,言二者雖反,而同出一原,特天行則恣物之爭而存其宜,人治則致物之宜以求得其所祈向者。第六篇,天行既泯,物競斯平,然物具肖先而異之性,故人治所以範物,使日進善而不知,此治化所以大足恃也。第七篇,更以墾土建國之事,明人治之正術。第八篇,設其民日滋,而有神聖為之主治,其道固可以法園夫。第九篇,見其術之終窮,窮則大行復興,人治中廢。第十篇,論所以救庶之術,獨有耘莠存苗,而以人耘人,其術必不可用。第十一篇,言群出於大演之自然,有能群之天倪,而物競為爐錘。人之始群,不異昆蟲禽獸也。第十二篇,言人與物之不同,一曰才無不同,一曰自營無藝。二者皆爭之器,而敗群之凶德也,然其始則未嘗不用是以自存。第十三篇,論能群之吉德,感通為始,天良為終;人有天良,群道乃固。第十四篇,明自營雖凶,亦在所用;而克己至盡,未或無傷。
今者統十四篇之所論而觀之,知人擇之術,可行諸草木禽獸之中,斷不可用諸人群之內。姑無論智之不足恃也,就令足恃,亦將使惻隱仁愛之風衰,而其群以渙。且充其類而言,凡卹罷癃、養殘疾之政,皆與其治相舛而不行,直至醫藥治療之學可廢,而男女之合,亦將如會聚牸牝之為,而隳夫婦之倫而後可。狹隘酷烈之治深,而慈惠哀憐之意少。數傳之後,風俗遂成,斯群之善否不可知,而所恃以相維相保之天良,其有存者不可寡歟?故曰:以人擇求強,而其效適以得弱。蓋過庶之患,難圖如此。雖然,今者天下非一家也,五洲之民非一種也。物競之水深火烈,時平則隱於通商庀工之中,世變則發於戰伐縱衡之際。是中天擇之效,所眷而存者云何?群道所因以進退者奚若?國家將安所恃而有立於物競之餘?雖其理誠奧博,非區區導言所能盡,意者深察世變之士,可思而得其大致於言外矣夫!
復案:赫胥黎氏是書大指,以物競為亂源,而人治終窮於過庶。此其持論,所以與斯賓塞氏大相逕庭,而謂太平為無是物也。斯賓塞則謂事遲速不可知,而人道必成於郅治。其言曰《生學天演》第十三篇《論人類究竟》:「今若據前事以推將來,則知一群治化將開,其民必庶。始也以猛獸毒蟲為患,庶則此患先祛。然而種分壤據,民之相殘,不啻毒蟲猛獸也。至合種成國,則此患又減,而轉患孳乳之寖多。群而不足,大爭起矣。使當此之時,民之性情知能,一如其朔,則其死率,當與民數作正比例;其不為正比例者,必其食裕也;而食之所以裕者,又必其相為生養之事進而後能。於此見天演之所以陶鈞民生,與民生之自為體合。物自變其形能,以合所遇之境,天演家謂之體合。體合者,進化之秘機也。雖然,此過庶之壓力,可以裕食而減;而過庶之壓力,又終以孳生而增。民之欲得者,常過其所已有。汲汲以求,若有陰驅潛率之者。亙古民欲,固未嘗有見足之一時。故過庶壓力,終無可免,即天演之用,終有所施。其間轉徙墾屯,舉不外一時挹注之事。循是以往,地球將實,實則過庶壓力之量,與俱盈矣。故生齒日繁,過於其食者,所以使其民巧力才智,與自治之能,不容不進之因也。惟其不能不用,故不能不進,亦惟常用,故常進也。舉凡水火工虞之事,要皆民智之見端,必智進而後事進也。事既進者,非智進者莫能用也。格致之家,孜孜焉以盡物之性為事。農工商之民,據其理以善術,而物產之出也,以之益多。非民智日開,能為是乎!十頃之田,今之所獲,倍於往歲,其農必通化植之學,知水利,諸新機,而已與傭之巧力,皆臻至巧而後可。製造之工,朝出貨而夕售者,其製造之器,其工匠之巧,皆不可以不若人明矣。通商之場日廣,業是者,於物情必審,於計利必精,不然,敗矣。商戰烈,則子錢薄,故用機必最省費者,造舟必最合法者,御舟必最巧習者,而後倍稱之息收焉。諸如此倫,苟求其原,皆一群過庶之壓力致之耳。蓋惡勞好逸,民之所同。使非爭存,則耳目心思之力皆不用。不用則體合無由,而人之能事不進。是故天演之秘,可一言而盡也。天惟賦物以孳乳而貪生,則其種自以日上。萬物莫不如是,人其一耳。進者存而傳焉,不進者病而亡焉,此九地之下,古獸殘骨之所以多也。一家一國之中,食指徒繁,而智力如故者,則其去無□類不遠矣,夫固有與爭存而奪之食者也。不見前之愛爾蘭乎?生息之夥,均諸圈牢。然其究也,徒以供溝壑之一飽。饑饉疾疫,刀兵水旱,有不忍卒言者。凡此皆人事之不臧,非天運也。然以經數言之,則去者必其不善自存者也。其有孑遺而長育種嗣者,必其能力最大,抑遭遇最優,而為天之所擇者也。故宇宙妨生之物至多,不僅過庶一端而已。人欲圖存,必用其才力心思,以與是妨生者為鬥。負者日退,而勝者日昌。勝者非他,智德力三者皆大是耳。三者大而後與境相副之能恢,而生理乃大備。且由此而觀之,則過庶者非人道究竟大患也。吾是書前篇,於生理進則種貴,而孳乳用稀之理,已反覆辨證之矣。蓋種貴則其取精也,所以為當躬之用者日奢,以為嗣育之用者日嗇。一人之身,其情感論思,皆腦所主,群治進,民腦形愈大,襞積愈繁,通感愈速。故其自存保種之能力,與腦形之大小有比例。而察物窮理,自治治人,與夫保種治謀之事,則與腦中襞積繁簡為比例。然極治之世,人腦重大繁密固矣,而情感思慮,又至賾至變,至廣至玄。其體既大,其用斯宏,故腦之消耗,又與其用情用思之多寡、深淺、遠近、精粗為比例。三比例者合,故人當此時,其取物之精,所以資輔益填補此腦者最費。腦之事費,則生生之事廉矣,物固莫能兩大也。今日歐民之腦,方之野蠻,已此十而彼七;即其中襞積覆疊,亦野蠻少而淺,而歐民多且深。則繼今以往,腦之為變如何,可前知也。此其消長盈虛之故,其以物競天擇之用而腦大者存乎?抑體合之為,必得腦之益繁且靈者,以與蕃變廣玄之事理相副乎?此吾所不知也。知者用奢於此,則必嗇於彼。而郅治之世,用腦之奢,又無疑也。吾前書證腦進者成丁遲,謂牝牡為合之時。又證男女情慾當極熾時,則思力必遜。而當思力大耗,如初學人攻苦思索算學難題之類,則生育能事,往往抑沮不行。統此觀之,則可知群治進極,宇內人滿之秋,過庶不足為患。而斯人孳生遲速,與其國治化淺深,常有反比例也。」斯賓塞之言如此,自其說出,論化之士十八九宗之,計學家柏捷特著《格致治平相關論》,多取其說。夫種下者多子而子天,種貴者少子而子壽,此天演公例。自草木蟲魚,以至人類,所隨地可察者,斯賓氏之說,豈不然哉!
導言十六 進微
前論謂治化進則物競不行固矣,然此特天行之物競耳。天行物競者,救死不給,民爭食也,而人治之物競猶自若也。人治物競者,趨於榮利,求上人也。惟物競長存,而後主治者可以操砥礪之權,以礱琢天下。夫所謂主治者,或獨具全權之君主;或數賢監國,如古之共和;或合通國民權,如今日之民主。其制雖異,其權實均,亦各有推行之利弊。案:今泰西如英、德各邦,多三合用之,以兼收其益,此國主而外所以有爵民二議院也。要之其群之治亂強弱,則視民品之隆污,主治者抑其次矣。然既曰主治,斯皆有導進其群之能。課其為術,乃不出道、齊、舉錯,與夫刑賞之間已耳。主治者懸一格以求入,曰必如是,吾乃尊顯爵祿之,使所享之權與利,優於常倫焉,則天下皆奮其才力心思,以求合於其格,此必然之數也。其始焉為競,其究也成習。習之既成,則雖主治有不能與其群相勝者。後之衰者馴至於亡,前之利者適成其弊。導民取捨之間,其機如此。是故天演之事,其端恆娠於至微,而為常智之所忽。及蒸為國俗,淪浹性情之後,悟其為弊,乃謀反之。操一葦以障狂瀾,釃杯水以救燎原,此亡國亂群,所以相隨屬也。不知一群既渙,人治已失其權,即使聖人當之,亦僅能集散扶衰,勉企最宜,以聽天事之抉擇。何則?天演之效,非一朝夕所能為也。
是故人治天演,其事與動植不同,事功之轉移易,民之性情氣質變化難。持今日之英倫,以與圖德之朝相較,自顯理第七,至女主額勒查白,是為圖德之代,起明成化二十一年至萬歷三十一年。則貧富強弱,相殊遠矣。而民之官骸性情,若無少異於其初。詞人狹斯丕爾之所寫生,狹,萬歷間英國詞曲家,其傳作大為各國所傳譯寶貴也。方今之人,不僅聲音笑貌同也,凡相攻相感不相得之情,又無以異。苟謂民品之進,必待治化既上,天行盡泯,而後有功,則自額勒查白以至維多利亞,此兩女主三百餘年之間,英國之兵爭蓋寡,無熾然用事之天行也。擇種留良之術,雖不盡用,間有行者。刑罰非不中也,害群之民,或流之,或殺之,或錮之終身焉。又以遊惰呰窳者之種下也,振貧之令曰:凡無業仰給縣官者,男女不同居。凡此之為,皆意欲絕不肖者傳衍種裔,累此群也。然而其事卒未嘗驗者,則何居?蓋如是之事,合通國而計之,所及者隘,一也;民之犯法失業,事常見諸中年以後,刑政未加乎其身,此凶民惰民者,已婚嫁而育子矣,又其一也。且其術之窮不止此,世之不幸罹文網,與無操持而惰游者,其氣質種類,不必皆不肖也。死囚貧乏,其受病雖恆在夫性情,而大半則緣乎所處之地勢。英諺有之曰,糞在田則為肥,在衣則為不潔。然則不潔者,乃肥而失其所者也。故豪家土苴金帛,所以揚其惠聲;而中產之家,則坐是以凍餒。猛毅致果之性,所以成大將之威名;仰機射利之奸,所以致駔商之厚實。而用之一不當,則刀鋸囹圄從其後矣。由此而觀之,彼被刑無賴之人,不必由天德之不肖,而恆由人事之不詳也審矣。今而後知絕其種嗣俾無遺育者之真無當也。今者即英倫一國而言之,輓近二百年治功所進,幾於絕景而馳,至其民之氣質性情,尚無可指之進步。而歐墨物競炎炎,天演為爐,天擇為冶,所駸駸日進者,乃在政治、學術、工商、兵戰之間。嗚呼,可謂奇觀也已!
復案:天演之學,肇端於地學之殭石古獸。故其計數,動逾億年,區區數千年數百年之間,固不足以見其用事也。曩拿破侖第一入埃及時,法人治生學者,多挾其數千年骨董歸而驗之,覺古今人物,無異可指,造化模笵物形,極漸至微,斯可見矣。雖然,物形之變,要皆與外境為對待。使外境未嘗變,則宇內諸形,至今如其朔焉可也。惟外境既遷,形處其中,受其逼拶,乃不能不去故以即新。故變之疾徐,常視逼拶者之緩急。不可謂古之變率極漸,後之變率遂常如此而不能速也。即如以歐洲政教、學術、農工、商戰數者而論,合前數千年之變,殆不如輓近之數百年。至最後數十年,其變彌厲。故其言曰:耶穌降生二千年時,世界如何,雖至武斷人不敢率道也。顧其事有可逆知者,世變無論如何,終當背苦而向樂。此如動植之變,必利其身事者而後存也。至於種胤之事,其理至為奧博難窮,誠有如赫胥氏之說者。即如反種一事,生物累傳之後,忽有極似遠祖者,出於其間,此雖無數傳無由以絕。如至今馬種,尚有忽出遍體虎斑,肖其最初芝不拉野種者。或謂此即《漢書》所云天馬。驢種亦然,此二物同原證也。芝不拉之為驢馬,則京垓年代事矣。達爾文畜鴿,亦往往數十傳後,忽出石鴿野種也。又每有一種受性偏勝,至牉合得宜,有以相劑,則生子勝於二親,此生學之理,亦古人所謂「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理也。惟牉合有宜不宜,而後瞽瞍生舜,堯生丹朱,而漢高呂後之悍鷙,乃生孝惠之柔良,可得而微論也。此理所關至鉅,非遍讀西國生學家書,身考其事數十年,不足以與其秘耳。
導言十七 善群
今之競於人群者,非爭所謂富貴優厚也耶?戰而勝者在上位,持粱齧肥,驅堅策驕,而役使夫其群之眾;不勝者居下流,其尤病者,乃無以為生,而或陷於刑罔。試合英倫通國之民計之,其戰而如是勝者,百人之內,幾幾得二人焉;其赤貧犯法者,亦不過百二焉。恐議者或以為少也,吾乃以謂百得五焉可乎?然則前所謂天行之虐,所見於此群之中,統而覈之,不外二十得一而已。是二十而一者,溽然在泥塗之中,日有寒饑之色,周其一身者,率猥陋不蠲,不足以遂生致養,嫁娶無節,蕃息之易,與圈牢均。故其兒女,雖以貧露多不育者,然其生率常過於死率也。雖然,彼貧賤者,固自為一類也。此二十而一者,固不能於二十而十九者,有選擇舉錯之權也。則群之不進,非其罪也。設今有牧焉,於其千羊之內,簡其最下之五十羊,驅而置之磽確不毛之野,任其弱者自死,強者自存,夫而後驅此後亡者還入其群,以並畜同牧之,是之牧為何如牧乎?此非過事之喻也,不及事之喻也。何則?今吾群之中,是饑寒罹文網者,尚未為最弱極愚之種,如所謂五十羊者也。且今之競於富貴優厚者,當何如而後勝乎?以經道言之,必其精神強固者也,必勤足赴功者也,必智足以周事,忍足濟事者也;又必其人之非甚不仁,而後有外物之感孚,而恆有徒黨之己助,此其所以為勝之常理也。
然而世有如是之民,競於其群之中,而又不必勝者則又何也?曰世治之最不幸,不在賢者之在下位而不能升,而在不賢者之在上位而無由降。門第、親戚、援與、財賄、例故,與夫主治者之不明而自私,之數者皆其沮降之力也。譬諸重濁之物,傅以氣脬木皮;又如不能游者,挾救生之環,此其所以為浮,而非其物之能溯洄鳧沒以自舉而上也。使一日者,取所傅而去之,則本地親下,必終歸於其所。而物競天擇之用,將使一國之眾,如一壺之水然,熨之以火,而其中無數莫破質點,暖者自升,冷者旋降,回轉周流,至於同溫等熱而後已。是故任天演之自然,而去其牽沮之力,則一群之眾,其戰勝而亨,而為斯群之大分者,固不必最宜,將皆各有所宜,以與其群相結。其為數也既多,其合力也自厚,其孳生也自蕃。夫以多數勝少數者,天之道也,而義何慮於前所指二十而一之莠民也哉!此善群進種之至術也。
今夫一國之治,自外言之,則有邦交;自內言之,則有民政。邦交民政之事,必操之聰明強固,勤智剛毅而仁之人,夫而後國強而民富者,常智所與知也。由吾之術,不肖自降,賢者自升,邦交民政之事,必得其宜者為之主,且與時偕行,流而不滯,將不止富強而已,抑將有進種之效焉。此固人事之足恃,而有功者矣。夫何必擇種留良,如園夫之治草木哉!
復案:赫胥黎氏是篇,所謂去其所傅者,最為有國者所難能。能則其國無不強,其群無不進者。此質家親親,必不能也;文家尊尊,亦不能也;惟尚賢課名實者能之。尚賢則近墨,課名實則近於申商。故其為術,在中國中古以來,罕有用者,而用者乃在今日之西國。英倫民氣最伸,故其術最先用,用之亦最有功。如廣立民報,而守直言不禁之盟。宋寧宗嘉定七年,英王約翰與其民所立約,名馬格那吒達,華言大典。保、公二黨,遞主國成,以互相稽察。凡此之為,皆惟恐所傅者不去故也。斯賓塞群學保種公例二,曰:凡物慾種傳而盛者,必未成丁以前,所得利益,與其功能作反比例;既成丁之後,所得利益,與功能作正比例。反是者衰滅。其《群誼篇》立進種大例三:一曰民既成丁,功食相準;二曰民各有畔,不相侵欺;三曰兩害相權,己輕群重。此其言乃集希臘、羅馬與二百年來格致諸學之大成,而施諸邦國理平之際。有國者安危利菑則亦已耳,誠欲自存,赫、斯二氏之言,殆無以易也。赫所謂去其所傅,與斯所謂功食相準者,言有正負之殊,而其理則一而已矣。
導言十八 新反
前言園夫之治園也,有二事焉:一曰設其宜境,以遂群生;二曰芸其惡種,使善者傳。自人治而言之,則前者為保民養民之事,後者為善群進化之事。善群進化,園夫之術,必不可行,故不可以力致。獨主持公道,行尚賢之實,則其治自臻。然古今為治,不過保民養民而已。善群進化,則期諸教民之中,取民同具之明德,固有之知能,而日新擴充之,以為公享之樂利。古之為學也,形氣、道德,歧而為二,今則合而為一。所講者雖為道德治化形上之言,而其所由徑術,則格物家所用以推證形下者也。撮其大要,可以三言盡焉。始於實測,繼以會通,而終於試驗。三者闕一,不名學也。而三者之中,則試驗為尤重。古學之遜於今,大抵坐闕是耳。凡政教之所施,皆用此術以考核揚搉之,由是知其事之窒通,與能得所祈向否也。天行物競,既無由絕於兩間。誠使五洲有大一統之一日,書車同其文軌,刑賞出於一門,人群大和,而人外之爭,尚自若也;過庶之禍,莫可逃也。人種之先,既以自營不仁,而獨伸於萬物矣。綿傳雖遠,惡本仍存,呱呱墜地之時,早含無窮為己之性。故私一日不去,爭一日不除。爭之未除,天行猶用,如日之照,夫何疑焉。假使後來之民,得純公理而無私慾,此去私者,天為之乎?抑人為之乎?吾今日之智,誠不足以知之。然而一事分明,則今日之民,既相合群而不散處於獨矣,苟私過用,則不獨必害於其群,亦且終傷其一己。何者?托於群而為群所不容故也。是故成已成人之道,必在懲忿窒慾,屈私為群,此其事誠非可樂,而行之其效之美,乃不止於可樂。
夫人類自其天秉而觀之,則自致智力,加之教化道齊,可日進於無疆之休,無疑義也。然而自夫人之用智用仁,雖聖哲不能無過;自天行終與人治相反,而時時欲毀其成功;自人情之不能無怨懟,而尚覬覦其所必不可幾;自夫人終囿於形氣之中,其知識無以窺天事之至奧。夫如是而曰人道有極美備之一境,有善而無惡,有樂而無憂,特需時以待之,而其境必自至者,此殆理之所必無,而人道之所以足閔歎也。竊嘗謂此境如割錐術中,雙曲線之遠切線,可日趨於至近,而終不可交。雖然,既生而為人矣,則及今可為之事亦眾矣。邃古以來,凡人類之事功,皆所以補天輔民者也。已至者無隳其成功,未至者無怠於精進,則人治與日月俱新,有非前人所夢見者,前事具在,豈不然哉!夫如是以保之,夫如是以將之。然而形氣內事,皆拋物線也。至於其極,不得不反。反則大宇之間,又為大行之事。人治以漸,退歸無權,我曹何必取京垓世劫以外事,憂海水之少,而以淚益之也哉!
復案:有叩於復者曰,人道以苦樂為究竟乎?以善惡為究竟乎?應之曰:以苦樂為究竟,而善惡則以苦樂之廣狹為分。樂者為善,苦者為惡,苦樂者所視以定善惡者也。使苦樂同體,則善惡之界混矣,又烏所謂究竟者乎?曰:然則禹墨之胼繭非,而桀跖之橫恣是矣!曰:論人道務通其全而觀之,不得以一曲論也。人度量相越遠,所謂苦樂,至為不齊。故人或終身汲汲於封殖,或早夜遑遑於利濟。當其得之,皆足自樂,此其一也。且夫為人之士,摩頂放踵以利天下,亦謂苦者吾身,而天下緣此而樂者眾也。使無樂者,則摩放之為,無謂甚矣。慈母之於子也,劬勞顧恤,若忘其身,母苦而子樂也。至得其所求,母且即苦以為樂,不見苦也。即如婆羅舊教苦行熏修,亦謂大苦之餘,償我極樂,而後從之。然則人道所為,皆背苦而趨樂。必有所樂,始名為善,彰彰明矣。故曰善惡以苦樂之廣狹分也。
然宜知一群之中,必彼苦而後此樂,抑己苦而後人樂者,皆非極盛之世。極盛之世,人量各足,無取挹注。於斯之時,樂即為善,苦即為惡。故曰善惡視苦樂也。前吾謂西國計學為亙古精義、人理極則者,亦以其明兩利為真利耳。由此觀之,則赫胥氏是篇所稱屈己為群為無可樂,而其效之美,不止可樂之語,於理荒矣。且吾不知可樂之外,所謂美者果何狀也。然其謂郅治如遠切線,可近不可交,則至精之譬。又謂世間不能有善無惡,有樂無憂,二語亦無以易。蓋善樂皆對待意境,以有惡憂而後見。使無後二,則前二亦不可見。生而瞽者不知有明暗之殊,長處寒者不知寒,久處富者不欣富,無所異則即境相忘也。曰:然則郅治極休,如斯賓塞所云云者,固無有乎?曰:難言也。大抵宇宙究竟,與其元始,同於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雲者,謂不可以名理論證也。吾黨生於今日,所可知者,世道必進,後勝於今而已。至極盛之秋,當見何象,千世之後,有能言者,猶旦暮遇之也。
卷二 天演論下
論一 能實
道每下而愈況,雖在至微,盡其性而萬物之性盡,窮其理而萬物之理窮,在善用吾知而已矣,安用騖遠窮高,然後為大乎?柏庚首為此言。其言曰:格致之事,凡為真宰之所篤生,斯為吾人之所應講。天之生物,本無貴賤軒輊之心,故以人意軒輊貴賤之者,其去道固已遠矣。尚何能為格致之事乎?今夫筴兩緘以為郛,一房而數子,瞀然不盈匊之物也。然使藝者不違其性,雨足以潤之,日足以暄之,則無幾何,其力之內蘊者敷施,其質之外附者翕受;始而萌芽,繼乃引達,俄而布薆,俄而堅熟,時時蛻其舊而為新,人弗之覺也,覺亦弗之異也。睹非常則驚,見所習則以為不足察,此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之所以眾也。夫以一子之微,忽而有根荄支幹花葉果實,非一曙之事也。其積功累勤,與人事之經營裁炡異,而實未嘗異也。一鄂一柎,極之微塵質點,其形法模式,苟諦而視之,其結構勾聯,離婁歷鹿,窮精極工矣,又皆有不易之天則,此所謂至賾而不可亂者也。一本之植也,析其體則為分官,合其官則為具體。根干以吸土膏也,支葉以收炭氣也;色非虛設也,形不徒然也,草木有綠精,而後得日光能分炭於炭養。翕然通力合作,凡以遂是物之生而已。是天工也,特無為而成,有真宰而不得其朕耳。今者一物之生,其形制之巧密既如彼,其功用之美備又如此,顧天乃若不甚惜焉者,蔚然茂者,浸假而彫矣;熒然暉者,浸假而瘁矣。夷傷黃落,蕩然無存。存者僅如他日所收之實,復以函生機於無窮,至哉神乎,其生物不測有若是者。
今夫易道周流,耗息迭用,所謂萬物一圈者,無往而不遇也。不見小兒拋堶者乎?過空成道,勢若垂弓,是名拋物曲線。此線乃極狹橢圓兩端。假如物不為地體所隔,則將行繞地心,復還所由拋本處,成一橢圓。其二臍點,一即地心,一在地平以上與相應也。從其淵而平分之,前半颺而上行,後半阤而下趨。此以象生理之從虛而息,由息乃盈,從盈得消,由消反虛。故天演者如網如箑。又如江流然,始濫觴於崑崙,出梁益,下荊揚,洋洋浩浩,趨而歸海,而興雲致雨,則又反宗。始以易簡,伏變化之機,命之曰儲能;後漸繁殊,極變化之致,命之曰效實。儲能也,效實也,合而言之天演也。此二儀之內,仰觀俯察,遠取諸物,近取諸身,所莫能外也。
希臘理家額拉吉來圖有言:世無今也,有過去有未來,而無現在。譬諸濯足長流,抽足再入,已非前水,是混混者未嘗待也。方雲一事為今,其今已古。且精而核之,豈僅言之之時已哉!當其涉思,所謂今者,固已逝矣。赫胥黎他日亦言:人命如水中漩洑,雖其形暫留,而漩中一切水質刻刻變易。一時推為名言。仲尼川上之歎又曰:回也見新,交臂已故。東西微言,其同若此。今然後知靜者未覺之動也,平者不喧之爭也。群力交推,屈申相報,眾流匯激,勝負迭乘,廣宇悠宙之間,長此摩盪運行而已矣。天有和音,地有成器,顯之為氣為力,幽之為慮為神。物烏乎憑而有色相?心烏乎主而有覺知?將果有物焉,不可名,不可道,以為是變者根耶?抑各本自然,而不相系耶?自麥西、希臘以來,民智之開,四千年於茲矣。而此事則長夜漫漫,不知何時旦也。
復案:此篇言植物由實成樹,樹復結實,相為生死,如環無端,固矣!而晚近生學家,謂有生者如人禽蟲魚草木之屬,為有官之物,是名官品;而金石水土無官,曰非官品。無官則不死,以未嘗有生也。而官品一體之中,有其死者焉,有其不死者焉;而不死者,又非精靈魂魄之謂也。可死者甲,不可死者乙,判然兩物。如一草木,根荄支幹,果實花葉,甲之事也;而乙則離母而轉附於子,綿綿延延,代可微變,而不可死。或分其少分以死,而不可盡死,動植皆然。故一人之身,常有物焉,乃祖父之所有,而托生於其身。蓋自受生得形以來,遞嬗迤轉,以至於今,未嘗死也。
論二 憂患
大地摶摶,諸教雜糅。自頂蛙拜蛇,迎屍范偶,以至於一宰無神;賢聖之所詔垂,帝王之所制立,司徒之有典,司寇之有刑,雖恉類各殊,何一不因畏天坊民而後起事乎!疾痛慘怛,莫知所由然。愛惡相攻,致憾於同種。神道王法,要終本始,其事固盡從憂患生也。然則憂患果何物乎?其物為兩間所無可逃,其事為天演所不可離,可逃可離,非憂患也。是故憂患者,天行之用,施於有情,而與知慮並著者也。今夫萬物之靈,人當之矣。然自非能群,則天秉末由張皇,而最靈之能事不著。人非能為群也,而不能不為群;有人斯有群矣,有群斯有憂患矣。故憂患之淺深,視能群之量為消長。方其混沌僿野,與鹿豖同,謂之未嘗有憂患焉,蔑不可也;進而穴居巢處,有憂患矣,而未櫻也;更進而為射獵,為遊牧,為猺獠,為蠻夷,攖矣而猶未至也;獨至倫紀明,文物興,宮室而耕稼,喪祭而冠婚,如是之民,夫而後勞心鉥心,計深慮遠,若天之胥靡,而不可弛耳。鹹其自至,而虐之者誰歟!夫轉移世運,非聖人之所能為也。聖人亦世運中之一物也,世運至而後聖人生。世運鑄聖人,非聖人鑄世運也。使聖人而能為世運,則無所謂天演者矣。
民之初生,固禽獸也。無爪牙以資攫拏,無毛羽以御寒暑;比之鳥則以手易翼而無與于飛,方之獸則減四為二而不足於走。夫如是之生,而與草木禽獸樊然雜居,乃巋爾獨存於物競最烈之後,且不僅自存,直褎然有以首出於庶物,則人於萬類之中,獨具最宜而有以制勝也審矣。豈徒靈性有足恃哉!亦由自營之私奮耳。然則不仁者,今之所謂凶德,而夷考其始,乃人類之所恃以得生。深於私,果於害,奪焉而無所與讓,執焉而無所於捨,此皆所恃以為勝也。是故渾荒之民,合狙與虎之德而兼之,形便機詐,好事傚尤,附之以合群之材,重之以貪戾狠鷙,好勝無所於屈之風。少一焉,其能免於陰陽之患,而不為外物所吞噬殘滅者寡矣。而孰知此所恃以勝物者,浸假乃轉以自伐耶!何以言之?人之性不能不為群,群之治又不能不日進;群之治日進,則彼不仁者之自伐亦日深。人之始與禽獸雜居者,不知其幾千萬歲也。取於物以自養,習為攘奪不仁者,又不知其兒千百世也。其習之於事也既久,其染之於性也自深。氣質鷘成,流為種智,其治化雖進,其萌蘗仍存。嗟夫!此世之所以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也。夫自營之德,宜為散,不宜為群;宜於亂,不宜於治,人之所深知也。
昔之所謂狙與虎者,彼非不欲其盡死,而化為麟鳳騶虞也。而無如是狒狒眈眈者卒不可以盡伏。向也,資二者之德而樂利之矣,乃今試嘗用之,則樂也每不勝其憂,利也常不如其害。凶德之為虐,較之陰陽外物之患,不啻過之。由是悉取其類,揭其名而僇之,曰過、曰惡、曰罪、曰孽。又不服,則鞭笞之、放流之、刀鋸之、鐵鉞之。甚矣哉!群之治既興,是狙與虎之無益於人,而適用以自伐也,而孰謂其始之固賴是以存乎!是故憂患之來,其本諸陰陽者猶之淺也,而緣諸人事者乃至深。六合之內,天演昭回,其奧衍美麗,可謂極矣,而憂患乃與之相盡。治化之興,果有以袪是憂患者乎?將人之所為,與天之所演者,果有合而可奉時不違乎?抑天人互殊,二者之事,固不可以終合也。
論三 教源
大抵未有文字之先,草昧敦龐,多為遊獵之世。游,故散而無大群;獵,則戕殺而鮮食,凡此皆無化之民也。迨文字既興,斯為文明之世。文者言其條理也,明者異於草昧也。出草昧,人條理,非有化者不能。然化有久暫之分,而治亦有偏賅之異。自營不仁之氣質,變化綦難,而仁讓樂群之風,漸摩日淺,勢不能以數千年之磨洗,去數十百萬年之沿習。故自有文字洎今,皆為嬗蛻之世,此言治者所要知也。考天演之學,發於商周之間,歐亞之際,而大盛於今日之泰西。此由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死生榮悴,晝夜相代夫前,妙道之行,昭昭然若揭日月。所以先覺之儔,玄契同符,不期自合,分塗異唱,殊致同歸。凡此二千五百餘載中,泰東西前識大心之所得,微言具在,不可誣也。
雖然,其事有淺深焉。昔者姬周之初,額裡思、身毒諸邦,搶攘昏墊,種相攻滅。迨東遷以還,二土治化,稍稍出矣。蓋由來禮樂之興,必在去殺勝殘之後。民惟安生樂業,乃有以自奮於學問思索之中,而不忍於芸芸以生,昧昧以死。前之爭也,爭夫其所以生;後之爭也,爭夫其不虛生;其更進也,則爭有以充天秉之能事,而無與生俱盡焉。善夫柏庚之言曰:「學者何?所以求理道之真;教者何?所以求言行之是。然世未有理道不真,而言行能是者。東洲有民,見蛇而拜,曰:是吾祖也。使真其祖,則拜之是矣,而無知其誤也。是故教與學相衡,學急於教。而格致不精之國,其政令多乖,而民之天秉鬱矣。」由柏氏之語而觀之,吾人日討物理之所以然,以為人道之所當然,所孜孜於天人之際者,為事至重,而豈游心冥漠,勤其無補也哉!
顧爭生已大難,此微論蹄跡交午之秋,擊鮮艱食之世也。即在今日,彼持肥曳輕,而不以生事為累者,什一千百而外,有幾人哉?至於過是所爭,則其願彌奢,其道彌遠;其識彌上,其事彌勤。凡為此者,乃賢豪聖哲之徒,國有之而榮,種得之而貴,人之所賴以日遠禽獸者也,可多得哉!可多得哉!然而意識所及,既隨格致之業,日以無窮,而吾生有涯,又不能不遠矚高瞻,要識始之從何來,終之於何往。欲通死生之故,欲知鬼神之情狀,則形氣限之。而人海茫茫,彌天憂患,欲求自度於缺陷之中,又常苦於無術。觀摩羯提標教於苦海,愛阿尼詮旨於逝川,則知憂與生俱,古之人不謀而合。而疾痛勞苦之事,乃有生對待,而非世事之儻來也。是故合群為治,猶之藝果蒔花;而聲明文物之末流,則如唐花之暖室。何則?文勝則飾偽世滋,聲色味意之可訢日侈,而聾盲爽發狂之患亦以日增。其聰明既出於顓愚,其感慨於性情之隱者,亦微渺而深摯。是以樂生之事,雖郁閒都,雍容多術,非僿野者所與知,而哀情中生,其中之之深,亦較樸鄙者為尤酷。於前事多無補之悔吝,於來境深不測之憂虞。空想之中,別生幻結,雖謂之地獄生心,不為過也。且高明榮華之事,有大賊焉,名曰「倦厭」。煩憂鬱其中,氣力耗於外。「倦厭」之情,起而乘之。則向之所欣,俯仰之間,皆成糟粕。前愈至,後愈不堪。及其終也,但覺吾生幻妄,一切無可控揣。而尚猶戀戀為者,特以死之不可知故耳。嗚呼!此釋、景、猶、回諸教所由興也。
復案:世運之說,豈不然哉!合全地而論之,民智之開,莫盛於春秋戰國之際。中土則孔、墨、老、莊、孟、荀以及戰國諸子,尚論者或謂其皆有聖人之才。而泰西則有希臘諸智者,印度則有佛。佛生卒年月,迄今無定說。摩騰對漢明帝雲,生周昭王廿四年甲寅,卒穆王五十二年壬申。隋翻經學士費長房撰《開皇三寶錄》雲,生魯莊公七年甲午,以春秋恆星不見,夜明星隕如雨為瑞應,周匡王五年癸丑示滅。《什法師年紀》及石柱銘雲,生周桓王五年乙丑,周襄王十五年甲申滅度。此外有雲佛生夏桀時、商武乙時、周平王時者,莫衷一是。獨唐貞觀三年,刑部尚書劉德威等,與法琳奉詔詳核,定佛生周昭丙寅,周穆壬申示滅。然周昭在位十九年,無丙寅歲,而漢摩騰所云二十四年亦誤,當是二人皆指十四年甲寅而傳寫誤也。今年太歲在丁酉,去之二千八百六十五年,佛先耶穌生九百六十八年也。輓近西士於內典極討論,然於佛生卒,終莫指實,獨雲先耶穌生約六百年耳,依此則費說近之。佛成道當在定、哀間,與宣聖為並世,豈夜明諸異,與佛書所謂六種震動,光照十方國土者同物歟?魯與摩竭提東西裡差,僅二卜余度,相去一時許,同時睹異,容或有之。至於希臘理家,德黎稱首生魯厘二十四年,德首定黃赤大距逆日食者也。亞諾芝曼德生魯文十七年。畢達哥拉斯生魯宣間,畢,天算鼻祖,以律呂言天運者也。芝諾芬尼生魯文七年,創名學。巴彌匿智生魯昭六年。般刺密諦生魯定十年。額拉吉來圖生魯定十三年,首言物性者。安那薩哥拉,安息人,生魯定十年。德摩頡利圖生周定王九年,倡莫破質點之說。蘇格拉第生周元王八年,專言性理道德者也。亞里大各一名柏拉圖,生周考王十四年,理家最著號。亞里斯大德生周安王十八年,新學未出以前,其為西人所崇信,無異中國之孔子。蘇格拉第、柏拉圖、亞里斯大德者三世師弟子,各推師說,標新異為進,不墨守也。此外則伊壁鳩魯生周顯二十七年。芝諾生周顯三年,倡斯多噶學。而以阿塞西烈生周赧初年,卒始皇六年者終焉。蓋至是希學支流亦稍涸矣。嘗謂西人之於學也,貴獨獲創知,而述古循轍者不甚重。獨有周上下三百八十年之間,創知作者,迭出相雄長,其持論思理,範圍後世,至於今二千年不衰。而當其時一經兩海,崇山大漠,舟車不通,則又不可以尋常風氣論也。嗚呼,豈偶然哉!世有能言其故者,雖在萬里,不佞將裹糧挾贄從之矣。
論四 嚴意
欲知神道設教之所由興,必自知刑賞施報之公始。使世之刑賞施報,未嘗不公,則教之興不興未可定也。今夫治術所不可一日無,而由來最尚者,其刑賞乎?刑賞者天下之平也,而為治之大器也。自群事既興,人與人相與之際,必有其所共守而不畔者,其群始立。其守彌固,其群彌堅;畔之或多,其群乃渙。攻窳疆弱之間,胥視此所共守者以為斷,凡此之謂公道。泰西法律之家,其溯刑賞之原也,曰:民既合群,必有群約。且約以馭群,豈惟民哉!彼狼之合從以逐鹿也,飆逝霆擊,可謂暴矣。然必其不互相吞噬而後行,是亦約也,豈必載之簡書,懸之象魏哉?隤然默喻,深信其為公利而共守而已矣。民之初群,其為約也大類此。心之相喻為先,而文字言說,皆其後也。其約既立,有背者則合一群共誅之;其不背約而利群者,亦合一群共慶之。誅慶各以其群,初未嘗有君公焉,臨之以貴勢尊位,制為法令,而強之使從也。故其為約也,實自立而自守之,自諾而自責之,此約之所以為公也。夫刑賞皆以其群,而本眾民之好惡為予奪,故雖不必盡善,而亦無由奮其私。私之奮也,必自刑賞之權統於一尊始矣。尊者之約,非約也,令也。約行於平等,而令行於上下之間。群之不約而有令也,由民之各私勢力,而小役大、弱役強也。無寧惟是,群日以益大矣,民日以益蕃矣,智愚賢不肖之至不齊。政令之所以行,刑罰之所以施,勢不得家平而戶論也,則其權之日由多而趨寡,由分而入專者,勢也。
且治化日進,而通功易事之局成,治人治於人,不能求之一身而備也。矧文法日繁,國聞日富,非以為專業者不暇給也。於是乎則有業為治人之人,號曰士君子。而是群者亦以其約托之,使之專其事而行之,而公出賦焉,酬其庸以為之養,此古今化國之通義也。後有霸者,乘便篡之,易一己奉群之義,為一國奉已之名,久假而不歸,烏知非其有乎?輓近數百年,歐羅巴君民之爭,大率坐此。幸今者民權日伸,公治日出,此歐洲政治,所以非余洲之所及也。雖然,亦復其本所宜然而已。
且刑賞者,固皆制治之大權也。而及其用之也,則刑嚴於賞。刑罰世重世輕,制治者,有因時扶世之用焉。顧古之與今,有大不相同者存,是不可以不察也。草昧初民,其用刑也,匪所謂誅意者也。課夫其跡,未嘗於隱微之地,加誅求也。然刑者期無刑,而明刑皆以弼教,是故刑罰者,群治所不得已,非於刑者有所深怒痛恨,必欲推之於死亡也。亦若曰:子之所為不宜吾群,而為群所不容云爾。凡以為將然未然者謀,其已然者,固不足與治,雖治之猶無益也。夫為將然未然者謀,則不得不取其意而深論之矣。使但取其跡而誅之,則慈母之折□,固可或死其子;塗人之拋堶,亦可或殺其鄰。今悉取以入殺人者死之條,民固將諉於不幸而無辭,此於用刑之道,簡則簡矣,而求其民日遷善,不亦難哉!何則?過失不幸者,非民之所能自主也。故欲治之克蒸,非嚴於怙故過眚之分,必不可。刑必當其自作之孽,賞必如其好善之真,夫而後懲勸行,而有移風易俗之效。殺人固必死也,而無心之殺,情有可論,則不與謀故者同科。論其意而略其跡,務其當而不嚴其比,此不獨刑罰一事然也,朝廷裡黨之間,所以予奪毀譽,盡如此矣。
論五 天刑
今夫刑當罪而賞當功者,王者所稱天而行者也。建言有之天道福善而禍淫,惠迪吉,從逆凶,惟影響。吉凶禍福者,其天之刑賞歟?自所稱而言之,宜刑賞之當,莫天若也。顧僭濫過差,若無可逃於人責者,又何說耶?請循其本,今夫安樂危苦者,不徒人而有是也,彼飛走游泳,固皆同之。誠使安樂為福,危苦為禍;禍者有罪,福者有功,則是飛走游泳者何所功罪,而天禍福之耶?應者曰:否否。飛走游泳之倫,固天所不恤也。此不獨言天之不廣也,且何所證而雲天之獨厚於人乎?就如所言,而天之於人也又何如?今夫為善者之不必福,為惡者之不必禍,無文字前尚矣,不可稽矣;有文字來,則真不知凡幾也。貪狠暴虐者之興,如孟夏之草木,而謹願慈愛,非中正不發憤者,生丁搞餓,死罹刑罰,接踵比肩焉。且祖父之餘惡,何為降受之以子孫?愚無知之蒙殃,何為不異於估賊?一二人狂瞽僨事,而無辜善良,因之得禍者,動以國計,刑賞之公,固如此乎?嗚呼!彼蒼之憒憒,印度、額裡思、斯邁特三土之民,知之審矣。喬答摩悉曇之章,《舊約‧約伯之記》,與鄂謨或作賀麻,希臘古詩人。之所哀歌,其言天之不弔,何相類也。大水溢,火山流,饑饉癘疫之時行,計其所戕,雖桀紂所為,方之蔑爾。是豈盡惡而禍之所應加者哉?人為帝王,動雲天命矣。而青吉斯凶賊不仁,殺人如薙,而得國幅員之廣,兩海一經。伊惕卜思,義人也,乃事不自由,至手刃其父而妻其母。罕木勒特,孝子也,乃以父讎之故,不得不殺其季父,辱其親母,而自剚刃於胸。此皆歷生人之至痛極酷,而非其罪者也,而誰則屍之?夫如是尚得謂冥冥之中,高高在上,有與人道同其好惡,而操是獎善癉惡者衡耶?
有為動物之學者,得鹿,剖而驗之,韌肋而便體,遠聞而長脛,喟然曰:偉哉夫造化!是賦之以善警捷足,以遠害自完也。他日又得狼,又剖而驗之,深喙而大肺,彊項而不疲,憮然曰:偉哉夫造化!是賦之以猛鷙有力,以求食自養也。夫苟自格致之事而觀之,則狼與鹿二者之間,皆有以覘造物之至巧,而無所容心於其間。自人之意行,則狼之為害,與鹿之受害,厘然異矣。方將謂鹿為善為良,以狼為惡為虐,凡利安是鹿者,為仁之事;助養是狼者,為暴之事。然而是二者,皆造化之所為也。譬諸有人焉,其右手操兵以殺人,其左能起死而肉骨之,此其人,仁耶暴耶?善耶惡耶?自我觀之,非仁非暴,無善無惡,彼方超夫二者之間,而吾乃規規然執二者而功罪之,去之遠矣。是故用古德之說,而謂理原於天,則吾將使理坐堂上而聽斷,將見是天行者,已自為其戎首罪魁,而無以自解於萬物,尚何能執刑賞之柄,猥曰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也哉!伊惕卜思事見希臘舊史,蓋幼為父棄,他人收養,長不相知者也。
復案:此篇之理,與《易‧傳》所謂:乾坤之道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老子所謂:天地不仁,同一理解。老子所謂不仁,非不仁也,出乎仁不仁之數,而不可以仁論也。斯賓塞爾著《天演公例》,謂教、學二宗,皆以不可思議為起點,即竺乾所謂不二法門者也。其言至為奧博,可與前論參觀。
論六 佛釋
天道難知既如此矣。而伊古以來,本天立教之家,意存夫救世,於是推人意以為天意,以為天者萬物之祖,必不如是其夢夢也,則有為天訟直者焉。夫享之以郊祀,訊之以著龜,則天固無往而不在也。故言災異者多家,有君子,有小人,而謂天行所昭,必與人事相表裡者,則靡不同焉。顧其言多傅會回穴,使人失據。及其敝也,則各主一說,果敢酷烈,相屠戮而亂天下,甚矣,誣天之不可為也。宋、元以來,西國物理日辟,教禍日銷。深識之士,辨物窮微,明揭天道必不可知之說,以戒世人之篤於信古、勇於自信者。遠如希臘之波爾侖尼,近如洛克、休蒙、汗德諸家,反覆推明,皆此志也。而天竺之聖人曰佛陀者,則以是為不足駕說豎義,必從而為之辭,於是有輪迴因果之說焉。夫輪迴因果之說何?一言蔽之,持可言之理,引不可知之事,以解天道之難知已耳。
今夫世固無所逃於憂患,而憂患之及於人人,猶雨露之加於草木。自其可見者而言之,則天固未嘗微別善惡,而因以予奪損益於其間也。佛者曰:此其事有因果焉。是因果者,人所自為,謂曰天未嘗與焉,蔑不可也。生有過去,有現在,有未來,三者首尾相銜,如鋃鐺之環,如魚網之目。禍福之至,實合前後而統計之。人徒取其當前之所遇,課其盈絀焉,固不可也。故身世苦樂之端,人皆食其所自播殖者。無無果之因,亦無無因之果。今之所享受者,不因於今,必因於昔;今之所為作者,不果於現在,必果於未來。當其所值,如代數之積,乃合正負諸數而得其通和也。必其正負相抵,通和為無,不數數之事也。過此則有正余焉,有負余焉。所謂因果者,不必現在而盡也。負之未償,將終有其償之之一日。僅以所值而可見者言之,則宜禍者或反以福,宜吉者或反以凶,而不知其通核相抵之餘,其身之尚有大負也。其伸縮盈朒之數,豈凡夫所與知者哉!自婆羅門以至喬答摩,其為天訟直者如此。此微論決無由審其說之真妄也,就令如是,而天固何如是之不憚煩,又何所為而為此,則亦終不可知而已。雖然,此所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歟!遽斥其妄,而以鹵莽之意觀之,殆不可也。且輪迴之說,固亦本之可見之人事物理以為推,即求之日用常行之間,亦實有其相似,此考道窮神之士,所為樂反覆其說,而求其義之所底也。
論七 種業
理有發自古初,而歷久彌明者,其種姓之說乎?先民有云:子孫者,祖父之分身也。人聲容氣體之間,或本諸父,或稟諸母。凡薈萃此一身之中,或遠或近,實皆有其由來。且豈惟是聲容氣體而已,至於性情為尤甚。處若是境,際若是時,行若是事,其進退取捨,人而不同者,惟其性情異耳,此非偶然而然也。其各受於先,與聲容氣體無以異也。方孩稚之生,其性情隱,此所謂儲能者也。浸假是儲能者,乃著而為效實焉。為明為暗,為剛為柔,將見之於言行,而皆可實指矣。又過是則有牝牡之合,苟具一德,將又有他德者與之匯以深淺醨之。凡其性情,與聲容氣體者,皆經雜糅以轉致諸其胤。蓋種姓之說,由來舊矣。
顧竺乾之說,與此微有不同者。則吾人謂父母子孫,代為相傳,如前所指。而彼則謂人有後身,不必孫、子。聲容氣體,粗者固不必傳,而性情德行,凡所前積者,則合揉劑和,成為一物,名曰喀爾摩,又曰羯磨,譯雲種業。種業者不必專言罪惡,乃功罪之通名,善惡之公號。人惟入泥洹滅度者,可免輪迴,永離苦趣。否則善惡雖殊,要皆由此無明,轉成業識,造一切業,薰為種子;種必有果,果復生子,輪轉生死,無有窮期,而苦趣亦與俱永。生之與苦,固不可離而二也。蓋彼欲明生類舒慘之所以不齊,而現前之因果,又不足以盡其所由然,用是不得已而有輪迴之說。然輪迴矣,使甲轉為乙,而甲自為甲,乙自為乙,無一物焉以相受於其間,則又不足以伸因果之說也,於是而羯磨種業之說生焉。所謂業種自然,如惡義聚者,即此義也,曰惡叉聚者,與前合揉劑和之語同意。蓋羯磨世以微殊,因夫過去矣。而現在所為,又可使之進退,此彼學所以重薰修之事也。薰修證果之說,竺乾以此為教宗,而其理則尚為近世天演家所聚訟。夫以受生不同,與修行之得失,其人性之美惡,將由此而有擴充消長之功,此誠不誣之說。顧雲是必足以變化氣質,則尚有難言者。世固有畢生刻厲,而育子不必賢於其親;抑或終身慆淫,而生孫乃遠勝於厥祖。身則善矣,惡矣,而氣質之本然,或未嘗變也;薰修勤矣,而果則不必證也。由是知竺乾之教,獨謂薰修為必足證果者,蓋使居養修行之事,期於變化氣質,乃在或然或否之間,則不徒因果之說,將無所施,而吾生所恃以自性自度者,亦從此而盡廢。而彼所謂超生死出輪迴者,又烏從以致其力乎?故竺乾新舊二教,皆有薰修證果之言,而推其根源,則亦起於不得已也。
復案:三世因果之說,起於印度,而希臘論性諸家,惟柏拉圖與之最為相似。柏拉圖之言曰:人之本初,與天同體,所見皆理,而無氣質之私。以有違誤,謫遣人間。既被形氣,遂迷本來。然以墮落方新,故有觸便悟,易於迷復,此有夙根人所以參理易契也。使其因悟加功,幸而明心見性,洞識本來,則一世之後,可復初位,仍享極樂。使其因迷增迷,則由賢轉愚,去天滋遠。人道既盡,乃入下生。下生之中,亦有差等。大抵善則上升,惡則下降,去初彌遠,復天愈難矣。其說如此,復意希、印兩土相近,柏氏當有沿襲而來。如宋代諸儒言性,其所云明善復初諸說,多根佛書。顧歐洲學者,輒謂柏氏所言,為標己見,與竺乾諸教,絕不相謀。二者均無確證,姑存其說,以俟賢達取材焉。
論八 冥往
考竺乾初法,與輓近斐洛蘇非譯言愛智所明,不相懸異。其言物理也,皆有其不變者為之根,謂之曰真、曰淨。真、淨雲者,精湛常然,不隨物轉者也。淨不可以色聲味觸接。可以色聲味觸接者,附淨發現,謂之曰應、曰名。應、名雲者,諸有為法,變動不居,不主故常者也。宇宙有大淨曰婆羅門,而即為舊教之號,其分賦人人之淨曰阿德門。二者本為同物,特在人者,每為氣稟所拘,官骸為囿,而嗜欲哀樂之感,又叢而為其一生之幻妄,於是乎本然之體,乃有不可復識者矣。幻妄既指以為真,故阿德門纏縛沉淪,回轉生死,而末由自拔。明哲悟其然也,曰:身世既皆幻妄,而凡困苦謬辱之事,又皆生於自為之私,則何如斷絕由緣,破其初地之為得乎?於是則絕聖棄智,懲忿窒慾,求所謂超生死而出輪迴者,此其道無他,自吾黨觀之,直不游於天演之中,不從事於物競之紛綸已耳。夫羯摩種業,既藉薰修鋤治而進退之矣,凡粗濁貪慾之事,又可由是而漸消,則所謂自營為己之深私,與夫惡死蘄生之大惑,胥可由此道焉而脫其梏也。然則世之幻影,將有時而銷;生之夢泡,將有時而破。既破既銷之後,吾阿德門之本體見,而與明通公溥之婆羅門合而為一。此舊教之上旨,而佛法未出之前,前識之士,所用以自度之術也。顧其為術也,堅苦刻厲,肥遯陸沈。及其道之既成,則冥然罔覺,頑爾無知。自不知者觀之,則與無明失心者無以異也。雖然,其道則自智以生,又必賴智焉以運之。譬諸爐火之家,不獨於黃白鉛汞之性,深知曉然;又必具審度之能,化合之巧,而後有以期於成而不敗也。且其事一主於人,而於天焉無所與。運如是智,施如是力,證如是果,其權其效,皆薰修者所獨操,天無所任其功過,此正後人所謂自性自度者也。
由今觀昔,乃知彼之冥心孤往,刻意修行,誠以謂生世無所逃憂患;且苦海舟流,匪知所屆。然則馮生保世,徒為弱喪而不知歸,而捐生蘄死,其惑未必不滋甚也。幸今者大患雖緣於有身,而是境胥由於心造,於是有姱心之術焉。凡吾所繫戀於一世,而為是心之糾纏者,若田宅、若親愛、若禮法、若人群,將悉取而捐之。甚至生事之必需,亦裁製抑嗇,使之僅足以存而後已。破壞窮乞,佯狂冥癡,夫如是乃超凡離群,與天為徒也。婆羅門之道,如是而已。
論九 真幻
迨喬答摩肇興天竺,喬答摩或作驕曇彌,或作俱譚,或作瞿曇,一音之轉。乃佛姓也。《西域記》本星名,從星立稱。代為貴姓,後乃改為釋迦。誓拯群生。其宗旨所存,與舊教初不甚遠。獨至繕性反宗,所謂修阿德門以入婆羅門者,乃若與之迥別。舊教以婆羅門為究竟,其無形體,無方相,冥滅灰搞,可謂至矣。而自喬答摩觀之,則以為偽道魔宗,人入其中,如投羅網。蓋婆羅門雖為玄同止境,然但使有物尚存,便可墮入輪轉。舉一切人天苦趣,將又熾然而興。必當並此無之,方不授權於物。此釋迦氏所為迥絕恆蹊,都忘言議者也。往者希臘智者,與輓近西儒之言性也,曰:一切世法,無真非幻,幻還有真。何言乎無真非幻也?山河大地,及一切形氣思慮中物,不能自有,賴覺知而後有。見盡色絕,聞塞聲亡。且既賴覺而存,則將緣官為變,目勞則看朱成碧,耳病則蟻斗疑牛。相固在我,非著物也,此所謂無真非幻也。何謂幻還有真?今夫與我接者,雖起滅無常,然必有其不變者以為之根,乃得所附而著,特捨相求實,捨名求淨,則又不得見耳。然有實因,乃生相果。故無論粗為形體,精為心神,皆有其真且實者不變長存,而為是幻且虛者之所主。是知造化必有真宰,字曰上帝;吾人必有真性,稱曰靈魂,此所謂幻還有真也。前哲之說,可謂精矣!
然須知人為形氣中物,以官接象,即意成知,所了然者,無法非幻已耳。至於幻還有真與否,則斷斷乎不可得而明也。前人已云:捨相求實,不可得見矣。可知所謂真實,所謂不變長存之主,若捨其接時生心者以為言,則亦無從以指實。夫所謂跡者履之所出,不當以跡為履,固也,而如履之卒不可見何?所云見果知因者,以他日嘗見是因,從以是果故也。今使從元始以來,徒見有果,未嘗見因,則因之存亡,又烏從察?且即謂事止於果,未嘗有因,如輓近比圭黎所主之說者,又何所據以排其說乎?名學家穆勒氏喻之曰:今有一物於此,視之澤然而黃,臭之郁然而香,撫之攣然而員,食之滋然而甘者,吾知其為橘也。設今去其澤然黃者,而無施以他色;奪其郁然香者,而無畀以他臭;毀其攣然員者,而無賦以他形;絕其滋然甘者,而無予以他味,舉凡可以根塵接者,皆褫之而無被以其他,則是橘所餘留為何物耶?名相固皆妄矣,而去妄以求其真,其真又不可見,則安用此茫昧不可見者,獨寶貴之以為性真為哉?故曰幻之有真與否,斷斷乎不可知也。雖然,人之生也,形氣限之,物之無對待而不可以根塵接者,本為思議所不可及。是故物之本體,既不敢言其有,亦不得遽言其無。故前者之說,未嘗固也,懸揣微議,而默於所不可知。獨至釋迦,乃高唱大呼,不獨三界四生,人天魔龍,有識無識,凡法輪之所轉,皆取而名之曰幻。其究也,至法尚應捨,何況非法。此自有說理以來,了盡空無,未有如佛者也。
復案:此篇及前篇所詮觀物之理,最為精微。初學於名理未熟,每苦難於猝喻,顧其論所關甚巨。自希臘倡說以來,至有明嘉靖、隆、萬之間,其說始定。定而後新學興,此西學絕大關鍵也。鄙人譾陋,才不副識,恐前後所翻,不足達作者深恉,轉貽理障之譏。然茲事體大,所願好學深思之士,反覆勤求,期於必明而後措,則繼今觀理,將有庖丁解牛之樂,不敢憚煩,謹為更敷其旨。法人特嘉爾者,生於一千五百九十六年。少羸弱,而絕穎悟。從耶穌會神父學,聲入心通,長老驚異。每設疑問,其師輒窮置對。目睹世道晦盲,民智僿野,而束教囿習之士,動以古義相劫特,不察事理之真實。於是倡尊疑之學,著《道術新論》,以剽擊舊教。曰:「吾所自任者無他,不妄語而已。理之未明,雖刑威當前,不能諱疑而言信也。學如建大屋然,務先立不可撼之基。客土浮虛,不可任也。掘之穿之,必求實地。有實地乎,事基於此;無實地乎,亦期瞭然。今者吾生百觀,隨在皆妄;古訓成說,彌多失真,雖證據紛綸,滋偏蔽耳。藉思求理,而波謬之累,即起于思;即識尋真,而迷惘之端,乃由於識。事跡固顯然也,而觀相乃互乖;耳目固最切也,而所告或非實。夢妄也,方其未覺,即同真覺;真矣,安知非夢妄名覺?舉畢生所涉之塗,一若有大魅焉,常以熒惑人為快者。然則吾生之中,果何事焉,必無可疑,而可據為實乎?原始要終,是實非幻者,惟『意』而已。何言乎惟『意』為實乎?蓋『意』有是非,而無真妄。疑『意』為妄者,疑復是『意』,若曰無『意』,則亦無疑。故曰惟『意』無幻,無幻故常住。吾生終始,一『意』境耳。積『意』成我,『意』自在,故我自在。非我可妄,我不可妄,此所謂真我者也。」特嘉爾之說如此。
後二百餘年,赫胥黎講其義曰:「世間兩物,曰我、非我。非我名物,我者此心。心物之接,由官覺相,而所覺相,是『意』非物。『意』物之際,常隔一塵。物因『意』果,不得逕同。故此一生,純為意境。特氏此語,既非奇創,亦非艱深。人倘凝思,隨在自見。設有圓赤石子一枚於此,持示眾人,皆雲見其赤色,與其員形,其質甚堅,其數只一。赤、員、堅、一,合成此物,備具四德,不可暫離。假如今雲,此四德者,在汝意中,初不關物,眾當大怪,以為妄言。雖然,試思此赤色者,從何而覺?乃由太陽,於最清氣名伊脫者,照成光浪,速率不同,射及石子,余浪皆入,獨一浪者不入,反射而入眼中,如水晶盂,攝取射浪,導向眼簾。眼簾之中,腦絡所會,受此激盪,如電報機,引達入腦,腦中感變,而知赤色。假使於今石子不變,而是諸緣,如光浪速率,目晶眼簾,有一異者,斯人所見,不成為赤,將見他色。人有生而病眼,謂之色盲不能辨色。人謂紅者,彼皆謂綠。又用乾酒調鹽,燃之暗室,則一切紅物皆成灰色,常人之面,皆若死灰。每有一物當前,一人謂紅,一人謂碧。紅碧二色,不能同時而出一物,以是而知色從覺變,謂屬物者,無有是處。所謂員形,亦不屬物,乃人所見,名為如是。何以知之?假使人眼外晶,變其珠形,而為員柱,則諸員物,皆當變形。至於堅脆之差,乃由筋力。假使人身筋力,增一百倍,今所謂堅,將皆成脆。而此石子,無異饅首。可知堅性,亦在所覺。赤、員與堅,是三德者,皆由我起。所謂一數,似當屬物,乃細審之,則亦由覺。何以言之?是名一者,起於二事,一由目見,一由觸知,見、觸會同,定其為一。今手石子,努力作對眼觀之,則在觸為一,在見成二。又以常法觀之,而將中指交於食指,置石交指之間,則又在見為獨,在觸成雙。今若以官接物,見、觸同重,前後互殊,孰為當信?可知此名一者,純意所為,於物無與。即至物質,能隔閡者,久推屬物,非憑人意。然隔閡之知,亦由見、觸,既由見、觸,亦本人心。由是總之,則石子本體,必不可知。吾所知者,不逾意識,斷斷然矣。惟『意』可知,故惟『意』非幻。此特嘉爾積『意』成我之說,所由生也。非不知必有外因,始生內果。然因同果否,必不可知。所見之影,即與本物相似可也。抑因果互異,猶鼓聲之與擊鼓人,亦無不可。是以人之知識,止於意驗相符。如是所為,已足生事。復案:此莊子所以雲心止於符也。更騖高遠,真無當也。夫只此意驗之符,則形氣之學貴矣。此所以自特嘉爾以來,格物致知之事興,而古所云心性之學微也。」然今人自有心性之學,特與古人異耳。
論十 佛法
夫雲一切世間,人天地獄,所有神魔人畜,皆在法輪中轉,生死起滅,無有窮期,此固婆羅門之舊說。自喬答摩出,而後取群實而皆虛之。一切有為,胥由心造。譬如逝水,或迴旋成齊,或跳蕩為汩,倏忽變現,因盡果銷。人生一世間,循業發現,正如縶犬於株,圍繞躑躅,不離本處。總而言之,無論為形為神,一切無實無常。不特存一己之見,為纏著可悲,而即身以外,所可把玩者,果何物耶?今試問方是之時,前所謂業種羯摩,則又何若?應之曰:羯摩固無恙也。蓋羯摩可方慈氣,其始在慈石也,俄而可移之入鋼,由鋼又可移之入鎘,展轉相過,而皆有吸鐵之用。當其寓於一物之時,其氣力之醇醨厚薄,得以術而增損聚散之,亦各視其所遭逢,以為所受淺深已耳。是以羯摩果業,隨境自修,彼是轉移,綿延無已。
顧世尊一大事因緣,正為超出生死,所謂廓然空寂,無有聖人,而後為幻夢之大覺。大覺非他,涅槃是已。然涅槃究義雲何?學者至今,莫為定論。不可思議,而後成不二門也。若取其粗者詮之,則以無慾、無為、無識、無相,湛然寂靜,而又能仁為歸。必入無餘涅槃而滅度之,而後羯摩不受輪轉,而愛河苦海,永息迷波,此釋道究竟也。此與婆羅門所證聖果,初若相似,而實則□乎不同。至於薰修自度之方,則舊教以刻厲為真修,以嗜欲為稂莠。佛則又不謂然,目為揠苗助長,非徒無益,抑且害之。彼以為為道務澄其源,苟不揣其本,而惟末之齊,即斷毀支體,摩頂放踵,為益幾何?故欲絕惡根,須培善本;善本既立,惡根自除。道在悲智兼大,以利濟群生,名相兩忘,而淨修三業。質而言之,要不外塞物競之流,絕自營之私,而明通公溥,物我一體而已矣。自營未嘗不爭,爭則物競興,而輪迴無以自免矣。婆羅門之道為我,而佛反之以兼愛。此佛道徑塗,與舊教雖同,其堅苦卓厲,而用意又迥不相侔者也。此其一人作則,而萬類從風,越三千歲而長存,通九重譯而彌遠。自生民神道設教以來,其流傳廣遠,莫如佛者,有由然矣。恆河沙界,惟我獨尊,則不知造物之有宰;本性圓融,周遍法界,則不信人身之有魂;超度四流,大患永滅,則長生久視之蘄,不僅大愚,且為罪業。禱頌無所用也,祭祀匪所歆也,捨自性自度而外,無它術焉。無所服從,無所爭競,無所求助於道外眾生,寂曠虛寥,冥然孤往。其教之行也,合五洲之民計之,望風承流,居其少半。雖今日源遠流雜,漸失清淨本來,然較而論之,尚為地球中最大教會也。嗚呼!斯已奇爾。
復案:「不可思議」四字,乃佛書最為精微之語。中經稗販妄人,濫用率稱,為日已久,致漸失本意,斯可痛也。夫「不可思議」之雲,與云「不可名言」、「不可言喻」者迥別,亦與云「不能思議」者大異。假如人言見奇境怪物,此謂「不可名言」;又如深喜極悲,如當身所覺,如得心應手之巧,此謂「不可言喻」;又如居熱地人,生未見冰,忽聞水上可行,如不知通吸力理人,初聞地員對足底之說,茫然而疑,翻謂世間無此理實,告者妄言,此謂「不能思議」。至於不可思議之物,則如雲世間有圓形之方,有無生而死,有不質之力,一物同時能在兩地諸語,方為「不可思議」。此在日用常語中,與所謂謬妄違反者,殆無別也。然而談理見極時,乃必至不可思議之一境,既不可謂謬,而理又難知,此則真佛書所謂「不可思議」。而「不可思議」一言,專為此設者也。佛所稱涅槃,即其不可思議之一。他如理學中不可思議之理,亦多有之。如天地元始,造化真宰,萬物本體是已。至於物理之不可思議,則如宇如宙。宇者,太虛也;莊子謂之有實而無夫處。處,界域也。謂其有物而無界域,有內而無外者也。宙者,時也。莊子謂之有長而無本剽。剽,末也。謂其有物而無起訖也。二皆甚精界說。他如萬物質點,動靜真殊,力之本始,神思起訖之倫,雖在聖智,皆不能言,此皆真實不可思議者。
今欲敷其旨,則過於奧博冗長,姑舉其凡,為涅槃起例而已。涅槃者,蓋佛以謂三界諸有為相,無論自創創他,皆暫時訢合成觀,終於消亡。而人身之有,則以想愛同結,聚幻成身。世界如空華,羯摩如空果,世世生生,相續不絕,人天地獄,各隨所修。是以貪慾一捐,諸幻都滅。無生既證,則與生俱生者,隨之而盡,此涅槃最淺義諦也。然自世尊宣揚正教以來,其中聖賢,於泥洹皆不著文字言說,以為不二法門,超諸理解。豈曰無辨,辨所不能言也。然而津逮之功,非言不顯,苟不得已而有雲,則其體用固可得以微指也。一是涅槃為物,無形體,無方相,無一切有為法。舉其大意言之,固與寂滅真無者,無以異也。二是涅槃寂不真寂,滅不真滅。假其真無,則無上正偏知之名,烏從起乎?此釋迦牟尼所以譯為空寂而兼能仁也。三是涅槃湛然妙明,永脫苦趣,福慧兩足,萬累都捐,斷非未證斯果者所及知、所得喻,正如方勞苦人,終無由悉息肩時情況。故世人不知,以謂佛道若究竟滅絕空無,則亦有何足慕。而智者則知,由無常以入長存,由煩惱而歸極樂,所得至為不可言喻。故如渴馬奔泉,久客思返,真人之慕,誠非凡夫所與知也。涅槃可指之義如此。第其所以稱「不可思議」者,非必謂其理之幽渺難知也。其不可思議,即在寂不真寂,滅不真滅二語。世界何物乃為非有非非有耶?譬之有人,真死矣,而不可謂死,此非天下之違反而至難著思者耶!故曰「不可思議」也。
此不徒佛道為然,理見極時,莫不如是。蓋天下事理,如木之分條,水之分派,求解則追溯本源。故理之可解者,在通眾異為一同,更進則此所謂同,又成為異,而與他異通於大同。當其可通,皆為可解。如是漸進,至於諸理會歸最上之一理,孤立無對,既無不冒,自無與通。無與通則不可解,不可解者,不可思議也。此所以毗耶一會,文殊師利菩薩,唱不二法門之旨,一時三十二說皆非。獨淨名居士不答一言,斯為真喻。何以故?不二法門與思議解說二義相滅,不可同稱也。其為「不可思議」真實理解,而淺者乃視為幽□迷惘之詞,去之遠矣。
論十一 學派
今若捨印度而漸迤以西,則有希臘、猶大、義大利諸國,當姬漢之際,迭為聲明文物之邦。說者謂彼都學術,與亞南諸教,判然各行,不相祖述。或則謂西海所傳,盡屬東來舊法,引緒分支。二者皆一偏之論,而未嘗深考其實者也。為之平情而論,乃在折中二說之間。蓋歐洲學術之興,亦如其民之種族,其始皆自伊蘭舊壤而來。迨源遠支交,新知踵出,則冰寒於水,自然度越前知。今觀天演學一端,即可思而得其理矣。希臘文教,最為昌明。其密理圖學者,皆識斯義,而伊匪蘇之額拉吉來圖為之魁。額拉生年,與身毒釋迦之時,實為相接。潭思著論,精旨微言,號為難讀。輓近學者,乃取其殘缺,熟考而精思之,乃悟今茲所言,雖誠益密益精,然大體所存,固已為古人所先獲。即如此論首篇,所引濯足長流諸喻,皆額拉氏之緒言。但其學苞六合,闡造化,為數千年格致先聲,不斷斷於民生日用之間,修己治人之事。洎夫數傳之後,理學慮塗,輻輳雅典。一時明哲,咸殫思於人道治理之中,而以額拉氏為窮高鶩遠矣。此雖若近思切問,有鞭辟向裡之功,而額拉氏之體大思精,所謂檢押大宇,隱括萬類者,亦隨之而不可見矣。蓋中古理家蘇格拉第與柏拉圖師弟二人,最為超特。顧彼於額拉氏之緒論遺文,知之轉不若吾後人之親切者。學術之門庭各異,則雖年代相接,未必能相知也。蘇格氏之大旨,以為天地六合之大,事極廣遠,理復繁賾,決非生人智慮之所能周。即使窮神竭精,事亦何裨於日用。所以存而不論,反以求諸人事交際之間,用以期其學之翔實。獨不悟理無間於小大,苟有倫脊對待,則皆為學問所可資。方其可言,不必天難而人易也。至於無對,雖在近習,而亦有難窺者矣。是以格致實功,恆在名理氣數之間,而絕口不言神化。彼蘇格氏之學,未嘗諱神化也,而轉病有倫脊可推之物理為高遠而置之。名為崇實黜虛,實則捨全而事偏,求近而遺遠。此所以不能引額拉氏未竟之緒,而大有所明也。夫薄格致氣質之學,以為無關人事,而專以修己治人之業,為切要之圖者,蘇格氏之宗旨也。此其道,後之什匿克宗用之。厭惡世風,刻苦勵行,有安得臣、知阿真尼為眉目。再傳之後,有雅裡大德勒崛起馬基頓之南。察其神識之所周,與其解悟之所入,殆所謂超凡入聖,淩鑠古今者矣。然尚不知物化遷流,宇宙悠久之論,為前識所已言。故額拉氏,為天演學宗。其滴髓真傳,前不屬於蘇格拉第,後不屬之雅裡大德勒。二者雖皆當代碩師,而皆無與於此學。傳衣所托,乃在德謨吉利圖也。顧其時民智尚未宏開,阿伯智拉所倡高言,未為眾心之止。直至斯多噶之徒出,乃大闡徑塗,上接額拉氏之學。天演之說,誠當以此為中興,條理始終,厘然具備矣。
獨是學經傳授,無論見知私淑,皆能漸失本來。緣學者各奮其私,迻傳失實,不獨奪其所本有,而且羼以所本無。如斯多噶所持造物真宰之說,則其尤彰明較著者也。原夫額拉之論,彼以火化為宇宙萬物根本,皆出於火,皆入於火;由火生成,由火毀滅。遞劫盈虛,周而復始,又常有定理大法焉以運行之。故世界起滅,成敗循還,初不必有物焉,以綱維張弛之也。自斯多噶之徒興,於是宇宙冥頑,乃有真宰,其德力無窮,其悲智兼大,無所不在,無所不能。不仁而至仁,無為而體物;孕太極而無對,窅然居萬化之先,而永為之主。此則額拉氏所未言,而純為後起之說也。 復案:密理圖舊地,在安息今名小亞細亞。西界。當春秋昭、定之世,希臘全盛之時,跨有二洲。其地為一大都會,商賈輻輳,文教休明。中為波斯所侵,至戰國時,羅馬漸盛,希臘稍微,而其地亦廢,在今斯沒爾拿地南。
伊匪蘇舊壤,亦在安息之西。商辛、周文之時,希臘建邑於此,有祠宇,祀先農神知安那最著號。周顯王十三年,馬基頓名王亞烈山大生日,伊匪蘇災,四方佈施,雲集山積,隨復建造,壯麗過前,為南懷仁所稱宇內七大工之一。後屬羅馬,耶穌之徒波羅宣景教於此。曹魏景元、咸熙間,先農之祠又毀。自茲厥後,其地寢廢。突厥興,尚取其材以營君士但丁焉。
額拉吉來圖,生於周景五十年,為歐洲格物初祖。其所持論,前人不知重也。今乃愈明,而為之表章者日眾。按額拉氏以常變言化,故謂萬物皆在已與將之間,而無可指之今。以火化為天地秘機,與神同體,其說與化學家合。又謂人生而神死,人死而神生,則與漆園彼是方生之言若符節矣。
蘇格拉第,希臘之雅典人。生周末元、定之交,為柏拉圖師。其學以事天修已、忠國愛人為務,精辟肫摯,感人至深,有歐洲聖人之目。以不信舊教,獨守真學,於威烈王二十二年,為雅典王坐以非聖無法殺之,天下以為冤。其教人無類,無著作。死之後,柏拉圖為之追述言論,紀事跡也。
柏拉圖一名雅裡大各,希臘雅典人。生於周考五〔王〕十四年,壽八十歲,儀形魁碩。希臘舊俗,庠序間極重武事,如超距、搏躍之屬,而雅裡大各稱最能,故其師字之曰柏拉圖。柏拉圖漢言駢脅也。折節為學,善歌詩,一見蘇格拉第,聞其言,盡棄舊學,從之十年。蘇以非罪死,柏拉圖為訟其冤。黨人仇之,乃棄鄉里,往游埃及,求師訪道十三年。走義大利,盡交羅馬賢豪長者。論議觸其王諱,為所賣為奴,主者心知柏拉圖大儒,釋之。歸雅典,講學於亞克特美園。學者裹糧挾贄,走數千里,從之問道。今泰西太學,稱亞克特美,自柏拉圖始。其著作多稱師說,雜出己意。其文體皆主客設難,至今人講誦弗衰。精深微妙,善天人之際。為人制行純懿,不媿其師。故西國言古學者,稱蘇、柏。
什匿克者,希臘學派名,以所居射圃而著號。倡其學者,乃蘇格拉第弟子名安得臣者。什匿克宗旨,以絕欲遺世,克己勵行為歸。蓋類中土之關學,而質確之餘,雜以任達,故其流極,乃貧賤驕人,窮丐狂裸,谿刻自處,禮法蕩然。相傳安得臣常以一木器自隨,坐臥居起,皆在其中。又好對人露穢,白晝持燭,遍走雅典,人詢其故,曰:吾覓遍此城,不能得一男子也。
斯多噶者,亦希臘學派名,昉於周末考、顯間。而芝諾稱祭酒,以市樓為講學處。雅典人呼城闉為斯多亞,遂以是名其學。始於希臘,成於羅馬,而大盛於西漢時。羅馬著名豪傑,皆出此派,流風廣遠,至今弗衰。歐洲風尚之成,此學其星宿海也,以格致為修身之本。其教人也,尚任果,重犯難,設然諾,貴守義相死,有不苟榮不幸生之風。西人稱節烈不屈男子曰斯多噶,蓋所從來舊矣。
雅裡大德勒此名多與雅裡大各相混,雅裡大各乃其師名耳。者,柏拉圖高足弟子,而馬基頓名王亞烈山大師也。生周安王十八年,壽六十二歲。其學自天算格物,以至心性、政理、文學之事,靡所不賅。雖導源師說,而有出藍之美。其言理也,分四大部:曰理、曰性、曰氣,而最後曰命,推此以言天人之故。蓋自西人言理以來,其立論樹義,與中土儒者所明最為相近者,雅裡氏一家而已。元、明以前,新學未出,泰西言物性、人事、天道者,皆折中於雅裡氏。其為學者崇奉篤信,殆與中國孔子侔矣。洎有明中葉,柏庚起英,特嘉爾起法,倡為實測內籀之學,而奈端、加理列倭、哈爾維諸子,踵用其術,因之大有所明,而古學之失日著。□者引繩排根,矯枉過直,而雅裡氏二千年之焰,幾乎熄矣。百年以來,物理益明,平陂往復,學者乃澄識平慮,取雅裡舊籍考而論之,別其蕪纇,載其菁英,其真乃出,而雅裡氏之精旨微言,卒以不廢。嗟乎!居今思古,如雅裡大德勒者,不可謂非聰穎特達,命世之才也。
德謨吉利圖者,希臘之亞伯地拉人,生春秋魯、衰間。德謨善笑,而額拉吉來圖好哭,故西人號額拉為哭智者,而德謨為笑智者,猶中土之阮嗣宗、陸士龍也。家雄於財,波斯名王綽克西斯至亞伯地拉時,其家款王及從者甚隆謹。綽克西斯去,留其傅馬支,古神巫號。教主人子,即德謨也。德謨幼穎敏,盡得其學,復從之遊埃及、安息、猶大諸大邦,所見聞廣。及歸,大為國人所尊信,號前知。野史稗官,多言德謨神異,難信。其學以覺意無妄,而見塵非真為旨,蓋已為特嘉爾嚆矢矣。又黜四大之說,以莫破質點言物,此則質學種子,近人達爾敦演之,而為化學始基雲。
論十二 天難
自來學術相承,每有發端甚微,而經歷數傳,事效遂鉅者,如斯多噶創為上帝宰物之言是已。夫茫茫天壤,既有一至仁極義,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往、無所不在之真宰,以彌綸施設於其間,則謂宇宙有真惡,業已不可;謂世界有不可彌之缺陷,愈不可也。然而吾人內審諸身心之中,外察諸物我之際,覺覆載徒寬,乃無所往而可離苦趣。今必謂世界皆妄非真,則苦樂固同為幻相。假世間尚存真物,則憂患而外,何者為真?大地摶摶,不徒惡業熾然,而且缺陷分明,彌縫無術。孰居無事而推行是?質而叩之,有無可解免者矣。雖然,彼斯多噶之徒不謂爾也。吉裡須布曰:一教既行,無論其宗風謂何,苟自其功分趣數而觀之,皆可言之成理。故斯多噶之為天訟直也,一則曰天行無過;二則曰禍福倚伏,患難玉成;三則曰威怒雖甚,歸於好生。此三說也,不獨深信於當年,實且張皇於後葉,臚諸簡策,布在風謠,振古如茲,垂為教要。
往者樸伯英國詩人。以韻語賦《人道篇》數萬言,其警句云:「元宰有秘機,斯人特未悟。世事豈偶然,彼蒼審措注。乍疑樂律乖,庸知各得所。雖有偏診災,終則其利博。寄語傲慢徒,慎勿輕毀詛。一理今分明,造化原無過。」如前數公言,則從來無不是上帝是已。上帝固超乎是不是而外,即庸有是不是之可論,亦必非人類所能知。但即樸伯之言而核之,覺前六語誠為精理名言,而後六語則考之理實,反之吾心,有蹇蹇乎不相比附者。雖用此得罪天下,吾誠不能已於言也。蓋謂惡根常含善果,福地乃伏禍胎,而人常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夫寧不然。但憂患之所以生,為能動心忍性,增益不能故也;為操危慮深者,能獲德慧術知故也。而吾所不解者,世間有人非人,無數下生,雖空乏其身,拂亂所為,其能事決無由增益;雖極茹苦困殆,而安危利菑,智慧亦無從以進。而高高在上者,必取而空乏、拂亂、茹苦、困殆之者,則又何也?若謂此下愚蟲豸,本彼蒼所不愛惜雲者,則又如前者至仁之說何?且上帝既無不能矣,則創世成物之時,何不取一無災、無害、無惡業、無缺陷之世界而為之,乃必取一憂患從橫、水深火烈如此者,而又造一切有知覺、能別苦樂之生類,使之備嘗險阻於其間,是何為者?嗟嗟!是蒼蒼然穹爾而高者,果不可問耶?不然,使致憾者明目張膽,而詢其所以然,吾恐芝諾、樸柏之論,自號為天訟直者,亦將窮於置對也。事自有其實,理自有其平,若徒以貴位尊勢,箝制人言,雖帝天之尊,未足以厭其意也。且徑謂造物無過,其為語病尤深。蓋既名造物,則兩間所有,何一非造物之所為。今使世界已誠美備,無可復加,則安事斯人畢生胼胝,舉世勤劬,以求更進之一境?計惟有式飲庶幾。式食庶幾,芸芸以生,泯泯以死。今日之世事,已無足與治;明日之世事,又莫可誰何。是故用斯多噶、樸柏之道,勢必願望都灰,修為盡絕,使一世潰然萎然,成一伊壁鳩魯之豕圈而後可。生於其心,害於其政,勢有必至,理有固然者也。
復案:伊壁鳩魯,亦額裡思人。柏拉圖死七年,而伊生於阿底加。其學以懲忿瘠欲,遂生行樂為宗,而仁智為之輔。所講名理治化諸學,多所發明,補前人所未逮。後人謂其學專主樂生,病其恣肆,因而有豕圈之誚。猶中土之譏楊、墨,以為無父無君,等諸禽獸。門戶相非,非其實也。實則其教清淨節適,安遇樂天,故能為古學一大宗,而其說至今不墜也。
論十三 論性
吾嘗取斯多噶之教,與喬答摩之教,較而論之,則喬答摩悲天閔人,不見世間之真美;而斯多噶樂天任運,不睹人世之足悲。二教雖均有所偏,而使二者必取一焉,則斯多噶似為差樂。但不幸生人之事,欲忘世間之真美易,欲不睹人世之足悲難。禍患之叩吾閽,與娛樂之踵吾門,二者之聲孰厲?削艱虞之陳跡,與去歡忻之舊影,二者之事孰難?黠者縱善自寬,而至剝膚之傷,斷不能破涕以為笑,徒矜作達,何補真憂。斯多噶以此為第一美備世界。美備則誠美備矣,而無如居者之甚不便何也。又為斯多噶之學者曰:「率性以為生。」斯言也,意若謂人道以天行為極則,宜以人學天也。此其言據地甚高,後之用其說者,遂有們然不顧一切之概,然其道又未必能無弊也。前者吾為導言十餘篇,於此嘗反覆而診縷之矣。誠如斯多噶之徒言,則人道固當扶強而抑弱,重少而輕老,且使五洲殊種之民,至今猶巢居鮮食而後可。何則?天行者,固無在而不與人治相反者也。
然而以斯多噶之言為妄,則又不可也。言各有攸當,而斯多噶設為斯言之本旨,恐又非後世用之者所盡知也。夫性之為言,義訓非一。約而言之,凡自然者謂之性,與生俱生者謂之性。故有曰萬物之性,火炎、水流、鳶飛、魚躍是已;有曰生人之性,心知、血氣、嗜欲、情感是已。然而生人之性,有其粗且賤者,如飲食男女,所與含生之倫同具者也;有其精且貴者,如哀樂羞惡,所與禽獸異然者也。按哀樂羞惡,禽獸亦有之,特始見端而微眇難見耳。而是精且貴者,其賦諸人人,尚有等差之殊;其用之也,亦常有當否之別。是故果敢辯慧貴矣,而小人或以濟其姦;喜怒哀樂精矣,而常人或以傷其德。然則吾人性分之中,貴之中尚有貴者,精之中尚有精者。有物渾成,字曰清淨之理。人惟具有是性,而後有以超萬有而獨尊,而一切治功教化之事以出。有道之士,能以志帥氣矣,又能以理定志,而一切雲為動作,胥於此聽命焉,此則斯多噶所率為生之性也。自人有是性,乃能與物為與,與民為胞,相養相生,以有天下一家之量。然則是性也,不獨生之所恃以為靈,實則群之所恃以為合;教化風俗,視其民率是性之力不力以為分。故斯多噶又名此性曰群性。蓋惟一群之中,人人以損己益群,為性分中最要之一事,夫而後其群有以合而不散,而日以強大也。
復案:此篇之說,與宋儒之言性同。宋儒言天,常分理氣為兩物。程子有所謂氣質之性。氣質之性,即告子所謂生之謂性,荀子所謂惡之性也。大抵儒先言性,專指氣而言則惡之,專指理而言則善之,合理氣而言者則相近之,善惡混之,三品之,其不同如此。然惟天降衷有矣,而亦生民有欲,二者皆天之所為。古「性」之義通「生」,三家之說,均非無所明之論也。朱子主理居氣先之說,然無氣又何從見理?赫胥黎氏以理屬人治,以氣屬天行,此亦自顯諸用者言之。若自本體而言,亦不能外天而言理也,與宋儒言性諸說參觀可耳。
論十四 矯性
天演之學,發端於額拉吉來圖,而中興於斯多噶。然而其立教也,則未嘗以天演為之基。自古言天之家,不出二途:或曰是有始焉,如景教《舊約》所載創世之言是已。有曰是常如是,而未嘗有始終也。二者雖斯多噶言理者所弗言,而代以天演之說。獨至立教,則與前二家未嘗異焉。蓋天本難言,況當日格物學淺,斯多噶之徒,意謂天者,人道之標準,所貴乎稱天者,將體之以為道德之極隆,如前篇所謂率性為生者。至於天體之實,二儀之所以位,混沌之所由開,雖好事者所樂知,然亦何關人事乎?故極其委心任運之意,其蔽也,乃徒見化工之美備,而不睹天運之疾威,且不悟天行人治之常相反。今夫天行之與人治異趨,觸目皆然,雖欲美言粉飾無益也。自吾所身受者觀之,則天行之用,固常假手於粗且賤之人心,而未嘗誘衷於精且貴之明德。常使微者愈微,危者愈危。故彼教至人,亦知欲證賢關,其功行存乎矯拂,必絕情塞私,直至形若搞木,心若死灰而後可。當斯之時,情固存也,而必不可以搖其性。雲為動作,必以理為之依。如是綿綿若存,至於解脫形氣之一日,吾之靈明,乃與太虛明通公溥之神,合而為一。是故自其後而觀之,則天竺、希臘兩教宗,乃若不謀而合。特精而審之,則斯多噶與舊教之婆羅門為近。而亦微有不同者,婆羅門以苦行窮乞,為自度梯階,而斯多噶未嘗以是為不可少之功行。然則是二土之教,其始本同,其繼乃異,而風俗人心之變,即出於中,要之其終,又未嘗不合。讀印度四韋陀之詩,與希臘鄂謨爾之什,皆豪壯輕俠,目險巇為夷塗,視戰鬥為樂境。故其詩曰:「風雷晴美日,欣受一例看。」當其氣之方盛壯也,勢若與鬼神天地爭一旦之命也者。不數百年後,文治既興,粗豪漸泯,藐彼後賢,乃忽然盡喪其故。跳脫飛揚之氣,轉以為憂深慮遠之風。悲來悼往之意多,而樂生自喜之情減。其沉毅用壯,百折不回之操,或有加乎前,而群知趨營前猛之可悼。於是斂就新懦,謂天下非勝物之為難,其難勝者,即在於一已。精銳英雄,回向折節,寤寐誠求,耑歸大道。提婆、殑伽兩水之旁,先覺之疇,如出一轍,咸曉然於天行之太勁,非脫屣世務,抖擻精修,將歷劫沉淪,莫知所屆也。悲夫!
復案:此篇所論,雖專言印度、希臘古初風教之同異,而其理則與國種盛衰強弱之所以然,相為表裡。蓋生民之事,其始皆敦龐僿野,如土番猺獠,名為野蠻。洎治教粗開,則武健俠烈、敢鬥輕死之風競。如是而至變質尚文,化深俗易,則良懦儉嗇、計深慮遠之民多。然而前之民也,內雖不足於治,而種常以強;其後之民,則卷婁濡需,黠詐惰窳,易於馴伏矣。然而無恥尚利,貪生守雌,不幸而遇外讎,驅而縻之,猶羊豕耳。不觀之《詩》乎?有《小戎》、《駟驖》之風,而秦卒以並天下。《蟋蟀》、《葛屨》、《伐檀》、《碩鼠》之詩作,則唐、魏卒底於亡。周秦以降,與戎狄角者,西漢為最,唐之盛時次之,南宋最下。論古之士,察其時風俗政教之何如,可以得其所以然之故矣。至於今日,若僅以教化而論,則歐洲中國,優劣尚未易言。然彼其民,設然諾,貴信果,重少輕老,喜壯健無所屈服之風;即東海之倭,亦輕生尚勇,死黨好名,與震旦之民大有異。嗚呼!隱憂之大,可勝言哉!
論十五 演惡
意者四千餘年之人心不相遠乎?學術如廢河然,方其廢也,介然兩崖之間,浩浩平沙,莽莽黃蘆而止耳。迨一日河復故道,則依然曲折委蛇,以達於海。天演之學猶是也。不知者以為新學,究切言之,則大抵引前人所已廢也。今夫明天人之際,而標為教宗者,古有兩家焉:一日閔世之教,婆羅門、喬答摩、什匿克三者是已。如是者彼皆以國土為危脆,以身世為夢泡;道在苦行真修,以期自度於塵劫。雖今之時,不乏如此人也。國家禁令嚴,而人重於違俗,不然,則桑門壞色之衣,比邱乞食之缽,什匿克之蓬累帶索,木器自隨,其忍為此態者,獨無徒哉?又其一曰樂天之教,如斯多噶是已。彼則以世界為天園,以造物為慈母;種物皆日蒸於無疆,人道終有時而極樂;虎狼可化為羊也,煩惱究觀皆福也。道在率性而行,聽民自由,而不加以天閼。雖今之時,愈不乏如此人也。前去四十餘年,主此說以言治者最眾,今則稍稍衰矣。合前二家之論而折中之,則世固未嘗皆足閔,而天又未必皆可樂也。
夫生人所歷之程,哀樂亦相半耳。彼畢生不遇可忻之境,與由來不識何事為可悲者,皆居生人至少之數,不足據以為程者也。復案:赫胥黎氏此語,最蹈談理膚澤之弊,不類智學家言,而於前二氏之學去之遠矣。試思所謂哀樂相半諸語,二氏豈有不知,而終不爾雲者,以道眼觀一切法,自與俗見不同。赫氏此語,取媚淺學人,非極摯之論也。善夫先民之言曰:天分雖誠有限,而人事亦足有功;善固可以日增,而惡亦可以代減。天既予人以自輔之權能,則練心繕性,不徒可以自致於最宜,且右挈左提,嘉與宇內共躋美善之途,使天行之威日殺,而人人有以樂業安生者,固斯民最急之事也。格物致知之業,無論氣質名物、修齊治平,凡為此而後有事耳。至於天演之理,凡屬兩間之物,固無往而弗存,不得謂其顯於彼而微於此。是故近世治群學者,知造化之功,出於一本;學無大小,術不互殊。本之降衷固有之良,演之致治雍和之極,根荄華實,厘然備具,又皆有條理之可尋,誠犁然有當於人心,不可以旦莫之言廢也。雖然,民有秉彝矣,而亦天生有欲。以天演言之,則善固演也,惡亦未嘗非演。若本天而言,則堯、桀、夷、跖,雖義利懸殊,固同為率性而行、任天而動也,亦其所以致此者異耳。用天演之說,明殃慶之各有由,使制治者知操何道焉而民日趨善;動何機焉而民日競惡,則有之矣。必謂隨其自至,則民群之內,惡必自然而消,善必自然而長,吾竊未之敢信也。且苟自心學之公例言之,則人心之分別,見用於好醜者為先,而用於善惡者為後。好醜者其善惡之萌乎?善惡者其好醜之演乎?是故好善惡惡,容有未實;而好好色、惡惡臭之意,則未嘗不誠也。學者先明吾心忻好厭丑之所以然,而後言任自然之道,而民群善惡之機,孰消孰長可耳。
復案:通觀前後論十七篇,此為最下。蓋意求勝斯賓塞,遂未嘗深考斯賓氏之所據耳。夫斯賓塞所謂民群任天演之自然,則必日進善,不日趨惡,而郅治必有時而臻者,其豎義至堅,殆難破也。何以言之?一則自生理而推群理,群者生之聚也。今者合地體、植物、動物三學觀之,天演之事,皆使生品日進。動物自孑蠉蠕,至成人身,皆有繩跡,可以追溯,此非一二人之言也。學之始起,不及百年,達爾文論出,眾雖翕然,攻者亦至眾也。顧乃每經一攻,其說彌固,其理彌明。後人考索日繁,其證佐亦日實。至今外天演而言前三學者,殆無人也。夫群者生之聚也,合生以為群,猶合阿彌巴極小蟲,生水藻中,與血中白輪同物,為生之起點。而成體。斯賓塞氏得之,故用生學之理以談群學,造端比事,粲若列眉矣。然於物競天擇二義之外,最重體合。體合者,物自致於宜也。彼以為生既以天演而進,則群亦當以天演而進無疑,而所謂物競、天擇、體合三者,其在群亦與在生無以異。故曰任天演自然,則郅治自至也。雖然,曰任自然者,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道在無擾而持公道。其為公之界說曰:「各得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為域。」其立保種三大例曰:一,民未成丁,功食為反比例率;二,民已成丁,功食為正比例率;三,群己並重,則捨己為群。用三例者群昌,反三例者群滅。今赫胥氏但以隨其自至當之,可謂語焉不詳者矣。至謂善惡皆由演成,斯賓塞固亦謂爾。然民既成群之後,苟能無擾而公,行其三例,則惡將無從而演;惡無從演,善自日臻。此亦猶莊生去害馬以善群,釋氏以除翳為明目之喻已。又斯賓氏之立群學也,其開宗明義曰:吾之群學如幾何,以人民為線面,以刑政為方圓,所取者皆有法之形,其不整無法者,無由論也。今天下人民國是,尚多無法之品,故以吾說例之,往往若不甚合者。然論道之言,不資諸有法固不可,按此指其廢君臣、均土田之類而言。學者別白觀之,幸勿訝也云云。而赫氏亦每略其起例而攻之,讀者不可不察也。
論十六 群治
本天演言治者,知人心之有善種,而忘其有惡根,如前論矣,然其蔽不止此,請更論之。晚近天演之學,倡於達爾文。其《物種由來》一作,理解新創,而精確詳審,為格致家不可不讀之書。顧專以明世間生類之所以繁殊,與動植之所以盛滅,曰物競、曰天擇。據理施術,樹畜之事,日以有功。言治者遂謂牧民進種之道,固亦如是,然而其蔽甚矣。所謂擇種留良,前導言中已反覆矣。今所謂蔽,蓋其術雖無所窒用者,亦未能即得所期也。蓋宜之為事,本無定程,物之強弱善惡,各有所宜,亦視所遭之境以為斷耳。人處今日之時與境,以如是身,入如是群,是固有其最宜者,此今日之最宜,所以為今日之最善也。然情隨事遷,浸假而今之所善,又未必他日之所宜也。請即動植之事明之,假今北半球溫帶之地,轉而為積寒之墟,則今之楩、柟、豫章皆不宜,而宜者乃蒿蓬耳,乃苔蘚耳。更進則不毛窮發,童然無有能生者可也。又設數千萬年後,此為赤道極熱之區,則最宜者深菁長籐,巨蜂元蟻,獸蹄鳥跡,交於中國而已,抑豈吾人今日所祈向之最善者哉!故曰宜者不必善,事無定程,各視所遭以為斷。彼言治者,以他日之最宜,為即今日之最善,夫寧非蔽歟!
人既相聚以為群,雖有倫紀法制行夫其中,然終無所逃於天行之虐。蓋人理雖異於禽獸,而孳乳寖多則同。生之事無涯,而奉生之事有涯,其未至於爭者,特早晚耳。爭則天行司令,而人治衰,或亡或存,而存者必其強大,此其所謂最宜者也。當是之時,凡脆弱而不善變者,不能自致於最宜,而日為天行所耘,以日少日滅。故善保群者,常利於存;不善保群者,常鄰於滅,此真無可如何之勢也。治化愈淺,則天行之威愈烈;惟治化進,而後天行之威損。理平之極,治功獨用,而天行無權。當此之時,其宜而存者,不在宜於天行之強大與眾也。德賢仁義,其生最優,故在彼則萬物相攻相感而不相得,在此則黎民於變而時雍;在彼則役物廣己者強,在此則黜私存愛者附。排擠蹂躪之風,化而為立達保持之隱。斯時之存,不僅最宜者已也。凡人力之所能保而存者,將皆為致所宜,而使之各存焉。故天行任物之競,以致其所為擇;治道則以爭為逆節,而以平爭濟眾為極功。前聖人既竭耳目之力,胼手胝足,合群制治,使之相養相生,而不被天行之虐矣。則凡游其宇而蒙被庥嘉,當思屈己為人,以為酬恩報德之具。凡所云為動作,其有隳交際,干名義,而可以亂群害治者,皆以為不義而禁之。設刑憲,廣教條,大抵皆沮任性之行,而勸以人職之所當守。蓋以謂群治既興,人人享樂業安生之福。夫既有所取之以為利,斯必有所與之以為償。不得仍初民舊貫,使群道墜地,而潰然復返於狉榛也。
復案:自營一言,古今所諱,誠哉其足諱也。雖然,世變不同,自營亦異。大抵東西古人之說,皆以功利為與道義相反,若薰蕕之必不可同器。而今人則謂生學之理,捨自營無以為存。但民智既開之後,則知非明道則無以計功,非正誼則無以謀利。功利何足病,問所以致之之道何如耳,故西人謂此為開明自營。開明自營,於道義必不背也。復所以謂理財計學,為近世最有功生民之學者,以其明兩利為利,獨利必不利故耳。
又案:前篇皆以尚力為天行,尚德為人治。爭且亂則天勝,安且治則人勝。此其說與唐劉、柳諸家天論之言合,而與宋以來儒者,以理屬天,以欲屬人者,致相反矣。大抵中外古今,言理者不出二家,一出於教,一出於學。教則以公理屬天,私慾屬人;學則以尚力為天行,尚德為人治。言學者期於征實,故其言天不能捨形氣;言教者期於維世,故其言理不能外化神。
赫胥黎嘗云:天有理而無善,此與周子所謂「誠無為」,陸子所稱「性無善無惡」同意。荀子「性惡而善偽」之語,誠為過當,不知其善,安知其惡耶?至以善為偽,彼非真偽之偽,蓋謂人為以別於性者而已,後儒攻之,失荀旨矣。
論十七 進化
今夫以公義斷私恩者,古今之通法也;民賦其力以供國者,帝王制治之同符也;犯一群之常典者,群之人得共誅之,此又有眾者之公約也。乃今以天演言治者,一一疑之。謂天行無過,任物競天擇之事,則世將自至於太平。其道在人人自由,而無強以損己為群之公職,立為應有權利之說,以飾其自營為己之深私。又謂民上之所宜為,在持刑憲以督天下之平,過斯以往,皆當聽民自為,而無勞為大匠斫。唱者其言如綸,和者其言如綍。此其蔽無他,坐不知人治、天行二者之絕非同物而已。前論反覆,不憚冗煩。假吾言有可信者存,則此任天之治為何等治乎?嗟乎!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與天爭勝焉,固不可也。法天行者非也,而避天行者亦非。夫曰與天爭勝雲者,非謂逆天拂性,而為不祥不順者也。道在盡物之性,而知所以轉害而為功。夫自不知者言之,則以藐爾之人,乃欲與造物爭勝,欲取兩間之所有,馴擾駕御之以為吾利,其不自量力而可閔歎,孰逾此者。然溯太古以迄今茲,人治進程,皆以此所勝之多寡為殿最。百年來歐洲所以富強稱最者,其故非他,其所勝天行,而控制萬物,前民用者,方之五洲,與夫前古各國最多故耳。以已事測將來,吾勝天為治之說,殆無以易也。是故善觀化者,見大塊之內,人力皆有可通之方;通之愈宏,吾治癒進,而人類乃愈亨。彼佛以國土為危脆,以身世為浮漚,此誠不自欺之說也。然法士巴斯噶爾不雲乎:「吾誠弱草,妙能通靈,通靈非他,能思而已。」以蕞爾之一莖,蘊無窮之神力。其為物也,與無聲無臭、明通公溥之精為類,故能取天所行,而彌綸燮理之。猶佛所謂居一芥子,轉大法輪也。凡一部落、一國邑之為聚也,將必皆有法制禮俗系夫其中,以約束其任性而行之暴慢;必有罔罟、牧畜、耕稼、陶漁之事,取天地之所有,被以人巧焉,以為養生送死之資。其治彌深,其術之所加彌廣。直至今日,所牢籠彈壓,馴伏驅除,若執古人而訊之,彼將謂是鬼神所為,非人力也。此無他,亦格致思索之功勝耳。此二百年中之討索,可謂辟四千年未有之奇。然自其大而言之,尚不外日之初生,泉之始達,來者方多,有願力者任自為之,吾又烏測其所至耶?是故居今而言學,則名、數、質、力為最精。綱舉目張,可以操順溯逆推之左券,而身心、性命、道德、治平之業,尚不過略窺大意,而未足以撥雲霧睹青天也。然而格致程途,始模略而後精深,疑似參差,皆學中應歷之境,以前之多所觝,遂謂無貫通融會之一日者,則又不然之論也。迨此數學者明,則人事庶有大中至正之準矣。然此必非篤古賤今之士之所能也。天演之學,將為言治者不祧之宗,達爾文真偉人哉!然須知萬化周流,有其隆升,則亦有其污降。宇宙一大年也,自京垓億載以還,世運方趨上行之軌,日中則昃,終當造其極而下迤。然則言化者,謂世運必日亨,人道必止至善,亦有不必盡然者矣。自其切近者言之,則當前世局,夫豈偶然。經數百萬年火烈水深之物競,洪鈞笵物,陶煉礱磨,成其如是。彼以理氣互推。此乃善惡參半。其來也既深且遠如此,乃今者欲以數百年區區之人治,將有以大易乎其初。立達綏動之功雖神,而氣質終不能如是之速化,此其為難償虛願,不待智者而後明也。然而人道必以是自沮焉,又不可也。不見夫叩氣而吠之狗乎?其始狼也。雖臥氍毹之上,必數四迴旋轉踏,而後即安者,沿其鼻祖山中跆藉之習,而猶有存也。然而積其馴伏,乃可使牧羊,可使救溺,可使守藏,矯然為義獸之尤。民之從教而善變也,易於狗。誠使繼今以往,用其智力,奮其志願,由於真實之途,行以和同之力,不數千年,雖臻郅治可也。況彼後人,其所以自謀者,將出於今人萬萬也哉。居今之日,藉真學實理之日優,而思有以施於濟世之業者,亦惟去畏難苟安之心,而勿以宴安媮樂為的者,乃能得耳。歐洲世變,約而論之,可分三際為言:其始如俠少年,跳蕩粗豪,於生人安危苦樂之殊,不甚了了。繼則欲制天行之虐而不能,傺灰心。轉而求出世之法,此無異填然鼓之之後,而棄甲曳兵者也。吾輩生當今日,固不當如鄂謨所歌俠少之輕剽,亦不當如瞿曇黃面,哀生悼世,脫屣人寰,徒用示弱而無益來葉也。固將沉毅用壯,見大丈夫之鋒穎,彊立不反,可爭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將寶而維之;所遇不善,亦無慬焉。早夜孜孜,合同志之力,謀所以轉禍為福,因害為利而已矣。丁尼孫之詩曰:「掛滄海,風波茫茫。或淪無底,或達仙鄉。二者何擇,將然未然。時乎時乎,吾奮吾力。不竦不戁,丈夫之必。」吾願與普天下有心人,共矢斯志也。